人的身躯,如女孩子用来泄愤的布娃娃般在船舱里横飞。一个,两个,三个,相互之间只相差一眨眼的间隔。负责监工的海盗不怎么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只手臂敲在他的脑袋上,这才猛一激灵醒转过来——奴隶桨手的双手双脚可是用铁链系在桨和船体上的,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地就离开!这只手…….,末端还在吱吱飙射的血液和白漆漆的骨关节,说明这仅仅就是一只手,与它的本体已经毫无关系了。
此时此刻,整个桨舱已然是一片人间炼狱。断裂的船桨砸飞了两、三名桨手后余力仍然未消,又在船舷上拉出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裂口,直到支柱的地方才被弹开。透过裂口的光线下,残缺的躯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鲜血像是涂料般溅洒在船壁和天花板上,形成一块块小孩涂抹似的图案。濒死的**,以及恐惧到绝望的尖叫,停顿了一些时间后骤然响起,吵杂的几乎要刺破每个人的耳膜。海盗监工也是满脸惨白,却勉强鼓起勇气,又喊又骂地命令奴隶桨手闭嘴。即便是他,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随便走动,本能地想要避开那一滩滩暗红色而且还在不断扩散的水塘。色厉内荏的恐吓和威胁,当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有效。
只命中一发?不,应该说只有一发近失,的确不是什么好成绩。或者说,这才是当下的火炮正常的表现。大群的船只混乱不堪地簇拥在一起,连黑羽号的魔法也无法精确测算出目标和弹道。只凭半熟不熟的炮手肉眼观察,第一轮就能打出这个水平已经算是神袛保佑了。而且,图拉克与神的关系显然很不错。海盗船的左舷桨舱不说彻底废了,至少也有近一半桨位无法再用。继续握着桨杆的奴隶桨手,在脸上红的白的不知沾着什么东西的碎片、脚下滑腻腻的不知踩到什么液体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使出全力。而右舷……,只隔了一道木栅栏,右舷的桨手和海盗全部都吓呆了。划桨已是饱受威吓和鞭打的奴隶桨手的一种本能,他们的手上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机械地划动。海盗监工根本来不得及做出调整,正全力加速的安德睿拉号在左右两股不一致的力道作用下渐渐斜转过来。
“不好!”正在与舵和帆纠缠之中的阿奎塔(Aquata)上的伊娜尔看到这幅场景不禁惊呼。
算上克特里港外的夜战,这已经是第二次与拥有火炮的船舰作战了。她多少明白,与用船首朝着对方撞击的海盗船不同,图拉克的船喜欢舷侧对敌,从而便于充分发挥其远程投射武器的强劲威力。现在,那七艘使用火炮的船正是船身打横,堵住在了她们这伙海盗大帮的去路上。安德睿拉号之前是船头向外,避过了大部分的射击。可要是一旦侧过身来,它的庞大船身完全就是挺打不动气的大个目标。
伊娜尔发现的问题,有远视镜帮助的哲拉哈当然没理由察觉不到。他兴奋地大叫:“舷侧齐射,舷侧齐射。”
帕萨利用黑羽号上的装置,将声音同步传达甲板下的炮舱。早已蓄势待发的右舷炮手得令后,一个接一个将烧红的铁棍插入炮管底部的点火口。轰,轰……,黑羽号的一次齐射,从船头至船尾接续发射出10发炮弹。浓烈的黑烟顿时笼罩了整个船体。发火药的威力不错,就是烟气实在太重,还带着一股子刺鼻的味道。炮手、装填手、炮舱指挥官都用浸湿了水的麻布遮着鼻子和嘴巴,即使如此,他们的眼睛也被熏得眼泪直流。
上方传来炮击的观察效果。“远失!拉低炮口。”
“哎!”炮舱里的百多号人发出各种各样的抱怨,有些近乎咒骂。被责备最多的,是炮舱的指挥官。沉重的火炮无法像弩炮那样左右旋转,只能靠船体来调整方向。因此,哲拉哈的命令只是个大局方向,需要炮击指挥官在船经过目标的最佳时间发出发射的指令。一次不中,船队只好侧转一个角度,直到炮口再次对准目标。
“右舷,第二轮齐射。”哲拉哈再次发令,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的情绪。没有那从来没见过面的黑羽号船长的帮助,手底下这群小崽子连炮都打不准。近半年的艰苦训练简直是白费了。
