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择又病一场,这一回他自己主动去看了医生,在医院住了几日。曲少杰常去查房,只觉他比往常更沉默一重。入冬的第一场雪,他在病房里听了一夜的雪落。
第二日天也未放晴,曹守鹏却来了病房,进门就带进一阵寒气。宗择往被子里缩了缩。
“宗探长,梅素蕊上吊死了。”他呵着手,把手放在水汀上捂手。
宗择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初六?”
曹守鹏不知道他明明看到日历了,却怎么还会问自己,“嗯,是啊,初六。怎么了?”
宗择摇摇头,尽管冷得打颤不想动,还是掀了被子下床。
曹守鹏忙劝,“探长你不好好休息?下床干什么?”
“去现场看看。”
曹守鹏拦了一拦,“不用了吧,现场我刚才去看过了,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应该就是上吊自杀。也是,白家的男人都没了,厂子、院子也都作价卖了。白家素日里没什么往来的亲戚也都登上了门,能搜刮去一点、就搜刮一点。她孤儿寡母,怕是不好熬。”
“现场有什么发现?”
“哦,对了,桌上发现了一张卡片。我开始以为是遗书,但是又不像。”曹守鹏从衣袋里拿了出来递给宗择。
他心里紧了一下,后天才是他的生辰,按理不该这时候出现。
“我怎么记得前几年是不是也有这种上吊死者身边落了卡片的?”曹守鹏回忆道。
宗择点点头,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同样的卡片,贴着一簇干花,旁边写了四个字。只是这一次的字不是“生辰快乐”,而是“好自为之”。即便是刻意模仿,这四个字他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如果说曾经的几个字,可以说是母亲的真迹,或者说能以假乱真,那么这四个字便真的就是在模仿了。
“好自为之”,同样是说给他听的,为什么要提前以这种方式传递给他?有什么等不了的,不过再等两天而已。
前几年是同一个人的手笔,但这一次却像是另外人的拙劣模仿。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深刻的关联。让他好自为之什么?
宗择出院后去梅素蕊的坟上去过一趟。她被白家的远亲潦草地葬在白盛祖的旁边。她一生都在想着如何脱离这个男人,不想人死后还是和他葬在了一起。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命运?那么他的命运又是如何?他因为怜惜松儿而放过她,但她还是没躲过这样的劫数。那个孩子注定和他一样成为了一个孤儿,永远的失去了母亲。
他想拯救的,被人无情的摧毁了。他清楚的知道,梅素蕊是因他而死。他的身上又多了一条人命。
许墨庸看了看表,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楼梯口那里仍不见人影。杯里的茶水凉了,也没人替他重新续上,因为倒茶的丫头这会儿也在楼上。
“小姐,你真要穿这条裙子呀?”彩玉替喻宛央一点一点把裙子的褶皱打理顺畅。
前短后长的香槟色礼服,金线绣满了花枝,繁密的从裙底一直延伸向上,渐次稀疏起来。高领的透明蕾丝小花却是向下散漫,到了肩膀和胸口那里落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纱,若隐若现那年轻丰盈的肌肤。
双腿又长又直,正面看是甜美,后背却又别有洞天似的露出一大片后背。她发育的很好,衣服被她撑起来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地想让人一握。
这“衣不蔽体”的礼服在彩玉看来有点“伤风败俗”,她犹豫地说:“后面的布太少了,小姐我给你再挑件衣服吧?”
“这裙子买来还没机会穿呢,今天不穿什么时候穿?”喻宛央捏了捏她的脸,“你比我祖父还保守。”她对着镜子又照了一照,很满意自己的形象。笑着谢过了彩玉提着裙子下了楼。
金币在他手指间翻腾了无数回,她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金币“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滚了出去。
“抱歉抱歉,叫你久等了!”喻宛央笑着走下楼。
许墨庸走上前把滚落的金币捡起来放回口袋里,抬眼见那双修长柔润的小腿,他错开眼起身温和地笑了笑,“为女士等候再久也应该的。”
彩玉还是追下来,“小姐小姐,怪冷的,你再加件小披肩吧?”
