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喻小姐告诉我你想要找什么,我可以代为查阅。”
喻宛央仿佛真在仔细思考他的提议,但是忽尔一笑,态度却是很坚决,“不,恐怕宗先生办不到。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说完,漆黑的眸子定了几秒,脸上有点茫然。
彩玉在旁边攥着衣角站了半天,突然跪倒宗择面前:“宗探长,求您一定要把凶手给抓住呀!吴妈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旁人都不大和她交心。但是我哥哥有一回要把我赎身卖去窑子的时候,是吴妈站出来替我把我哥骂跑了。所以吴妈也算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叫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突如其来的一跪把宗择和喻宛央都吓了一跳,宗择站起身却不便去扶她,“彩玉姑娘,这是宗某责任所在,你不用这样。”
喻宛央则是有点很铁不成钢的把她拉起来,“你膝盖头软是怎么的?怎么说跪就跪?我都答应你了,一定把凶手给找出来的……”
“查案由警方出面,喻小姐,安全起见还是不要以身冒险。”
喻宛央不以为然,“我有枪,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我最喜欢探险了。”
“那喻小姐有什么发现?”
喻宛央的笑容突然又盛了一些,“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吧?”
宗择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猜到喻宛央突然出现在白家绝不是偶然。
喻宛央目光闪动,“这样,让我也参加吧?你也不用把案卷什么的都偷出来,就找个机会带我去档案室里看看就行。”
宗择并没有表态。
“那我就当你同意喽。”她笑起来,然后生怕他反悔一样,快速地说:“今天我去花鸟集市去买花种,顺便想收集些东西做标本。正好遇见白耀升,那人看着没个正经,我本来不想搭理他。结果一听那花铺老板说,这是大新纱厂的白二爷。说白家花园养得好,不少品种稀罕花草。我就想,那吴妈不就是白家人吗,不如就借机去他家看看,能不能看到梅花。”
“你在白家发现了梅花了?”
“嗯,花园里有两棵。”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喻宛央表示赞同,“谁家没有几颗梅树呢。可惜的是现在不是花期,没办法对照看看是不是一个品种的。不过我感到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位白太太似乎特别怕白耀升。我们去花园的时候,白太太本来在浇花,看到我们来了,她一下就走开了。”
“她应该不是怕白耀升,而是怕所有男人。”宗择淡淡地说。
彩玉听见他们的对话,不无担心地说:“小姐,你可安生点,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不是我离了东家就说前东家坏话,那位二爷可不是什么东西,总是占丫头们的便宜。在外头也名声也不好,当心他带累你名声。”
“彩玉,你在白家做了多久?”宗择问。
“做了两年。”
“你对白太太有什么印象?”
喻宛央对于梅素蕊也很有些好奇,于是拉着彩玉坐下。
彩玉忙摆手,“我怎么可以坐下,站着回话好了。”
喻宛央把她摁压在沙发上,“我的好管家,你又不是我的奴隶,记住我跟你说过的,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
彩玉很是不自在地坐下,喻宛央说:“快点把你知道的白家的事情都告诉宗先生,我们好分析分析,也许就能找到头绪呢。”
彩玉从没想到自己的话能有这样的效用,她想了想说:“白太太的事情我都是听下人们闲话里知道的。这位白太太姓梅,叫素蕊。听说父亲原来是个郎中,白太太也读过几年书。梅家老爷去世以后,梅夫人身体不好,病了几年把存钱都花光了,白太太就去了纱厂做了女工。您们是知道的,在纱厂做工,虽然辛苦,工钱却是不少。但是没过半年,她就被白老爷看上了,然后就嫁进了白家,过了一年就添了位小少爷。白老爷先前有过两三位太太的,可惜都没留下子嗣。五十多了才得了儿子,是白老爷的心头肉,大家都说白太太运气好。”
“白老爷和梅素蕊平常关系如何?”宗择问。
“老爷对太太挺好的,好吃好穿的供着。只是太太人性格太懦弱,也不大喜欢交际,所以基本不出门,年纪轻轻特别爱念经,家里还有佛堂呢。她爱种花,平常就种种花,逗逗孩子-------这种性子连乱嚼舌头的都挑不出毛病来说。老爷也是那种不喜欢太太出门抛头露面的。”
“梅素蕊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姐妹?平常和什么人往来?”
“白太太好像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就是吴妈能说会道,很是能讨小少爷开心,所以吴妈在内院的时间最多。老爷爱静,除非他摇铃,睡下后内院夜里下人都不要人在旁边伺候的。白太太平日里出门很少,偶尔去花鸟集市逛逛。”
说到这里,彩玉突然想起什么来着,“哎呀,尽顾着说话了,炉子上还炖着汤呢!”说完一阵风一样跑走了。
“白太太是个爱花的人,我去后院看了,花草养得都很好。”
彩玉又跑了回来,“小姐晚饭准备好了。”
宗择没料到她吃饭这样晚,倒像是他故意在饭点跑来的一样。
“宗先生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用个便饭,不要觉得怠慢就好。”喻宛央问。
“不用了,实在是我打扰了。”宗择说完起身要走,喻宛央也没有挽留,送他到门口。路过衣架,他余光见到自己的大衣静静挂在衣架上,却只做没看见。
喻宛央笑问他:“你的大衣是真不打算要了吗?”
他顿了顿,“改日再来取。”
她唇角微翘,“好呀。”
他手刚放在门把上,她又说:“那我想办法再去白家一趟,总觉得白家哪里怪怪的。”
宗择摇摇头,“喻小姐还是不要冒险。”
喻宛央莞尔一笑,“你担心我什么呀?”
