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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 / 2)

镇上的三间屋的西药房兼医院,为了这次野战已住满了受伤的勇士。大有在腿部被洞穿了一个窟窿,本来不算要急,大家为的分外体恤他,便将他用人抬着送到县城的医院里去。

近几年的乡间流行着弹的战争,便有了西药房与医院的供给。虽然这里距铁路线还有几十里地,而城与大一点的市镇上早已有了简单的西法治疗的设备了。那些在大地方药房当伙计的与医院的看护,他们很明白这样买卖在下县的独占与赚利,贩运些止痛剂,麻醉药,与箝取弹的器具,虽然手术弄不十分清爽,比起旧医的笨法自然见效得多。他们也与到处流行的灰衣队伍与一些绅士们相似,是这个地方的新式的供给者。因生活而蜂起的土匪,作成了多少人的新事业,他们也是有利的投机者。受伤人确也受到他们的实惠。

经过一夜的昏迷,大有在路上被人用绷床抬走时,当然感到剧烈的痛苦。创口他没看有多大,用破布塞扎住,血痕还是一层层的从里向外殷发。右腿完全如炙在烈火上的灼热。昨天的剧战与饥饿,到这时一起压倒了这个健壮的汉。他不记得那末危急的战争是怎样结束的,但听见说联庄会上死了四个,伤了个,幸而没有一个被敌人掳去。他更知道死的有他领率下的两个邻人,――那黑脸的高个与瘦小的于麟。他回想起在斜坡上的情形,忘记了眼前的痛苦,他开始睁大了火红的眼睛想找抬他的抬夫谈话。

受了陈庄长命令的这四个抬夫,他们幸而没有受伤,而且土匪虽多还没攻进村来,现在抬着这受伤的勇士,他们便觉得有点骄傲了。

“奚老大,你渴吗?――张着口待说什么?”在后头的一个年人道。

“我只是记挂着小于与高个儿的尸首!……”大有说话也变了声音。

“哎呀!幸而你没和他俩一个样!死是死了,亏得那些行行后来打净了弹退下去,恰巧镇上的军队与保卫团也由后面截追了一气。……他俩的尸首究竟收回来了!”

“什么时候镇上出的兵?”大有对于昨天他受伤以后的事完全不知道。

“咱们跑进村来不久,其实他们不出来土匪也会退下去。”

“怎么样?”大有意思是质问镇上生力军的战绩。

在前面的矮从光光的肩上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远远的放一阵枪,还是头一回在大路上开了机关枪,――那声音奇怪得像一群鸭叫,我还是第一回听见,――哈!怎么样?这又是一回!不知得报销多少弹,将咱们打倒的土匪他们抢了去,问也不问,管他死没死,大铡刀一个个的弄下头来,早到城里报功去!”

“啊!这么样到底杀了几个?”大有脸上一阵发红。

“不是三个是四个,因为都死在龙火庙的松树行前面,镇上的军队那会还没转过弯来呢。”

大有不愿意再追问,他想他与邻人共同居住的地方居然成了杀人如杀小鸡似的战场,大家拼命的争斗,又加上军队的“渔人得利”,这算做一回什么了!何况雨祈不成,天还旱干,家家除掉没得粮粒之外还要白天黑夜里准备着厮杀!将来,……将来,……一片漆黑在他的面前展布!无边无岸,只听见凄惨恐怖的减叫,死,饿,杀,夺,像是在这里争演着没有定期的悲剧。他觉得浮沉在这片黑流,到处都塞窒住呼吸,他想争斗,但也失去了争斗的目标;更不知对垒的藏在什么地方!……

苦闷昏迷他觉得由黑流向下沉去。

醒后,他看见阳光从小玻璃窗外射过来,自己却卧在一个小小的白布床上。

也许是由血战得来的报偿,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安卧在这样明净阔大的屋里。自然这间屋仍然是砖铺地与白纸裱糊的顶棚,改造的红色刷过的玻璃窗,在城像这样的房间很普通,并不值得奇异,而大有却觉得自己是过分的享受。他望着阳光,想着村的惨痛,与大家凑起钱来送他到这好地方治伤的厚情,他不觉得有滚热的泪珠滴在白枕头上。这是自从奚二叔死后他新落的泪滴,虽然不多,在大有却是很少有的热情迸发,方能将忍不出的泪从他的真诚的心送出来。

医生并没穿什么异样的服装,白夏布小衫裤,黄瘦的面孔,颧骨很高,带一付黑框的圆眼镜。他给大有洗涤,敷药,包扎,还给了一个玻璃管夹在大有的腋下,说是试试发烧的大小。

这一切都是崭新的经验,大有在以前想象不到受了枪伤会能安居这样舒服的地方。医生的细心像比自己的老婆还周到。然而他也明白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所以他对医生头一句的问话没说别的。

“多少钱一天,……住这里?”他觉得对这样有能干,又是上流人问话太笨拙了。

“你真老实!”医生笑了,“打成这样还对钱操心,有人给你交付,管什么,咱都是本地人,还好意思要高价?――本来没定数,你在这里两块钱一天,别的钱一概不要。――我已经与送你来的人讲好了。”