“怎么会冷呢,不跳一身汗怎么能叫跳舞?”喻宛央笑。许墨庸却从彩玉手里接了披肩,“别担心,我替你家小姐带着。”
许墨庸又拿过她的裘衣,很绅士地替她穿上,然后他把手臂一抬,喻宛央自然地挎上去。
“舞会大概都开始了吧?”她有点担心地说。
“去晚点好,开场要听那些官老爷们一大串冠冕堂皇的演讲,怕是你要听睡着的。”
“那也不错呀,先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等下正好跳舞。哎呀,许先生,你的脸怎么了?”喻宛央指了指他的脸。
许墨庸摸了摸脸颊,隐痛犹在,他却一点没表现出来,“没什么,那天和同僚打篮球,被球砸到了脸。”
喻宛央笑道:“你若不说,我还当你同人打架呢!”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到了六国饭店,门口仍是一片车水马龙,他们来得不算太晚。这是侨商的一个慈善舞会,城中名流集聚一堂,为津州妇女儿童救济基金会捐款。
他们进了宴会厅,果然政府和侨界的官员还在做着冗长的演讲。过了片刻,台上出现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留着精神的寸头,中等个头,脊背挺直,却把长衫穿得相当利落。他将一张十万元支票放到侨商会长的手里。
喻宛央记得这张脸,曾经在医馆里有过一面之缘。她记得他有位气质出众的太太,可惜当时没有一睹庐山真面,未免有些可惜。但她在台上寻觅了半天,贵妇、美人倒是不少,但都没有她要找的那一个。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呀,这样慷慨?好像从来都没见过。”
“你刚才没听到吗,日升商行的老板宫济山,是个大善人呢。总是做慈善却从不招摇,今天是特意被请来的。你看,这一来就又捐了十万。”
喻宛央微微侧头同许墨庸说话,“我这个穷人混进慈善舞会真有点心虚,回头人家叫我捐款,我可拿不出钱来。”她笑盈盈地,像是在耍赖皮。
“不用发愁,我已经捐过了,不会有人抱着捐款箱子到你面前要钱的。”许墨庸微微笑了笑,“你这也算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你说的,那我只管跳舞了。好久没跳舞了,舞步都生疏了。”
官员们的讲话和捐赠仪式终于结束了,然后进行的是颁奖仪式,除了给捐赠者颁发奖章外,还有一个最佳记者奖项颁给了汪颐蓉。
第一支舞由日升商行的老板宫济山先跳。他的舞伴很年轻,标志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新烫的发卷随着每一个舞步而摇动,就像个被人精心打扮的洋娃娃。她虽然脸上带着微笑,却明显是一个敷衍所有人的笑。
等这一曲结束了,那女孩子向宫济山行了一个礼便退到旁边去了。旁边早就跃跃欲试的人们三三两两滑入舞池,许墨庸也牵着喻宛央的手跳了一支舞。
宗择坐在角落里喝茶,杯子刚拿起来就被人夺了去,用力往桌子上一放,仿佛在同杯子撒气。蒋元蓁嘟着嘴瞪着他,“真讨厌,为什么叫我陪那个老头子跳舞!”
宗择笑意淡淡,“那人看着比姑父还年轻些。”
“你还说!”蒋元蓁还是气不过。父亲是旧式人,不大喜欢她抛头露面。她是想来跳舞的,但是没想到父亲虽然同意了,但给了她一个任务,就是跳第一支开场舞。可是直到音乐响起的时候,她才知道要同这么一个人跳舞。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尤不解气,跺了跺脚。
宗择拿了果子汁给她,也不说话。她接过来喝了两口,人虽坐在他身边,却很是心不在焉。脖子伸得老长,不时地往入口的地方望去。
汪颐蓉今天穿着一身绯色的晚礼服,脸上的妆容浓淡相宜,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她端着酒杯走到宗择旁边,“你拒绝做我的舞伴,却做了别人的舞伴。”她扫了一眼那个闷闷不乐的女孩子,“你刚才的舞跳得真好。”
蒋元蓁礼貌的笑了笑,“汪小姐过奖了。”
听到她能叫出自己的姓,汪颐蓉的眉头挑了一挑,宗择看到眼里,替蒋元蓁解释道:“刚才颁奖的时候,汪小姐的大名我们都听到了。”
她这才微微一笑:“宗先生不介绍一下吗?”
宗择这才为两人介绍起来,“这位是蒋元蓁,我表妹。”
听到“表妹”两个字,汪颐蓉的表情才有一分释然,“蒋小姐,幸会幸会。”然后伸出手和她轻轻握了握。
“我一直从同学那里听到汪小姐的事迹,汪小姐可是我们新闻系学生的偶像和标杆。”
“怎么蒋小姐也是新闻系的?”
“是的,津大新闻系一年级。”
汪颐蓉点头笑道,“那你是我的小师妹呢。”礼貌地聊了几句,她转身问宗择,“宗先生介不介意和我跳一支舞呢?”
宗择正要拒绝,蒋元蓁却把他推过去,替他回答了,“当然不介意了!”她脸上闪着得意的笑容,简直就是在报刚才不附和她的仇。
他虽不爱交际,但也是受过良好的教育,面对对方的殷切目光,没有断然拒绝、叫人难堪的道理。宗择起身走过去略弓了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汪颐蓉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脸上荡漾心满意洽的笑容。
虽然在和汪颐蓉跳舞,宗择的目光没有离开蒋元蓁。今天他受了姑父姑母的委托,特意来照看这个表妹的。姑母的用意说得很清楚,“我看这丫头最近有点心不在焉,你帮我留心看看她是不是在谈恋爱?对方是什么人,到了什么样的步骤。”
“你表妹真漂亮。”汪颐蓉突然道。因为这位跳舞的男士,目光总在别出打转,叫她有些怏怏不乐。
他“嗯”了一声,并不做评判。
“蒋小姐有男朋友了吗?我颇认识几位出色的男士,都托我介绍美丽的小姐给他们呢。”
宗择却不说话,因为刚才一个转身,蒋元蓁已经不在座位那边了。他甚至踩错了一个舞步。
汪颐蓉嗔怪道:“你还真紧张这个妹妹。”
“受长辈所托,理应尽心。”他平然道。
她不可置信地笑着说:“蒋小姐那么大的人了,你还怕她丢了不成?宗先生你这样敷衍,真是太伤人心了,就不能好好跳完这只舞吗?”