她不过就是一句寻常的反问,惯常同祖父祖母这样撒娇。因为声音是甜恰的,一点上扬的尾音钻进耳里,叫胸口有点发痒,所以让听的人会错了意。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先有些不自然起来。
喻宛央也觉察出刚才的话同他那样说实在是有点不合适,于是马上分外认真地接着说:“那我哪天去的时候叫上你,咱们里应外合,这样总可以吧?”
宗择略点了点头,门打开半扇,凉风一吹到脸上,人就清醒许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转身递给她:“这是城里有名的跌打医生。”然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开。
门口此时正停下一辆车。许墨庸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喻宛央站在门口,唇边一弯浅笑在同一个年轻的男人告别。
喻宛央一看见许墨庸,唇边的笑意便更深起来,她走出来迎过他:“我的天呀,你再不来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宗择的车停在路口,他听到喻宛央和许墨庸说话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直到走到了转角处,才回头看过去,而他们已经消失在门内了。
许墨庸进了屋,脱了风衣挂在衣架上,那上面已经有了一件男式大衣。喻宛央先走一步去帮他煮咖啡。
“刚才那位是宗先生吧?他的衣服好像忘带走了。”
喻宛央遥遥地“哦”了一声,却没有要追出去送衣服的意思。
“要不要我帮你还了?”
“不用不用,下回我还给他。你是大律师,那么忙呢,这种小事怎么好麻烦你。”
许墨庸温存一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拆开的礼物盒子还在。
“喻先生的汇票我帮你兑换好了。”他在接过她的咖啡的时候,把装了钱的信封拿给她。
喻宛央笑着坐下,“真是谢谢你送钱过来,不然我后院的工程要进行不下去呢。”接过钱也没点,直接让彩玉拿去放好。
“真的不打算走了?”
“暂时不走了。”
许墨庸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大约是职业的关系,英俊的面容总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只是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平添了一份文质彬彬,抵消了一点目光里的尖锐锋芒。“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也不是那么忙的。”
喻宛央很认真地点点头:“放心吧,我可不会和你客气的。以后你不要嫌弃我太麻烦就好。”说完弯目一笑。
“你还没吃晚饭?”许墨庸看到饭菜都在桌上摆好,却没有用过,有点惊讶。
被他这样一说,喻宛央顿时感到饥饿,“忙了一天了,才做完事情。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许先生一起吃一点吧?”
他是用完饭过来的,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然不用客气了。我记得祖父从前总是在我们面前夸你,谁知道请你几回,你都不到家里来吃饭,我们都对你好奇的不得了呢。你能陪吃饭,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喻先生过奖了罢了。”
“没有没有,祖父有一回生四哥的气,他说怎么没一个孙子比得上墨庸。”她边吃边聊,气氛很轻松。
他却是因为她第一回叫了他的名字,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慢慢地吃了一口饭,惊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她的目光已经有点不同了。他再不叫她“喻小姐”,而是叫她“宛央”。其实他更喜欢叫她“Dasiy”,仿佛独属于他们的一种带着岁月感的熟稔。但她却一直都在叫他“许先生。”
他想起那一回听喻老先生和长子讨论喻宛央的婚事,喻老先生说:“那丫头的同龄女朋友们,人人都谈过恋爱,除了她-------好像天生就不开窍一样。和男孩子们处得都好,但别人也只当她是个好相处的朋友。她也并没有特别表示喜欢康家的孩子。”
喻宛央的大伯说:“我怎么听说她有时候一做梦就在喊‘小康’,怎么可能不喜欢康家的孩子?何况,康家也很有和咱们结成亲家的意思。这可是个皆大欢喜的好姻缘。”康家有橡胶厂,喻家有种植园,确实是天作之合。她的婚事就是这样定下的。
离开了梁园,许墨庸坐回车里抽了根烟。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车门坐进来,戴着礼帽遮住大半张脸。没有寒暄,那人直接低声说:“早上喻小姐没出门,下午她先是在花鸟集市转了一圈,最后和大新纱厂的白耀升一起去了白家。呆了一个多小时后离开白家,然后就回家了。”
白烟升腾在他眼前,许墨庸略眯了眯眼,口里有烟草的甘涩。近在咫尺却又注定是不相干的人。
来人见他没有什么话交代,推开车门正要下车,许墨庸缓缓说:“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那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大先生那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明白吧?”
那人顿了顿,说“明白。”然后下了车消失在夜色里。
宗择办公桌正对面的墙上镶着一大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大张白纸。上面用图钉钉了几张照片,照片与照片之间有几条纵横交错的线。
曹守鹏敲门进来时,宗泽正双臂抱胸对着那些照片出神。看到曹守鹏进来,宗择这才缓过神同他打招呼,“曹队长回来了。”
曹守鹏神色很轻松,“宗探长,有头绪了!我把白耀升给抓回来了!”
“哦?”他倒是很意外。
“兄弟们跟了两天,那个梅素蕊一直没出过白家大门,白老板还没回来。这俩都没什么。但是你猜怎么的?今天我和一个兄弟一直跟着白耀升,结果在中华路的时候跳出来一个女人,她拉着白耀升说房租拖欠了两个月了,怎么还不给?问他是不是让太太偷跑了,然后欠钱不还。
白耀升和那女人拉扯了半天,我就把他给带回来了。那女人说是白耀升的房东,白耀升和一个叫李玉芬的女人在她家租了一间屋子。白耀升说李玉芬是他老婆,不过也不是日日都住在那里。
房东说前阵子李玉芬对她说,白耀升不给钱了,她要自寻出路去,拖欠的房租她一定会想办法帮着要到的。谁知道李玉芬好几天都没回来了,房东就疑心她是不是要不到钱就跑了。所以今天看到了白耀升就牢牢抓住,生怕他跑了不给钱。
我一听就觉得纳罕,叫人带着婆子去了验尸房。您猜怎么着,房东说镜湖里的那个女尸就是白耀升的‘老婆’李玉芬。你看,没想到先把这个案子给破了。”
宗泽自然也没想到,镜湖里的案子和白家居然也扯得上关系。他随着曹守鹏去了询问室,没进去,站在外头听。
白耀升在里头很是神气,闹闹腾腾地要去找宋局长。曹守鹏走进去,把李玉芬的尸体照片往他面前一扔,白耀升看了一眼,惊恐地瞪大双眼,然后埋头大哭起来,“玉芬啊,你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曹守鹏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得了,别装了。现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也没用。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李玉芬?”