一股海风从炮舱上方的开口涌入,这是帕萨船长打开了敷设在船体内的某个管道装置。新造的炮舰可就没有这个福利了。几个健壮的海兵也顾不上烟气,用力拖拽固定在炮身两侧的绳索。金属的炮体缩回船体,在一个杠杆作用下转了个身,炮口朝上沉入甲板下。装填手用一根包裹了毛毡,浸透了水的木棍捅入炮口,上下插拔了五、六下。一些黑褐色的颗粒沾染在毛毡上,又被放到一边早就准备好的水桶里冲洗掉。绞干后,装填手重复前面的动作,将积存的水清理出来。炮手用一个碗口大的勺子,从装着发火药的木桶里舀了两勺,倒入炮口,又用木棍夯实。海兵拉动另两根绳索,使炮体缓缓恢复到近乎平直的状态。装填手抱着一个球形的铁壳石弹,小心地装入炮口。石弹顺着微微倾斜的炮体,滚落到炮管的底部。装填手再次用木棍夯实,将炮弹压入发火药内。在炮手指挥下,海兵继续拉动绳索,炮身随即拉直,炮口伸出到舷窗之外。这次,他们多拉了两寸,炮口随之微微下沉。
炮术指挥官,整张脸都贴在了船板上。船舱上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孔眼,可以供他朝外观望。他一边看,一边摇头。左手慢慢举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某个人的手指,这种感觉一定很不错。但此时此刻炮手的长官没有一丝成就感,而是全神贯注于一点上。
终于,手臂重重地挥了下来。
轰,轰,轰……。炮身剧烈地颤动,一个个炮口喷吐出炽热的烈焰。炮弹如雨,射向在劫难逃的海盗船。其他的炮舰依次发炮,将炮火集中到这艘意图闯关的海盗船上。
“安德睿拉!”
伊娜尔心痛地闭上了眼。火炮的烟雾中,被委以重任的帆桨船结结实实地中了两下,一下砸在船舷,厚实的船板顿时迸裂成飞溅的碎片和木刺,船舱内远远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另一下砸船艉舵舱的一角,把整个屋面都掀掉了大半。因为援军到来而精神大振的商队见到有机可乘,纷纷射来密集的弩矢。甲板上和舵舱里暴露在外面的海盗一个个被射倒。失去了半边划桨,失去了舵手在内多名关键性的船员,安德睿拉号一时间已是动弹不得。
伊姬斯海军的舰队依旧不依不饶,再次转舵向东。通过第二个S形的航行路线,将左舷调转到对敌的位置。而直到此时,其他的伊娜尔势力下的船只才刚刚拉满帆开始加速。双平行舵、修长船形、三角帆的组合,使得新式炮舰的机动力远优于以往的船只。毫无意外的,安德睿拉号遭到了第三轮炮火的袭击。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将近一里,炮术指挥官和炮手靠肉眼就把命中率提到到了两成。足足七枚炮弹在三桅海盗船上肆虐,将船上的船桅、支架、帆布帆索搅了个七零八落。近失弹在海面上掀起两丈多高的水柱,寒冷的海水冲刷过整个船的甲板。没有海盗敢站在甲板上了,他们要么蜷缩在帆索绳盘后,要么躲进了船舱里。虽然在炮弹的威慑之下舱里的风险未必比在舱外的小,但就算是浑身淋透了海水,至少他们没必要再直接面对那种无时不刻而又无法抵挡的恐怖了。
伊娜尔不会对已经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没错,安德睿拉号没能完成她所交付的任务,没能打破图拉克的舰队在南面的封锁。但它至少吸引了敌方的注意力,使得她的船队能够重新整合。在旗舰身后的,不再是胆战心惊、失去战意的五艘船(她暗自责怪自己,在看到那对黑色船帆后怎么就下了一道立即与友军汇合的命令呢!),而是一支在她的统一指挥下愿意死战的船队。这点,还要感谢王子殿下。要不是他非要赶尽杀绝,要不是他把安德睿拉号打得那么惨,她手下的海盗船长们还不会那么齐心。而且最关键的是,为了攻击安德睿拉,王子殿下的船队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她转过身,铁青着脸对一反常态地保持鸦雀无声状态的部属们大喊:“小子们!官兵不让我们活,海商不让我们活,现在就连‘大眼泡’也背信弃义地不想让我们活。那么,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死一次。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至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曾经畅快淋漓地活过。”
“好!”