这时候把她丢在舞池中间贸然离开去找元蓁,确实是非常失礼的事情。好在这只舞已经跳了一半了,他便勉为其难地跳下去。
喻宛央连跳了几只舞有些跳累了,这一只舞便没有跳。许墨庸帮她去拿香槟,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在座位上,而是靠在了窗边。他拈着酒杯走过去,喻宛央听到脚步声,把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下,弯着小狐狸似的笑眼,他便放缓了脚步。
“什么?”许墨庸轻声问。
喻宛央扬扬了下巴,他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露台上有两个人,有一盏幽暗的灯亮在露台上,他们贴近、分开、旋转,是在跳舞。
“看,那两个人在跳舞,真好看。”她轻声说。像羽毛在耳边轻扫。因为靠得很近,她发间的淡淡的花香盈到他鼻端,握着酒杯的手收紧了。
许墨庸认出其中一个是刚才跳第一支舞的那个洋娃娃般的女孩子。另一位男青年一身黑色的礼服,眉眼都很英俊。两个人像是在躲着人群,隐在阴影里。偶尔闪到灯下的女孩子的笑脸上,带着兴奋、欢乐、满足,一看就知道是沐浴在爱情里的少女的模样。
一曲终了,那年轻人弓下腰亲吻了她的手。
喻宛央离得不近,但似乎都能感觉到女孩子脸上的因羞涩而升起的红晕。“简直像在看爱情电影。”她轻轻地说,仿佛是心底的一句轻叹。那一双人互望着的眼神,爱意弥漫。整个世界都只有彼此,再装不下其他。
这场景轻轻地撞在她的心头。美好的爱情她似乎从没想过,随着姐姐们看过机场爱情电影,一本爱情都没真正读完过,对所谓的爱情也没什么特别的渴望。姐姐们总说她缺了一根筋,只有祖母笑着说,“咱们家黛西不是缺筋,不过就是没碰上那个人。”,
姐姐和朋友们一个一个坠入爱河,为了爱情有时候哭泣、有时候傻笑,她都觉得她们变得又傻、又笨、又不可理喻,不如和那些花花草草们在一起来的有趣。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爱情是什么样的,爱一个人或者被爱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她突然好像是解开了方程式的学生,有一丝领悟,也有一丝莫名的震撼,还有她没有意识到的一点憧憬和脑海里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
那年轻人吻完了女孩子的手,女孩子的眸子里仿佛聚满了雾汽--------不是伤心的泪,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淡淡的哀愁和满足的泪水。喻宛央能看到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昂起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们都没说话,但是喻宛央一下就明白了,她在等他吻她。
她的心弦仿佛同时被拨动了,她想起了她好像也见过这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咬了下唇。好像不该这样偷看人家,可是又忍不住看他们。像是要在别人那里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
她头顶的发丝弄得许墨庸下颌发痒,他需要屏住呼吸才不至于泄露出有些异样的呼吸。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这样陪着她偷看别人。
那露台上的年轻人微微笑了笑,手指在女孩子唇上轻轻描摹,然后偏首俯身下去。在快要吻上女孩子的时候,他的余光却看到了这边。喻宛央和他目光对视在了一起,她吓了一跳,没料到会被人逮个正着。年轻人眉头蹙了一下,停住了动作,突然转身一跃跳下了露台。
他速度太快,喻宛央惊得“呀”了一声,这一声和那个女孩子几乎同时发出。那女孩子也听见了,循着声音看到有人在窗边看这边,顿时慌乱起来。
喻宛央不想被人当做偷窥狂,下意识拉着许墨庸往里面闪。两人旋了半圈,许墨庸被她压在了墙上。他浑身发僵,手里的香槟撒了半杯出来,她却浑然不知。
她像个刚做完坏事慌忙逃避大人惩罚的孩子。“差点被看到!”她吐了吐舌头,说着偷偷往外探了探头,那女孩子已经不在露台上了。那半只舞在她脑海里升腾旋转,已然人去楼空,可那旋律却仍旧没停息下来。
她稳了稳心神,发现自己的双手压在他臂上。她忙移开手,看到他袖子上的水渍,“呀,把你衣服弄脏了。”说着从手袋里拿了手帕出来想要替他擦拭。
许墨庸接过来,“不碍事,我自己来。”手碰到了她的指尖,柔软温热。大概手心会更柔软更温热吧,能把这冬夜都烧起来。
“刚才的人,你认识?”许墨庸状做无意地问。
喻宛央摇摇头,“不认识。那女孩子真漂亮。”
许墨庸收起了她的手帕,“弄脏了,洗好了以后还你。”
喻宛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却在大厅里去寻那个漂亮的女孩子。
一曲终了,宗择将汪颐蓉送到她的朋友那边,转身回来找元蓁。元蓁却已经坐回座位上。脸颊绯红,含着一点莫名的浅笑,如春生豆蔻。
“刚才去哪了?”宗择问。
“没去哪儿,随便走走。”她侧过脸假装看别处,生怕宗择再问她什么,又忙把话题往他身上扯,“那个汪小姐在追求你吗?”