白耀祖立时不哭了,脸从胳膊里抬起来,“什么、什么?我杀她?我为什么要杀她?你们有什么证据?不要含血喷人!”
“你说李玉芬是你的外室,可是她失踪了这么久,你居然不知道?”
“这有什么稀奇,我三五日才去一趟,也不是每天都住在那边。”
曹守鹏冷笑了一声,“这可已经不是三五日的事情了。”
白耀升厌恶地皱着眉,“是,这回我是故意不去她那里的。以为跟了我几年,就管得越来越宽。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说不要见我,那我正好把她凉凉,让她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然后,他突然又夸张地摆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可谁知道她竟然想不开啊!她怎么就死了!”
宗择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半晌,曹守鹏过来向他汇报,“宗探长,已经问过李玉芬的事情了,她原来在大新纱厂做工,后来被白耀升看上,就辞了工,被白耀升养起来了。”
宗择把木板上的照片位置挪了挪,用铅笔画了两道线,“所以,李玉芬是大新纱厂的女工,白耀祖的外室;吴妈,大新纱厂白老板家的女仆。”他抱胸想了想,这些看似有关联的地方,又总觉得哪里少了一条能联系起所有碎片的那根线。
曹守鹏看他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梅素蕊,大新纱厂女工,白太太;白盛祖,大兴纱厂老板;鸿翔制衣店。”除此之外,还钉了一张纸,吴妈的存款。
曹守鹏和他一起抱胸盯着木板看。
“看出什么了了?”宗择突然问他
曹守鹏被他吓了一跳,“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看出来了,这俩死者都跟白家有关系,我感觉凶手肯定就在白家里头。”
“白耀升那边怎么说?”
“他说初九前后那几天,他在安江的赌船上赌了几天几夜,有个叫小桂香的窑姐陪着他,大家都看到了,不可能去杀人。我这就叫人去查查,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宗择想了想,点点头,“先关他两三天,我们一起去李玉芬家看看去。”
李玉芬的家在庞家巷里的一栋老洋房里,她住第三层的一间,房东陈太太住在二层。宗择和曹守鹏过来的时候,陈太太正眉飞色舞地和房子里的其他房客说起去停尸房认尸的事情。
看到有警察去而复返,陈太太主动上前招呼,“我一早就猜到玉芬肯定是人家的外室啦!她住我这里有三年多了呢,可是白先生偶尔来一下,又不常来。玉芬说自己先生做生意忙得不着家,她原来有个丫头,后来丫头受不了她的脾气,就辞工了。玉芬反正也不开火,衣服什么的就交点钱,我就让我家老妈子一起替她洗了。切,我才不相信她是正妻呢!可是女人嘛,脸皮薄,咱们也就给她留点面子不点破。”
“李玉芬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
“没怎么瞧见生人过来。不过玉芬特别爱听戏,每次听戏回来一定要跟我们炫耀的。她最爱听苏老板的戏了,哪里有演出她都去捧场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好出去排队买票,回回都托我儿子去买票。吓,苏老板的戏票是那么好买的哟?”陈太太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曹守鹏忙打断她,“那李玉芬和别人有没有什么过节?或者仇家什么的?”
“不大可能吧,玉芬虽然爱炫耀显摆,但人还是不错的。一时有钱,就给我儿子不少打赏,一时手头紧还向我赊账-------哎呀,男人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李玉芬和白耀祖的关系怎么样?”宗择问。
“哎呦,这个怎么好说。毕竟是人家俩小两口的事情。少年夫妻嘛,好一时、坏一时,拌个嘴什么的也好常见的。”
“你最后看到李玉芬是哪天?”
“初九那天早上吧,她叫我儿子去给兰世顿给她买红豆酥,她还说晚餐要去吃意大利餐呢。我也忙得很呢,后来就没注意过。晚上我儿子打牌打到凌晨才回来,说看到她房间里的灯才熄灭,今天李小姐怎么睡得这样晚,后来就没注意了。
第二天早上也没瞧见她叫我儿子去买吃的,所以我只当是她晚上睡得迟了,早起不来。结果连着好几天都没人,我就觉得奇怪呢,上楼敲门也没人应。我就打开门看看,里面东西都在的,可看着就像好几天没人住过。”
“初十前后李玉芬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陈太太想了想,“有的呀,我记得有一天玉芬和白先生好像是吵了一架,楼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可大了。我不放心,上楼去敲门,玉芬说没事。我就下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六?要不就是初七吧。我后来见着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赌气,说这里怕是住不长了,幸好自己还算有点本事,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了呢。我说不至于吧,还劝她放宽心。”
“那你也没见过什么陌生人?”
“陌生人?你这样问,我还真想起来,好像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她。”
“女人?”
“是呀。我那天嗓子痛,临睡喝了不少水。到半夜的时候起来去倒水。我听到有下楼的声音,我还奇怪,怎么大半夜的玉芬还出门。我就到窗口去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
“长相没瞧见?”