“说得好!”
……
船甲板上,她的海盗部众哄然呼喝道。但伊娜尔依旧可以感觉到其中忐忑和茫然的情绪。她舔了舔嘴唇:“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这次能逃过一劫。第一个带船出来的,我陪他两个晚上。船长在就是船长,船长战死了就是大副,大副也战死了就是舵手,二副、突击队长、弩炮手。反正只要船还在,领头的还在,我就和他睡。”
“哈哈哈!”
“两晚上太少,至少五天…..。不,十天,成不?”
“就你那身板对上美人鱼,十天?一天就能榨干了你。”
“嘻嘻,我不行了,还能转给你。”
“去你妈的,没征得同意就上首领的床,我还想保住我的子孙根呢!”
“女的,女船长怎么办?”伊娜尔本身是女性,手下倒也聚集了一些较为少见的女海盗,甚至不乏带了自己的船入帮的。
……
沉闷的气氛,顿时被一阵哄笑取代。伊娜尔啐了一口。“女的也行,老娘我男女不忌。”士气,士气终于鼓动了起来。
“冲你这句话,首领,你说怎么干?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她的一个副手恰到好处地捧哏道。
“干,干,干。干你妈的头!”伊娜尔也彻底放开了。“我们去干王子殿下的船。安德睿拉没救了,分两波绕过去,记得冲出去前躲在它的后面。我带着你们直奔大黑船。我就不信了,他们的旗舰受攻击,其他的船还能安安稳稳的。只要他们一乱,逃出去的机会就多了。”
海盗的血性被绝境激了起来。即使知道伊娜尔这是要拿她的阿奎塔拼命,这些海盗也愿意和她一起去死战。咆哮声中,五艘海盗船乘着风,在已失去控制的安德睿拉号的遮蔽下,一齐向外冲去。
虽然进行了一年左右的炮战训练,以哲拉哈的部属为主的这支舰队实际上尚未摆脱传统海战的影响。至少后世被记录为斯巴萨海岸(SpathaCoast)商船保卫战的这场战役期间,包括哲拉哈在内,都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武器、新的战术。就算是练习不下上百次的火炮,他们也只当作是超大号的弩炮在使用。而且这种弩炮还是装在甲板下面的,存在射角有限、装填麻烦、无办法随意转动方向……等等等等诸多缺陷。由此想来,第一场实战他们就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然是可以谅解的。
官兵这一方没有人意识到,为了弥补命中率低下的问题,他们太过靠近敌人的船舰了。而且出于同一个考虑,哲拉哈还下令在第二轮炮击的时候撤消了部分帆面。较低的速度和稳定的航行,的确有利于火炮有效发挥作用。但在敌方数量依旧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这么做,无疑会让武器精良但船舰较少那一方吃到苦头。当日战后,哲拉哈在航海日志上留下了这么一段话——火力是确保胜利的关键,但要保持不败,速度和机动力才是更应该关注。
“糟糕!”一个军官的声音突兀地在指挥舱内响起。
正得意地向图拉克汇报战果的哲拉哈转过头怒喝:“什么糟了?稳重点,不要一惊一乍的。”刚才那艘海盗船试图逃跑,却在舰队的四轮炮火的打击下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残破的船帆、折断的船桨,还有开裂的船体,都可以作为功绩的证明。
那军官指了指远视镜上的图像。
一个硕大的船体绕过残破的安德睿拉号,径直向黑羽号驶来。那高昂的船头,在恍惚的影像中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撞击,预期在两分钟后发生。”帕萨那世界末日都不会改变的平淡语句,在舱内回响。“潜在目标数大于三十,扫描频率降低72%。第十三万六千九百八十一次警告,能量不足,无法提升性能。”