宗择喝了一口水,不置可否。蒋元蓁见状,生了些小女孩的兴致。她坐近了一些,“汪小姐真是位又很漂亮又能干的小姐,可是我不大喜欢她,总觉得张扬的有点咄咄逼人。”
宗择转头看了看汪颐蓉的方向,她端着红酒,仪态万方地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往这边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又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
“不过汪小姐真是很厉害的记者呢!可是父亲却说她总是写抨击时政的文章,这些动笔的人只知道喊口号,今天抨击这个、明天抨击那个,却从来没做什么实事。他还是喜欢实干家,真正有行动的人。我觉得他简直是借机抱怨我呢。”
蒋元蓁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并不是要说什么给他听,只是因为刚才太紧张了,她必须说些什么缓解一下。不然一但静下来,刚才的那半只舞就会不断地在脑海里重复。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他在耳边的呼吸,他轻触在手背上的双唇------她不能想,起码不能在这里想,一想就会失态。
“表哥,送我回家吧,我累了。母亲今日身子不大爽快,我早点回去看看她。”
宗择名知道她说的是借口,因为要等的人已经来了,所以她也不想呆了。但他也不愿点破,便顺着她说“好。”
两人刚起身,蒋洪明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走过来。元蓁看到父亲,不好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同来的那两位年轻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元蓁免不了又被遣去跳舞。宗择只好在一边再等着。
经了刚才一事,喻宛央突然对跳舞失去了兴致。但许墨庸交际广泛,时不时有朋友邀他谈话,她便自寻了一处去休息。然后,就看到了宗择。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捧着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周围吵杂的一切仿佛都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他那样的人也会来舞会吗?他会请人跳舞吗?如果有人请他跳舞,他会答应吗?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像个冰窟窿似的,谁那么傻自找没趣往下跳。
她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她索性走远了些,到食物台子这边取了一小块芝士蛋糕,先填填肚子。她旁边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说悄悄话,喻宛央本不想偷听,但说话的女孩子声音尖细,她不想听也听到了。
“看到那个年轻人了吗,风华绝代就是说这样的人吧?如果今天可以和他跳一只舞该多好!”
喻宛央情不自禁偷眼去看,果然在说宗择。
另一个女孩惊诧道:“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知道他是谁?宗家三公子。外号叫做‘玉面阎罗’的。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吗?听说他八字极不好,刑克六亲,克父克母克妻克兄克子……他亲生母亲和父亲都被他克死了。就这样的八字,还是有不怕死的看上宗家的权势同他定了门亲,谁知道未婚妻还没成年就淹死了!”
女孩子捂着嘴,面带惊恐,“怎么会?这么可怕?”
“不然呢?他大哥可是财政总长,做弟弟的好好的不去政府里工作,也不去打理家族生意,跑到一个警察分局做个什么小探长。而且呀,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外头,都不住主宅的,就是家人怕沾了晦气。”
那女孩子有点遗憾的又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可是就跳一只舞,总不会就死掉吧?”
另一个女孩子嗤笑一声,“可别不信邪!我有一个女朋友,也是只顾着看着他漂亮,很是热烈地写过几封情书。”
“后来呢?”
“后来?”那个女孩子脸上浮起很是复杂的神色,“他开始没回信,结果大概是被打动了,就回了一封信。刚接到信而已,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被打劫了,差点清白都不保!”