“没瞧见。她没走几步就闪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记得是哪天吗?”
“哎呦,这可怎么记得。”
宗择和曹守鹏上了楼,陈太太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陈太太进过李玉芬家里吗?”
“没呢,虽然人家拖欠了房租,也不能说破门而入就破门而入吧。我当时就打开门看了看,可没动她的东西。对了,还没问玉芬到底是不是白耀升杀的?”
宗择走在屋子里,没有回答他。曹守鹏则说,“现在说不好,还在查。”
陈太太好奇地看了几眼,但是看到曹守鹏的样子怪凶的,所以撇撇嘴走开了。
是一间简单的套间卧房,和起居室用一个屏风隔着分作两间。家具都是普通人家的实惠用品,既不奢华也不寒酸。他白色手套一摸,家具上有些浮灰,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屋子里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拉开衣橱、抽屉,里面多是女人的用品,但是有人翻动动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又被匆匆规整回去,但并不整齐。
梳妆台上摆了不少相框,除了李玉芬自己的,其他都是苏姜的照片。梳妆台的抽屉里是些脂粉,数量不少。台子上有个首饰箱子,里面还有些金银首饰,看上去也被人翻动过。
宗择把一层一层的首饰拿了出来,又看了看盒子的厚度,用手一扣,最下面果然有个夹层放着不少钱。他戴着手套,拨了拨,在银元的最低层拉出一个红色的肚兜来。材料轻薄润透,绣着喜鹊登梅,是女人的里衣。
曹守鹏看到,“她怎么把肚兜藏梳妆盒里。”
“不是李玉芬的。尺寸不对,而且,李玉芬没有穿肚兜的习惯。”
曹守鹏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宗择就先回答他:“抽屉里都是新式胸衣,没有这种。”
“那这个肚兜是谁的?”
“她藏在这里,肯定是不想让别人发现。”而且确实没被人发现。“女人的东西大可以混进自己的东西里,她放在这里只能说这东西是男人的,不知道怎么到了她的手里。放在钱下头,说明这个东西和钱一样有价值。先带回去吧,找家好点的绸缎庄问问这种料子什么地方买的到。”
离开了李丽芬的住处,宗择拨了喻宛央的电话,她没料到宗择真会主动叫她去白家。
宗择到梁园接了喻宛央,载着她绕着白家开了两圈。后门在背街的小路上,车进不去,他们只好下车走过去。喻宛央跟在他旁边,看他一直沉默着,所以她也好不说话。宗择走到了后门,仔细地看了看门。
喻宛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追寻着他的目光去看那门,没看出个所以然出来。然后两人又回到车上。
“等一会儿喻小姐自己进白家,我会在花园外墙那边守着,你若看好了就做个信号,然后我去大门接你。如果遇到意外,安全最重要,可以鸣枪。”
喻宛央虽然总自诩爱冒险,可也是第一回真正做这样的事情,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那我要看什么?”
“不用特意去寻找什么,只要留意你觉得不大正常的地方。”
这可和自己想看卷宗却不知道要找什么的难度不相上下。她笑着点头,“好,明白了!”然后挽着一个篮子去敲白家的大门。
因为不是第一次来,白耀升早就和门房交代过,会有位喻小姐到后院里剪一些花草。门房把她让进去了,边引着她往花园走边说:“不巧了,咱们二爷这会儿不在家。”
喻宛央笑道:“不碍事的,白二爷是忙人,今日天气正是采撷的好时候,怕入了冬什么都没了。所以没打招呼就来了,真是失礼。”然后塞了几块钱到他手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门房装模作样地推辞了几回也就收下了。
喻宛央像模像样的剪了花草,还时不时地要用相机照相。门房开始觉得稀奇,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了,就告辞说去大门伺候了,叫她有事情就叫丫头。
花园里确实不少花草,除了常绿草木尤有绿色,很多植物已经有了萎黄。很快一卷胶卷用完了,她退到阴处重新换了胶卷,然后四下里望了望。
刚才阳光普照的天空慢慢黑了下来,“不会要下雨吧。”她扬着头看了看天,一只彩色的鸟儿突然划过天空。她吹了三长一短口哨,立刻听到外头有口哨声回应。这是他们的信号,说明她周围没有人了,她可以开始工作了。
花园紧靠内院,大约白家规矩多,下头人也不怎么在内院行走。她边观察边往内院里去。内院也是空庭寂寂,廊檐下挂着几个鹦鹉架。她怕鹦鹉见到生人会说话,所以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料到鸟儿们见到人只是左右蹦了几下,并不见叫。而有一个鹦鹉架却是空的。
内院里花草品种也很多,虽然说是来查案,但仍旧忍不住一边照相一边收集。一从茂密的花草里,有一株植物特别吸引了她的目光,那个该不会是?她走近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观看。然后剪下了一截单独用手帕包起来放进篮子里。
宗择让她去留心那些直觉异常的地方。她站在院子里,向四周仔细望了望。抄手游廊尽头处有棵大树,她走过去发现已经到了后门。这里有一条曲折小路直通内院,这条小路是鹅卵石铺的,大约平时走的人不多,所以缝隙里长了不少杂草。她走到小门处看了看门上的锁,那锁面虽然带着些锈痕,但钥匙孔里却露着亮铜色,显然最近被人使用过。
路旁种植着不少芭蕉,这时节枯萎了一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声叫人发毛。一闪念觉得如果有人躲在这些高大的芭蕉树后面,外面的人一定没办法发现。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更觉得那墨绿色叶片后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喻宛央觉得有些悚然,正准备返回院种,却在芭蕉底第看到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是个顶针,上面沾了泥土她不及细看,先收起来。一抬头,觉得树后似乎哪里不大对,分开树叶走过进去,里面有个能容人的空间,说不出的怪异。
她从芭蕉林中出来,余光瞥见了西厢那间厢房。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那个房间似乎和别处有点不大一样。她看四下无人,她慢慢地走近了几步。
太阳彻底隐到云后,天色更暗了一点。她靠近厢房,发现那窗户不是纸胡的,装了玻璃。里面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是被什么人用黑布从里头给蒙住了。
喻宛央猫着身子试图寻个缝隙往里面看。可她找了半天,突然发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扭曲的脸。那脸上一双似笑非笑的诡异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对此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吓得心砰砰直跳。惊魂不定之间突然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喻宛央终于被这连续的两次惊吓给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地“啊”了一下。
她慌得转过身,身后近在咫尺贴着她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老年男人。离得太近,面孔模糊而扭曲,她吓得倒退了两步,直撞到玻璃上。
那人问:“这位小姐,你在找什么?”