还没等图拉克想明白应该埋怨还是该安慰座船的真正掌控者,一股巨大的力量便从左舷侧涌来。伊娜尔的阿奎塔号大型纵帆船借着北风和船桨的助力,飞驶过一古里的距离后径直撞在黑羽号的舷侧。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即使是身躯比普通帆船都要大三倍以上的黑羽号,也在撞击下剧烈颤动。还好,它那不知用什么技术强化过的厚实船体,以及外层金属保护层,经受住了这撞击。只是微微变形,却没有想海盗们想象的那样断裂开来。船舱里的船员猝不及防之下倒是被撞得东倒西歪,好几个摔到地上撞伤了手或额头。幸亏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况发生,最重的一个也就是肩膀撞在船板上脱了臼,痛得满脸都是黄豆大的汗珠。
即使没能将船头锲入黑羽号的船体,阿奎塔号也已经做好了跳舷登船的准备。大群的海盗啸叫着,悬挂在帆索上荡到黑羽号的甲板。黑羽号上甲板也有近四十人的作战部队,但在撞击下多数站立不稳,而海盗的突击队恰利用这个机会与他们混战到了一起。越来越多的海盗跳了过来,很快就使得海盗的人数超过了黑羽号甲板上的士兵。
指挥舱里,哲拉哈刚刚狼狈地爬起身,便恼羞成怒地大喊大叫。“战斗人员,全部跟我上甲板。我要把这群海盗一个个吊死在黑羽号的船桅上。”说着,他随手操起一把不知哪里滚过来的斧子,一马当先的跑了出去。舰队重组后第一次出击,配备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武器,还被人撞了个满面桃花,又是当着刚刚投靠的恩主面前,哲拉哈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损失。他要用自己的奋战和海盗的鲜血,来洗刷这个耻辱。那些从他队伍中抽调出来的军官、士兵二话不说,一个个怒吼着紧跟在他的后面。虽然之前用火炮虐对手当然也很爽快,但他们前半辈子所接受的海战概念是船对船弩炮对轰,然后双方接舷展开贴身肉搏。似乎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真真感觉到自己进入到本该有的角色。
“左舷,四号、五号炮位战损。”帕萨船长的声音曼不经意地继续向舱下发出指令。“三号炮位射击,六号、七号炮位射击。”
轰、轰!火炮为自己被撞坏的同伴发出复仇的怒火。近距离的炮击,极大的初速,在阿奎塔号的船头轻松地开出数个酒桶大小的开口。剧烈的震荡深入阿奎塔号的船身,光脚板都能脚趾扣住甲板缝隙的海盗都一时站不住,手忙脚乱地寻找手边可以抓住的东西。一个吊在横桅上正要荡到黑羽号的海盗突击者被震得松开了手,大喊大叫地从高空中摔到了海里。
毕竟是打老了仗的海盗大帮,没多久就恢复过来。女海盗首领伊娜尔此时凶悍毕露,左手拿了一把长匕首,嘴里还叼了一把,拽着一根帆索就加入到突击的行列。在她身后,数十上百个海盗怪叫着,不管不顾地跳向对面的船。在他们脚下,阿奎塔号的船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听起来好像再撑不过去,马上就要解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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