“可,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吧?”女孩子虽然嘴上这样说,语气却完全不一样了,再去看宗择的目光也带了一丝惧然。
喻宛央在旁边听得一肚子气: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居然也这样迷信!不仅迷信,还到处散播谣言,这样传来传去的,老鼠变成大象,没问题也变得有问题了。越传越邪门也不管人家死活,只顾自己嘴巴一时快活。
她抿着唇去看宗择,忽然有点明白他对梅素蕊的网开一面。是的,他是锦绣丛中的孤儿,“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因为太知道幼失怙恃的苦楚,所以才会心存一念慈悲。他不理会旁人怎样看他,也懒于解释------不,那时候他曾经是想同她解释的。但是最终纵着她误会,也不说了。
他独坐繁华之中,衣香鬓影往来如水,唯他清清寂寂。皓月清风之下,是不可语人的半生伶仃,都在眸子里敛成平湖秋月,千古独徘徊。
她的心被什么压得难受,又被激起一点侠义心肠。那念头一起,她便放下蛋糕,把刚才被许墨庸披上的披肩拿掉,赌气似的随手扔在椅子上,径直走到他身边。
他目光里闯进一片粲然,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修长的小腿。抬了抬眼眸看到喻宛央端然而立眼前。她的裙子前卫而大胆,玲珑有致的曲线被巧妙地展现出来。极其生机盎然的青春的身体,若隐若现在薄纱之下。壁立千仞,临之目眩。裸露的手臂线条紧实,头上戴着回纹镶钻的发带,让熟透的蜜桃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俏丽。她手腕上没戴首饰,而是一串粉红、乳白色的花相间穿成的花镯,显得相当别致。
喻宛央在他身边坐下,“宗先生,这么巧。”
他刚才就瞧见她了,只是她那时候肩上还有一块白貂的小披肩,倒没觉得太过火。现在披肩一拿掉,身体曲线毕露------她倒是很敢穿。
“喻小姐,也来跳舞?”
两个人都觉察出对话里的客套,不自然地都静默了一刻。
喻宛央余光看到刚才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女孩子正在时不时向这边张望,也懒得扭捏,笑着问他:“宗先生不请我跳一只舞吗?”
他早见到那两个女孩子对着自己张望,脸上惊恐的神色,猜也猜到是为了什么。所以她找自己跳舞,是可伶自己?
心坠了坠,笑容却依旧平和:“喻小姐,真是抱歉。我舞跳得不大好,就不献丑了。”
她手支起下巴,往他身前倾了倾,低声说:“你看到大家都在看我了吗?你要是现在拒绝我了,你叫人我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舞会?”
宗择轻轻叹了口气,“喻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实在不必如此。对旁人的闲言碎语,我很习以为常,并不会往心里去。”
被他看破目的,喻宛央顿时有些尴尬,她嘟了嘟嘴,“可是,被人拒绝我可不习以为常。我都邀请你了,你就这样拒绝我吗?人家都看着我呢,总要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琥珀色的眸子顷刻变得深邃,温润清华的眉眼掩住他自己都倍感陌生的情绪。他才知,人失控时,不一定总是地崩山摧,也可以兵荒马乱地如此不动声色。
他站起身,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邀请礼,然后伸出手去。她脸上立刻露出笑意,搭着他的手站起来。虽然她戴着白手套,却还是能感到他的手仍旧那样凉,像酒里簇了冰。
人一动,裙子在明灿灿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片金色流光。她整个后背是裸露的,浅麦色的肌肤现出健康的光泽。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有些人小声嘀咕,不知道谁家的小姐这样爱出风头。
他们刚进舞池,台上的舞曲突然变成了探戈。喻宛央立时咧了咧嘴,小声咕哝了一句,“糟透了,我最跳不好探戈了。”
他却微微笑了笑,“没关系,我带着你。”
探戈跳得好的人不多,因为舞伴难寻,跳不好就显得轻浮挑逗。所以进舞池的人也没几对。
两个人像是两个站定的轴心,彼此缠绕、对抗、纠缠、逃避,若即若离中却要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对方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暧昧,他们忽远忽近,靠近、远离。抬起的腿、前进或后退的碎步,面对面缠绕的呼吸。她脸上渐渐没了笑容,他在领着她,而她只能够全力以赴地相随。她早已忘记学过的舞步,只知道他的每一个带领,她替他完成。他的手和目光同时描绘着她的轮廓,没有触碰,却依旧有着被抚摸的震撼。都是独一无二的,单属于面前的这个人的。
这本该轻浮的舞姿却被他跳的优雅。双臂在互相环绕间松松的拥抱,猛然间又将她翻举上天,而他却稳稳地支撑着她。裙角飞扬,她的心和人一起被抛向云端,却一点也不惧怕。
在舞曲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他们的胸口都在轻轻起伏,彼此的呼吸声也比往常大了些,目光还纠缠在一起忘了分开。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她心底翻涌起某种难以描述的情愫,把心脏紧紧揪住,久久蝉蜕不开。
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他们才似被拉回现实世界里。他松开她,她却一时不敢抬头看他,垂着目光随着他到一旁的沙发上。
蒋洪明问元蓁,“和择儿跳舞的那个女孩子是谁?”
元蓁摇摇头,目光盈亮,“不认识。不过没想到表哥舞跳得这样好!我头一次见人能把探戈跳得这样惊心动魄。”
蒋洪明却是喃喃自语,“不认识吗?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宗择拿了一杯果汁给喻宛央,她小口啜着果汁,目光却心虚地流连在别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刚才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
“喻小姐,这个花串好别致,自己做的?”