那人穿着浆得笔挺的长衫,头发稀疏,却被润发油仔细的涂抹过,仔细地摆在发顶,好让后面的头发遮挡住已经脱落的地方。人很精瘦,脸上盖着一层雪花膏。原来刚才看到的是玻璃反射的他的脸。
喻宛央脑子转得飞快,她笑道:“您是白先生吧?我是耀升的朋友,听说您家里有很多奇花异草,所以耀升邀请我来剪一些带回家。”
白盛祖用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原来是耀升的朋友,耀升好像没在家?”
喻宛央点点头,故意用着比较配白耀升的那种轻浮而夸张的声音说:“是的,太不巧了,我们本来约好的。我猜白二爷一定是生意太忙了,没时间应酬我呢!”
说完,她歪头看了看天,娇脑地说,“哎呀,天怎么阴了。那我要赶紧告辞了,不然这些刚采下的东西见了雨水就不好了。”
白盛祖一双狭长的眼睛眯着,看不出是不是真信了她的说辞,只是客气地笑笑,“那我送小姐出去吧。”
喻宛央从容地拿起地上的篮子,然后挎在手臂上,“真是多谢白先生了。”
路过鹦鹉架的时候,她故意停了停,“哎呀,这些鸟儿养得真好呢!”她吹了两声口哨。可是鸟儿们一点都没有回应,无视了她的口哨声。喻宛央尴尬地笑了笑,“哎呀,大概我吹得太难听了。”
然后她惊异地发现鸟儿是没有上脚环的,“咦,白先生,这些鸟儿不拴着,不怕飞走吗?”
白盛祖笑道:“调教好了,自然就不怕飞走……都是养得玩意儿,内子打发时间的。”他伸手一招,鹦鹉就飞上了他的手。他把鸟送到喻宛央面前,她试着去摸了摸它的头,果然不怕人。
“好可爱。”她由衷道。
白盛祖脸上的笑意在鱼尾纹中咳得更深,他把鸟拿近了,抚了抚鸟身子,然后在鸟头上亲了亲。她刚刚摸过,他却亲上去了……喻宛央被他那一脸陶醉的样子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空架子上又出现了一只鹦鹉,但不及细看就出了内院。
喻宛央出了白家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宗择的车,她坐进车里,宗择看她脸色有点不大对,“怎么了?”
“差点没被吓死。”她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宗择却微微笑了笑。喻宛央有点恼,她自诩大胆,今天还能被吓成那样。刚想问他很好笑吗?他却递了瓶橘子汽水到她面前,柔声道:“喝点东西。”
那些小脑火如“春风吹散梅花雪”,无声地被这忽然而至的春风春雨给熄灭了,她说了声“谢谢。”他只是很淡的“嗯”了一下。
嗓子太干,她猛灌了两口汽水,小气泡裹上舌头的瞬间,无数小气泡噼里啪啦地炸开,人也清明起来。她正要开口说话,他却先说,“不着急,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慢慢说。”
喻宛央怀里还抱着她的篮子,里面放着相机和各种各样的花草。不一会儿,车内就盈满花草香。
她还是忍不到回家,一路都在说:“一般人家养花、长果子,会有避鸟的铃铛。我也见了一个铃铛,却是悬在正房前。那一根线很不起眼,是从后角门拉过去的。”
车还没开到家里,喻宛央已经把刚才在白家经历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并把捡到的东西给他。宗择专心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那房子里透着古怪!”喻宛央最后总结道。看他仍旧没有说话,她往他面前凑了凑,“要不,我晚上再去探一探?”
宗择摇摇头,“太冒险。”
喻宛央很是不以为然,“不,晚上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彩玉说过,到了夜里白家下了钥匙,各院子互不走动。下头人没听到铃声也不许到后院去的。”
宗择把车停在梁园门口,下车替她开了车门,“今日多谢喻小姐。”
喻宛央看他虽然颜色淡淡,但眉宇间一种不由商量的坚定。
她只好挎着篮子下了车,“那好吧,希望宗先生早点抓住凶手吧!”然后头也不回地摁门铃进去了。
他对女人向来迟钝,却是分明感到,那个女人好像生气了。
喻宛央把在白家采来的花草都先清理干净,常见的家养花草她先都填好了采集记录。有几个品种是她不大确定的,先放到了一边,准备等查找到资料后再填写。抬眼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子夜,彩玉向来早睡。喻宛央宛换上衣服,又检查了一下包,然后熄了灯。
因为不想惊动彩玉,所以她不从大门那边走。推开了露台的门,挂好爪钩顺着绳子一下就落了下去。她一落到地面上,昂着头抬手一抖,把爪钩收起来放进包里。
还没走两步,她突然转身就要跑,跑出两步这才想起来前面是个死胡同。她咬了咬唇,再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笑意嫣然:“宗先生,这么巧?也出来看月亮呀?”