医生潇洒的态度与满不在乎的神气颇使这位受伤的笨人有点忍不住。他要说什么呢?再问下去更小气,寒伧。医生一定可以批评他是个不打折扣的舍命不舍财的乡下老。两块钱一天,他吃惊的听着,一斗上好的白麦,逢好行市可以卖到这价钱!若是十天以外呢,是合几亩地的一季的收入?他不敢往下算去,不过他却很觉高明的另问一句。

“先生,这须几天全好?”他指着自己的右腿。

医生拿着未用完的白布卷机伶地 了一眼道:“不多,不多,好在没伤了骨头,不过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他早已知道这个名词,可是没曾用这样规则的日过生活,骤然记不起这算几天。

“就是七天!你不知道乡下教堂作礼拜?还是不知道有学堂的地方到七天准放一回假?”显然是这位医生太瞧不起这位新主顾的笨拙,他取过器具,不等大有的答话一直走出去,至门口时却回头来嘱咐了一句。

“这里管饭,晚上是点,有人送来。”

白布帘向上一扬,屋便剩下大有自己了。

虽然简陋,然总是在医院。在大有是初次的经验,对医生的神气当然不很满意,不过敷药的止痛效力,与屋的安静,整洁,他觉出到底是城人来的聪明能干。“怪不得他们都能挣钱,”这一点点由惊异而佩服的心理渐渐的克服了他的不平,同时自己却也感到缺少见闻,老是守着田园的荒伧,任怎么样也不如这些有心眼的城里人会想方法。漂亮,有能干,想是这样想,但这只是浅薄的激动,冲击起他的想象的微波;偶一闭眼,那些血水,满天飞舞的弹,死尸,如疯狂的喊叫,汗,杀,追,拼命的一切景象,片片断断地在身旁晃动。别的受伤的邻居,吃惊的老人,胆怯的小孩与妇女,日后村庄的生活,死人的家庭,又是一些不能解答的疑问!尽管大有是个不知远虑又没有很大的幻想的朴实人,现实的威逼,他经过这次空前的血战后不能不将他的思路改变。怎么样活下去?这正是他与他的邻人以及左近农村的人共同的难问题!没有解决的方法,却又没有令人不想的方法。他在这柔软的小木床上不能继续安眠,身体上所受的痛苦已感觉不到,而精神上给予他的纷扰使他的脑不得暂时的宁静。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他已经坐了起来,伤处经过昨天晚上又换一次药与绷布的手续,好得多,忍耐力较强的他在床上觉不到疼痛,本来不是习惯于躺得住的,有充足的睡眠之后他又想作身体的活动了。试试要走下床来,右腿却还不受自己的指挥,他只好顺手将向南的两扇窗开放,向外看。这四合式的养病院什么人都没有。当窗的一棵垂柳,细细的树干上披着不少的柔条,一缸金鱼在清水里泼刺作声,太阳没有出来,天上有片片的白云与灰云。一夏季是很难得有这么微阴的一个清晨,一股清新与富有希望的喜悦涌入他的心头。他想这或者是陈老头与大家祈雨的感动?不,大约是由于前天与土匪作战的效果吧?不然,怎么第一次祈雨后接连着来了十五个晴天?死人的惨状与没有打死的凄凉,或许真能感动吧?……无论如何,只要下两场大雨什么事都好办。他从去年冬天虽然渐渐把他的完全靠天吃饭老实度日的人生观由种种的事变上改变了不少,然而他总是一个十分本等的农家青年,安分与保守,希望得到土地的保障的传统性,不容易急切的消灭。所以一见天阴就又马上恢复他对于乡村复兴的情绪,只要能落雨,充满了田野,沟,河,一堆堆的谷穗不久就可以在农场堆满。土匪呢,弹的威力呢,兵大爷的对待呢,他都忘记了!收获的欣喜不止是为得到食物,也是一种趣味的慰安!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作他简单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门帘一动,闯进来一个扎着皮带穿得齐整军服的男,……不错,那是宋大傻,高高的眼角,瘦身材,与还是微红的眼光,可是自己不敢叫,是在城,而且他是曾经得过兵大爷的利害教训的。

近前拍着他的膀坐下来,善意地微笑,“大有哥,不敢认我么?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到城治伤的消息。……”

他欢喜得几乎跳下床来,那军人又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城里穿上灰色衣服干起这样活来?我也不想叫你大家知道。不过这一回你太勇了,真有劲;我查听明白你在这里,我不能不来看你!下半夜老是望着天明,我来的时候现打开外门进来的,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准不许过来。”

“我说不出怎么欢喜!亏得这一弹,要不是准没法同你见面!”大有拍着光光的胸脯高声回答。

“对,我原想混过三五年再瞅空到乡下去看你。记得咱自从年初三在村西头的陵上见过之后,不是就不常见我了?一个正月我老是到镇上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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