他随意地问道,看起来并不像自己那样内心慌张。喻宛央看了看手腕,“不是,刚才在门口碰到卖花的大婶。她来推销,所以就买下来了。还蛮好看的吧?”说着,解下花串。
花串在她手腕上绕了两圈,香气袭人。那是一串丝带串成的花环,结头处打着一个蝴蝶结。
“白色的是小白玉兰,这个粉紫色的叫含笑。这个时候可都不在花季,还是蛮少见呢。”
宗择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花,刚才请她跳舞的时候就发现这些花的排列很不寻常。既不是间隔排列,也不是随机串成。在学校他是学过摩斯电码的,如果白色的花带表“点”,粉色的花代表“划”,那么这串花环正好是一个句子,翻译成中文就是“别碰她”。
他打量了喻宛央一眼,除了双颊的霞色,像酒后的微醺醉意,并不见什么异常。虽然她的周身总似疑云密布,但他却是相信她。这种信赖,是没来由的。
他相信她对于这串电码毫不知情,但为什么偏偏在她身上?这串电码是谁发出的,谁又是接收者?这个女孩子仿佛清透的一眼见底,但肯定藏着某个巨大的秘密。而且他明明感到,和那几宗干花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这个“别碰她”,是告诉他的?让他离她远一点?还是说,她陷在某种危险里并不自知。而他更相信后者。他快速地向着人影婆娑的宴会厅里扫去,他有一种直觉,那个人也在这里。离他很近,也许就是擦肩而过的某个陌生人,正在某个角落窥视着他。
如果,这个电码是发送给那个人------也就是说让他不要动喻宛央。因为她和自己有牵连,也许会是下一个牺牲品。但现在有人制止了,不要动她。为什么?
喻宛央看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这花环有什么问题?”
“哦,没有。”
她当然是不信的,还想再问,许墨庸却走了过来,“黛西,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叫我好找。”他手里拿着她刚才随手放下的披肩。宗择看到他熟稔地替她披上披肩,故意把那耀眼的光华盖住,不令旁人觊觎。
喻宛央向许墨庸道了声谢,正要介绍宗择给他,许墨庸却是先行说:“农学院的林教授也来了,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喻宛央一听忙站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正好想和他交流一下我最近的成果。他一定会惊讶死我发现了什么!”然后她笑着同宗择告辞,随着许墨庸去到了别处了。
他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身边顿时空荡了起来,生出一种莫名的“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愁怨。
蒋元蓁终于得了父亲的首肯离开了这闹哄哄的舞会,宗择随着她出去,在饭店门口特意站了片刻。门口挎着花篮卖花的儿童仍旧不少,但却不见上了年纪的卖花大婶。
几个花童涌过来,嘴里说着“先生先生买束花给小姐吧!小姐那么美,鲜花配美人。”
宗择要了所有的花,掏钱的时候问他们,“这里就你们几个卖花吗?”
“嗯,是呀!我们一直在这里卖花的,这边是我们的地盘。”
“有没有见过一个卖花的大婶?除了玫瑰,还卖小白玉兰花串的?”
花童们都说没见过。但其中一个却说,“我今天瞧见了!不过就卖了一个花串给一位小姐就走了,所有咱们也没在意。”
“那大婶长什么样子?”
“不高,胖胖的。就是大婶的样子呀。”
宗择又额外给了他一块钱,拎着一篮子花带着元蓁走了。才走几步,那个孩子跑过来,“先生,我想起来了,那个大婶手腕上好像有个文身,要不就是个胎记,乌青色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我没看清楚。”
宗择点点头让他走了,上了车后,元蓁好奇道:“表哥你在查案吗?”
宗择“嗯”了一声,没有详谈。元蓁嘟了嘟嘴,“你真是越来越像父亲了,什么话都不跟人讲,好没趣!”然后赌气似的摆弄怀里的玫瑰花。
蒋元蓁半垂着头,打着卷的头发搭在前胸,车里弥漫着甜馨的花香。慢慢地她沉浸在了某种甜美的情绪里,宗择不忍心打扰她,但还是缓缓道:“那个人是赤龙帮的少帮主吧?”
蒋元蓁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他,“表哥,你、你说什么?”
“姑父不会同意的。”他声音清淡。“你以为今天姑母叫我来真是给你当保镖的?”
蒋元蓁的大眼睛立刻浮起了雾汽,“我知道……可他又不是坏人。表哥你也和父亲一样反对我吗?”
“我不了解陆小嘉,不过仅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他出身在那样的家庭里,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何况他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明天是我的生日,他明明知道今天父亲在,还冒险跑来陪我跳半只舞,就是为了给我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我听说姑父和赤龙帮的帮主陆觐桥是有点过节?”