宗择来得很早,明明知道她应该不会太早出来,但仍旧怕自己错算一回。
他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很厚,月亮隐在云后没半点踪迹,真是一个不错的月黑风高夜。
“嗯,等着看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他抬起的脖子线条极美,说话的声音也云淡风轻,真像是“碧天云卷,高挂明月照人怀。”那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让她真忍不住也抬头望了望天色。
那明明是“荒林月黑虎欲行,古道人稀鬼相语。”好不好?喻宛央干笑了两声。
他转过头看她,一袭黑色长裙,黑色皮鞋,鞋跟不算太高,耳朵上还坠着黑色的珍珠耳坠。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怕没有什么地方还有舞会吧?”
反正是被他撞个正着,喻宛央索性大方地走到他面前,扬着头笑问他:“你做我舞伴?咱们去看看哪里还有没散场的舞会?”
宗择扫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转身走了。喻宛央快步跟上去,声音里全是讨好:“反正都已经出来了,不如一起散个步?你看我还没邀请过男士一起散步呢。你不要拒绝,不然会叫我伤心的。”可声音里一点听不出她会伤心的样子。
很快走到他车前,她也不等他替她开车门,自己坐进去了。宗择简直拿她没办法,只说了句“太危险,回家去。”像在哄孩子。
“我的老师裴曼夫人曾经在亚马逊热带雨林里遇到过食人花、巨蟒、毒蛇、鳄鱼------她都没曾怕过。现在我面前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喻小姐,人有时候比动物可怕的多。”
“那你带我见识见识?吓到我的话,也许我就听话了呢?”她双眸亮晶晶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他站在她那侧的门边,手扶在门上,沉默了半晌方才说:“好,我答应你去。但是也请喻小姐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做不到,还是请喻小姐怎么出来的,再怎么回去。”
他在她房下守得太久,这时候头在一跳一跳的疼,他摁了摁太阳穴。
“宗先生不舒服呀?”
“没有。你先答应我。”他能感到这是个惯会同人插科打诨讨价还价的。
“好呀,你说,我答应你。”
“不管你在白家看到什么,只准看不许动手,不许多管闲事,查看完以后马上返回。”
“有人要被杀了也不管吗?”
“不管。那是警察的责任,你只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喻宛央想了想,“那好吧!我答应你。”
宗择仍旧把车停在了后院临街的那处,车灯未开,隐没在遮天的树阴之中。喻宛央正要下车,宗择却拿过她的包打开来检查。也是只黑色的手袋,形状和白日里的略有不同。她的手枪果然在,子弹装好了。他试了试,爪钩的绳子接头都结实。居然还带着一个小圆镜子。
喻宛央对于他这样小心也不觉得烦躁,津津有味地看他检查。等到他确定一切都安全后,把包还给喻宛央。
喻宛央得意地笑道:“我这个人做事还是很细致的吧?没有完全的准备,我也不会跑过来的。”说完也不等宗择表态,她从包里抽出一条细绳,带上皮手套,穿过包手柄,系在了腰上。
“你这样不被人当飞贼都难。”他颇有点无奈,不知道是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子。
喻宛央笑咪咪道:“见过穿裙子的飞贼吗?我从小上天入地,祖父祖母管不住我,只好说,随我怎么闹,但是高跟鞋和裙子一定得穿。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到什么人,总还得看得过去才好。”
他微微笑了笑,“注意安全。”
喻宛央点点头,先看了看前街后巷,确定没人了才下车。宗择也跟着下了车。甫一下车,冷风就迎面吹得他脑仁隐隐发疼。
喻宛央走在他前面,虽然是长裙,腰间却收的很利落。被绳子绑了一下,更显得腰纤细不盈一握。风吹得长裙摆动,像是泼墨的写意牡丹。
到了花园的外墙,她熟练地扔了爪钩挂住了墙头,拉了拉绳子确定勾住了,然后一边攀绳一边踩着墙面上去。到了墙头,他以为她会直接跳下去,而她却把爪钩换了一个方向又顺着绳子滑了下去,再把钩子收好。
虽然白天来过,黑夜里的花园和白日里很有些不同。她落下地后等了一会儿,辨了辨方向。廊下有几盏风灯,并不明亮。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悄悄地走进了内院。
内院同样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来树叶的沙沙声。树影里尤其的黑,仿佛能藏住鬼魅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扑腾的声音,她心脏猛地紧了紧,她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等了等,并没有什么人。她又辨认了一下,发现是廊下鹦鹉扇动翅膀的声音。
内院一片漆黑,主人们大概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她慢慢靠近那个房子,这个时间,屋子里竟然透出一点灯光。难道是忘了熄灯?喻宛央猫着身子悄悄靠过去。
离得近了,能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可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她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她又靠近了一点,耳朵侧在窗边,是女人的压抑的抽泣声,间或几声沉闷的男人的声音。
窗户装了玻璃,里面又挡着窗帘,她完全看不到屋里。但是她不甘心,耐心地围着房子绕了两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窗户角看到玻璃碎了一小块。帘子垂着,阻挡着视线。
喻宛央随手捡了一个树枝,伸进去洞里,挑起一个小缝隙,把眼睛凑过去看。
烛火透过大红灯笼,将整间房子里都笼上一层诡异的红色。虽然灯光不明亮,她还是看清了里面。
突然,一只眼睛对上了她的眼睛,她被吓得一下坐到在地上,紧接着狗叫声响起来。她听到屋里的男人低吼一声“谁!”
她顾不得许多,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把爪钩拿出来。
房门大开,有狗从里面冲出来,喻宛央完全没想到会有狗。她记得上回似乎是听到狗叫,问过白耀升。白耀升笑着打包票,“不用怕,后院的狗都是关在屋子里的,不会放出来的。”所以她就大意了。
耳边响起铃铛晃动的声音,大约是在通知前院的家丁。喻宛央庆幸自己方向感还不错,这样慌乱的时刻还没跑错地方。但狗的速度实在太快,那狗叫声越来越近。
终于跑到了她跳进来的地方,她急急地把爪钩往上一扔,结果爪子没有勾住墙头,掉了下来。又扔一次,仍旧掉了下来。眼见大狗就快要到了身后!
她再扔一次,终于挂住了墙头。前院脚步纷乱,光影交错。她双腿刚离地,狗已经到了身后,它跳起来一口咬住了她的裙摆。
一人、一狗挂成一串。那瞬间的咬合力让她的手一滑,人也跟着掉下去一截。裙子是印度绸的,狗太重、牙又锋利,生生扯破一块。狗摔在了地上。
在狗离身的瞬间,喻宛央往上爬了几步,狗再跳也够不到她。她终于垮上了墙头,耳边已经能清楚听到家丁闯进院子里的声音,有人说“在那!”还有人说“快到后街去堵!人要翻墙跑!”
宗择也听到了院子里的狗叫,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墙头,他那颗提起来的心才落下去。她来不及再收绳,看见了宗择,忙摆摆手示意“你快让开,我要跳了,别砸了你!”话刚说完,心一横闭着眼就往下跳。
她总是爬树、翻墙,可向来都是有工具辅助,从这样高的地方往下跳也是头一回。但这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先离开再说,她已经做好了摔伤的准备了。
人落了下去,耳边风声滑过,她脑子里记得落地要打一个滚,卸掉冲击力,这样能少受一点伤-----仅仅是理论而已,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瞬间的坠落后,她臆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也没法打滚-------她被人接住了,稳稳地抱在怀里。
衣衫并不厚,紧张和奔跑让她浑身发烫。她双臂紧紧搂住对方,只是那种抓住能救命的东西的本能而已。透过那层轻薄的衣料,她能感到他揽在她腰上和膝弯的手臂,属于男子特有的那种无端叫人心安的紧实的肌肉,在将她整个人往胸前收紧。
鼻端是浅淡的白檀的熏香,很急促的呼吸声,两个人的。她睁开眼睛,宗择的面孔近在咫尺。温热凌乱的气息交接,都缠绕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彼此。
他垂下的目光柔和温润,瞬间夺去了她的呼吸。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紧紧搂着的双臂都忘了松开。
即便是这样紧张的时刻,他把她放下来的动作也一贯从容舒缓。双脚落了地,两个人才松开彼此。直到身后人声、脚步声、灯笼的光影混乱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了一个字“走。”然后拉起她的手就往汽车停泊的地方跑过去。
在奔跑的时候,喻宛央终于灵魂归位了,这一刻似乎和梦中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但是她不及细想。两人跑到了车边,跳上了汽车,迅速驶着车子离开了巷子。
她心跳如雷,惊魂未定。回头去看,那些人已经远远落在了身后。
车开出去好远,她才平息下深重的呼吸。侧头一看宗择却是神态如常,丝毫不见慌乱。她觉得哪里不大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嘟着嘴也不知道是抱怨谁:“我还真信了你弱不禁风!”
宗择看了看她的狼狈像,微微笑了起来。像被和风细雨洗去了眉宇间的萧索,留给她一副“个中春色最难量。”的画卷。
喻宛央悻悻地闭上嘴,把头扭到另一边,装做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了?”他突然说话,却似乎根本不是想知道答案。
喻宛央听他问题,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耳廓滚烫。低头赶紧去翻包,拿了镜子出来照眼睛。“完了完了,我明天要长针眼了!”看到镜子里一张涨红的脸,羞涩的神态她觉得陌生又不喜欢。
可旁边这位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猛地合起镜子,“什么叫看到了?你早就知道白盛祖是个色情狂?”
宗择摇摇头,“只是有一点猜测而已。”他并不追问喻宛央具体的情形。他当初怀疑只是虐待,于是想印证一下另一条破案的方向,没料到是这样的内情。
“何止是个色情狂,简直是个变态!白太太被捆着,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还有狗……”她根本说不下去。“白太太真是太可怜了。”她应该把她救出来的,那双眼睛空洞无望,大约是绝望了,没人会去管她的。难怪后院要上锁不许下头人去。她越想越气,气得直跺脚。“我为什么要跑!先一枪打死那条恶犬再说!”
“对不起,不该叫你去的。”宗择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是那种很娇羞的女孩子,但能让她羞恼成这样,情况大约只会更不堪。
她脸上的霞色还没褪去,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情。我猜,怕不是吴妈不小心撞破白盛祖的腌臜事……因为吴妈平日里惯常快人快语,白盛祖怕她到处乱说,所以就把她给杀了。对,一定是这样的!”
宗择默不作声,他其实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性,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这样说来,白盛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白盛祖在外面名声很好,甚至被人称为“儒商”,如果被人发现有这种癖好,本来就不大好的生意怕是要彻底做不下去了。
喻宛央终于平静下来,她留意到宗择双颊发红,皮肤却是不正常的苍白。
“你还好吧?”她下意识想去摸他的额头。他看到她的手过来,却没有躲开。曾经母亲几乎日日都要探他的额头,所以他的条件反射是停在那里,等候别人的触摸。
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大约是觉出不妥了来,那手变换了放向,转回去把耳边的头发又挂到耳后,明明没有乱发。
他“嗯”了一声,“没事。”
宗择将喻宛央送回了梁园,下车时她问:“要不要进去喝杯咖啡?”