元蓁咕哝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吧?他们总抓着那些不放干什么呢。我总觉得我越长大,父亲就越来越不喜欢我了。我喜欢的,他都看不过眼”
“别乱想。你们要是认真的,我劝你到姑姑面前过个明路,这样私下里往来,反而容易生出事来。”
元蓁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多半是没听进去。但他总归要提点一下。
第一批橡胶草的育苗结果很好,喻宛央这才空出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正想着找宗择履行当初的约定,没料到他已经将档案馆的事情安排好了。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喻宛央到了警察总署,宗择早已等候在外。时隔舞会半月,隆冬将至,他越发显得清瘦,她跟在身侧几次忍住了叫他多吃点的冲动。
宗择带着她在管理员那里签了字,引着她去了档案室。档案室里灯光昏暗,一排排的架子载着沉重的岁月,微微有些变形。没有灯光的地方如同蹲着酣睡的巨兽,随时都会惊醒向人扑去。管理员给他们指了指大概的位置就走开了。
她总说要查案卷,可这么多案卷放在她面前,还是着实让她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喃喃自语“这么多啊!”
“我帮你找。你要找的是?”
“十五年前那一年的的绑架案,或者说失踪案吧,都帮我找一下。那我先看人口记录。”
在档案室入口的地方有一张宽大的长桌,上面摆着一只台灯。宗择抱着档案过来的时候,喻宛央已经开始翻看人口登记了。她手边放着一摞纸,一边看一边在纸上记着什么。她浏览的速度很快,一张纸上很快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住址。写满后,她把这张写好的纸放到一边,接着写下一张。
他把档案放在她旁边,她专心致志的似乎都未曾觉察。她并未防备他什么,记了字的纸随意地放在一边,他一垂目光就看得到上面的内容。他只一眼就发现了规律,她在找人。她记下的名字有两种,一种是姓康的,另一种是名字里带有“康”字的。姓康的不算多见,但名字里带“康”字的人就很多了。
她的手写酸了,停了停笔,甩了甩胳膊。这样的范围太大了,可惜梦境太碎了,她似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小康到底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生死关头心心念念的应该只有两种人:爱人或者孩子。
她记不起女人的容貌,但是她却记得她的声音不是个有年纪的女人,三十来岁,不会超过四十岁。这个年纪,所以就算是她的爱人,也不大可能称他做“小康”。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她的孩子。也可能是她的弟弟,应该是年幼的弟弟,以当年来说,二十来岁,不会更大了。按照她的推测,她把符合条件的人都抄了下来。但这个年龄跨度非常大,而且万一那个女人说的人不是津州本地出生的,那么她现在做的这些就是在白费力气。
她叹了口气,一抬眼看见宗择正在看自己。这才发现面前已经放了好几摞案宗了。她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一年发生了这么多绑架、失踪案?”
宗择点点头,其实这也都是备案了的。更多的人对于官家没有丝毫的信任感,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人消逝在默默无闻中。看到她为难的样子,他问:“需要帮忙吗?”
现在不找他帮忙也不行了。喻宛央想了想,“那麻烦宗先生帮找一份报案人名叫喻书涵的。”她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推到他面前。“是个绑架案,或者是失踪案。当时应该住在老城东南地区,紧邻九国租界。谢谢了。”说完,她继续抄写人名。
十五年前的卷宗他早就看过一遍,所以对于这三个字,他是隐约有些印象的,那是南城警察分局的案宗。翻看了好一阵后,他终于找到了。
他正想要把卷宗递给喻宛央,却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的钢笔松松地靠在双指间。他看了看手表,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样昏暗封闭的空间,是容易让人感到困乏。
他把档案袋打开,抽出卷宗。报案人,喻书涵,福源橡胶公司经理。报案原因,独生女儿黛西失踪,年龄六岁。失踪地点,英租界,宝士路附近。报案人陈述,当日家中看妈带着黛西去宝士路买风筝,看妈付钱的时候把黛西放在旁边,又和小贩讨价还价了几句。
等到付完钱,黛西就不见了。看妈找了整条街都不见人,赶回家后,家人派人出去寻找均无功而返。于是喻书涵一边登报,一边报警。鉴于喻家家庭经济条件良好,警察认定是绑票,叫他回家等待绑匪的消息。等了几日却什么都没等到,喻家人又开始悬赏寻女。
宗择脑海里的地图立刻定位了这个地方,宝士路是津州有名的商业街,离梁园不远。
他接着看下去。五日后,黛西突然出现在南山脚下,被一群进山写生的美院学生救起。因为一个学生认出是报纸上刊登过相片的小女孩,便把黛西送回了喻家。家人随后销案。
宗择看了看失踪日期,眉头越蹙越深,九月十七。他对这个数字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母亲失踪的日子。
他放下卷宗,看了看眼前还在熟睡的人。她没有一点戒心地侧首趴着,朱唇微张。大概梦里宁静,睡颜也很恬和。上次舞会曾听许墨庸叫她“黛西”,他原只当是她的英文名字,这样看来,她从小就叫做黛西的。按照年纪推算,喻宛央就应该是那个失踪的孩子。
他看过的失踪案、绑架案无数,这种案子绝大部分都无疾而终,能找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家里,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但失踪的那几天,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又要重查卷宗?她在寻找的那个人是谁,和她的失踪案有什么关系?她和母亲同一天失踪,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说其中会有某种联系?