他摇摇头,看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撑到现在没睡觉,头早就叫嚣着发痛。但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说:“多谢,下次应该我请喻小姐。”
喻宛央点点头,“那好,晚安喽。”
宗择看她并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又走到露台下头,提着裙子又要爬楼。“所以你家的大门是摆设吗?”他语气里颇是无奈。
她笑目弯弯地回望着他,“这会儿去叫门会把彩玉吓出毛病的。”
她胳膊的伤都好透了,腰也没那么疼。他只见她跃起来,踩着窗棂,抓住露台的栏杆,一使劲就翻了上去。到了上面,她转身回看他,脸上有着得意的笑容。
看得他唇角也跟着微微牵起。喻宛央站在露台上冲他挥挥手,“宗先生,晚安。”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二楼。
他看到那个房间灯亮起来,而路面也亮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跃了出来,真是极好的月亮。
他回到车里坐了片刻,发动车子。刚开出去没多远,在后视镜子里看到有人在追着车跑。在这样宁静的凌晨,沉睡的城市几乎都隐没在黑暗里,那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在奔跑。
他把车停下,下了车。
喻宛央本以为追不上他了,站在路中间弯着腰、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不料宗择的车却停了下来,她的眼睛仿佛点燃了一簇火光,也顾不得喘气,快跑了几步到他面前。直到了面前,惯性让她差点没收住脚撞上他,但还是扶住了他的前胸这才完全停住。
她喘着粗气,周身都是热气,像冬夜里突然被人递到手里的小火炉。她把臂弯里的大衣往他眼前一递,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你的衣服,还给你。刚才你,手冷得吓人。赶紧穿上。”随着她说话,她的呼吸一浪又一浪滚烫地扑在他颈子里。
他不料她跑来竟然是为了给他送衣服。
心底如渊,悬崖边有块悬着的岩石,将落未落的。有一瞬间,他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石块就会落入水面,让渊底本已按捺不住的暗涌,再激起千层浪花来。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听到了涨潮的声音,从心脏那里涌上来,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
“真不要了?”她看他一动不动,歪着头问。
他避过她直视的目光,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她握过的地方比别处都热。“喻小姐,多谢。”
喻宛央无所谓地摆摆手,“那么客气干什么?那,我走了。”
“我送你。”这话没经过思考,自己冒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然后抿着唇笑了,“好呀。”
宗择没开车,和她并肩走这一截路。大衣挎在他臂弯里,虽然夜风已有寒意,可他仍旧没穿上。似乎有人在身边,也没那样冷了。
两人一时无言,慢慢地往梁园走去。他以为开了很远,没料到很快就走到了。
“还要从上面进去?”宗择问。
喻宛央笑着摇摇头,“不用,刚才拿衣服的时候彩玉就醒了,她给我留了门。”
宗择“嗯”了一声。
“那,晚安了,宗先生。”她负手而立,身上依旧是那件黑色已经被扯破的长裙,还没来得及换下来。
“晚安,喻小姐。”
喻宛央微微笑看着他,后退着退到了门边,然后转身进了门。
他静静地看着大门慢慢合上,隐隐听到彩玉的声音,“这么晚了,小姐你怎么说跑就跑出去?哎呀,你的裙子是怎么回事呀?……”
他静静站了片刻,等到周围的声音都慢慢消失了,他才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回归到现实里去。他慢慢走回汽车,明明很短的一段路,一个人却走了很久。有些念头从心底涌起来、又消失下去,起起伏伏来来去去忽远忽近,扰得他胸口发闷。
他坐回到车里,深深地呼了几口气,才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给压了下去,膝盖开始隐隐作痛。他把衣服拿到面前,穿过一个冬天的衣服此时变得很陌生。带上陌生的气息,淡淡的暖香。
那件衣服他始终没穿。
过了睡觉的时刻,宗择一点睡意也无,索性回了办公室。他对着木板看了半晌,又翻出了那天在袖玉书院的姑娘们关于客人们的问询笔录。在当晚客人的名单里赫然看到了“白老板”三个字,而接待他的则是一个叫翠翠的姑娘。
翠翠?宗择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宗择又看了看笔录,觉得有点不大对。于是拿了放大镜对着那几个字又仔细看了一遍。
第二日郭嘉上职,宗择叫他来办公室,问他:“那日去袖玉书院,笔录都是你做的吧?”
郭嘉点点头,“是我。”
宗择把笔录推到他面前,“这个叫翠翠的,她说接待了白老板。你记不记得她是不是说大新纱厂的白老板?”
郭嘉搔了搔头发,这么久的事情,他可真记不得了。那天晚上他问了十几号姑娘,怎么可能谁说了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宗择拿了张白纸递到他面前,让他写上“白老板”三个字。虽然比对材料很少,但对照字迹的力度、斜度和棱角一看,笔录上那三个字明显不是郭嘉写的。
“这三个字不是你的字。”宗择说。
郭嘉一脸惊诧,“怎么会呢?”他自己也看了看,乍一眼看确实有点像,但并不是自己的笔迹。
“你的记事本当时一直在手里?”
郭嘉想了想,然后想起来,“我中间去过一次茅厕,就把记事本放到了桌子上。”
那么是谁要写上白盛祖,来引诱别人去怀疑他?或者说,让白盛祖的杀人嫌疑越来越大?这种太过明显的嫌疑,反而叫他心底生出疑问。于是他又叫郭嘉再跑一趟书院,问问翠翠到底有没有接待过白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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