喻宛央被人轻轻推醒,睁开眼睛看到宗择,混沌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得,“呀,我睡着了!”宗择看了看表,“你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她讶然,“真的吗,我睡了这样久?糟了,还有这么多没抄完。”
“你要的卷宗找到了。”宗择指了指她旁边,她忙拿过来看。她很快看了一遍,但似乎没有她想要的信息。于是不甘心地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有什么发现,觉得有点泄气。
“你在看自己的失踪案?”宗择突然问。
喻宛央楞了一下,“你也看了?”
“我上次就看到这个,但是没想到是你。”
喻宛央点点头,“是,我六岁的时候走丢过一回,但是不知道怎么自己找回家了。按说没什么稀奇的,也许是我命大。但是关于那几天的事情,我居然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那时候还小,记不住事情很正常。”
“不正常。我的记性出了名的好,那之前的事情我都记得,三四岁发生的事情我也还记得,不可能把那几天的事情全忘了。直到去年,我被疾风摔了一次……”
“你的马?”
喻宛央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有点心虚,“是我的驴。不过不是普通的驴,毛是雪白的,很罕见的。我养了好几年的。”
一头叫“疾风”的驴?宗择哑然。
“我被它甩下去,脑袋磕在石头上,从此以后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确切的说,不是梦,而更像是记忆的碎片,似乎是和那几天有关。不过姑且先说它是个梦吧。在梦里,总能看到一个女人,当然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让我跑,于是我就在一个好像芦苇荡的地方奔跑。
她跟我说了很多话,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记得,我是答应了她什么的。可是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答应了她什么了。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些东西,让我能想起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你也觉得这只是我的梦吗?他们都说我胡思乱想,把梦当真。可是我是真的消失过几天的。如果我真的答应过她,而没有做到的话,万一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的良心会难安。虽然已经过了十五年,也许我的遗忘已经造成大错,但我真的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隐隐觉得,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思考了片刻,“我想应该不是梦。”
“真的吗,你也这么认为吗?”
“很多时候梦境是真实世界的投影。你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时走丢,不会走太远,你家人出动了不少人力寻找都没找到,只能说是被拐走了。就正常逻辑来说,一旦被拐走,能再安然回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你失踪几天后能安然回家,这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喻宛央很认同他的分析,难得有个人认同她,她的心情也格外好起来。“是的。我父亲说我回家以后一直说胡话,他就叫医生给我打了镇定剂。父亲觉得我是受到了惊吓,最后决定带着我离开津州去南洋祖父那里。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一定是在重复当时发生的事情,但是也许他们觉得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话不可信,所以才认为是胡话。”
“等一下。如果你走丢了,家人应该会追问你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觉得你的话不可信?”
“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说我在说胡话。也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
“我推测,应该是常人觉得难以相信的东西。绝对不会仅仅是被什么人拐走了、去了哪里、怎样跑回家这样的内容。”
喻宛央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那你没问过令尊大人吗?”
喻宛央摇摇头,“我没有机会问。那件事情后我们就回到了南洋。我父亲身体不大好,住在津州本就是为了养病。结果在回南洋的船上他染了病,到了南洋没多久就去世了。我母亲性子柔弱,我失踪的时候她都哭晕了过去。我被带回家的时候,父亲说我样子狼狈地很不能看,浑身都是伤,人也疯疯癫癫的。父亲怕母亲受到刺激,一开始没叫她在场。所以……”
“医生呢?当时在场的人,总有一些人能记得的吧?”
“我的家庭医生史密斯先生是德国人,我们走了以后他就回德国了。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父亲去后也失了联系方式。当时的管家活着是活着,只是年纪大了,人也痴呆了,现在在南洋。”
“卷宗上说,你是被一群美术学院的学生发现的。作为第一发现人,他们大概会知道你当时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可惜的是案宗里并没有任何记录。”
所以说,毫无头绪。现在只剩下这一堆姓名,也许她一个个找过去。按照推算,那个女人现在应该四十多岁左右,问问他们家中是不是有,或者曾经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她直觉感觉到这个女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她虽然记不得她说过的话,却是记得她绝望的叫喊声。
可是这么多人,她不可能一个一个找过去,她只能请私家侦探代为查探。但是,钱啊!她现在没有钱。私家侦探寻找一个人需要五块钱的跑腿费,这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钱啊!
喻宛央哀叹一声,从纸下抽出了她准备要送到报馆的出租启事,就指望快点把房子租出去了,缓解一下捉襟见肘的境况。
宗择看到她对着一张纸出神,上面写着一条欲刊登在《津州日报》的吉屋出租启事,突然心下一动。
宗择帮喻宛央誊抄另一半人名住址,等到她觉得把年纪相符的人名都记下来以后,两人走出警察总署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喻宛央闻到了街上食肆档口飘来的饭香,才惊觉他们到现在还没吃饭,也忘了提醒宗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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