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宛央今天终于等到了费曼夫人寄给她的种子。现在后院的温室还没搭好,天气却一日冷过一日,她等不及要开始育种了。她刚刚将所有的种子都做好标签,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她的手枪向来放在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听到尖叫声,她拿着枪就冲下楼,正看到彩玉一手血地往外走。
“怎么回事?”
“怎么啦?”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来。彩玉的惊恐更盛,“小姐,你好好的,拿枪干什么?”
喻宛央看周围并没有异样,才把枪收了走到她面前,“你好好的叫什么?手怎么了?”
“切菜的时候炉头上的水扑出来了,我急着去看锅,不小心切到手了。”
喻宛央松了口气,“还整天说我不小心,你才不小心!赶紧的,我带你上点药,不然下回出去指不定那个凶神恶煞的要把我当成虐待女佣的坏人呢!”她带着调侃的语气拉着彩玉在沙发上坐下。那天那个警察的目光也太直白了,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彩玉有点不好意思,“都怪我,让小姐被人误会了。也不是什么大伤,真的,我自己来。”
喻宛央不理会她,从橱柜里取了医药箱,坐在她边上,“我来吧,我学过一些急救的。”
彩玉面露景仰,“小姐你真能干,什么都会。”
喻宛央头没抬起来,却能看到她腮边隆起,“那当然了,这世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事情。”顿了顿,又笑起来,“除了做家务、做女红。”
“家务我们下头人来做就行了,您当然不要学了。”
喻宛央摇摇头,“在我们家,女孩子要学的可多了,虽然不要会做家务,可是要学习怎么管理大家庭,怎么操办舞会,还要会刺绣。可惜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在泥巴堆里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伤口上好了药,缠上了纱布,喻宛央给她收了一了利落的结。“还好没伤到骨头,不然有得你养的。”
彩玉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姐你一说这个,我想起一件事情来。吴妈有一回去厨房看到卤好的牛肉,想吃一块。我当时正在洗菜没空出手,她就自己动手,结果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都见着骨头了呢。人家都不大喜欢吴妈这个人,可是怎么说呢,吴妈除了有点得理不饶人,爱贪小便宜,心肠并不怀的。”
喻宛央的眼睛亮了亮,“你说她切到过骨头吗?是哪只手指?”
“就是左手的食指呀。”
宛央收了东西站起了,“我去给姓宗的打个电话,把这事告诉他。”
彩玉瞪着迷茫的圆眼睛,“小姐,你不是说宗先生不是好人吗?你怎么这么帮他?”
“嗯。不是好人却是用得着的人呀。”
宗择不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警员说探长又病了。
“又”病了?喻宛央想了想,果然是朵脆弱的毒花。于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公寓,她记性好,在制衣店的存根上看一遍就记得住。
宗择昨夜在袖玉书院问案,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吹了凉风今早起来整个头都发沉。他不想去医院,打电话叫曲少杰送点药过来。
曲少杰到了他这里,给他量完体温,看了看温度计,幸灾乐祸地笑道:“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从军校优等生毕业的……瞧瞧,平时那么不待见我,还不是得叫我这个妇产科医生给你看病?烧得不算太厉害。多喝水,多休息-------怎么好好的烧起来了?”
“昨天晚上受了点凉风。”宗择靠在床头恹恹地说。
曲少杰又笑,“是不是衣服赠给了佳人,你没衣服穿了?”
事实确实是如此,他过冬的衣服都被大嫂叫人搬回主宅晾晒收藏起来。他本来留着件大衣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落到了喻宛央的手里。他自己是能少去主宅就少去,也不愿意兴师动众地叫人把冬天的衣服送过来。
喻宛央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曲少杰走过去替他接了电话,听到喻宛央的声音,曲少杰冲着宗择挤眉弄眼了好一阵,然后很是绅士地说:“好,你等一下,我拿电话给他听。”
宗择问他:“是谁?”
曲少杰笑得促狭,做了个“你的追求者”的口型。可惜宗择接收到他传递的信息,越发糊涂。
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娇脆的女声,“你不是问吴妈还有什么特征吗?你去看看她的左手食指,曾经被刀切到过骨头,我猜骨头上应该会留下痕迹。”
“食指什么位置?”
“最靠近手指根部的那个关节。”
宗择看了一眼自己的关节,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被切伤时候的场景。谢过她,宗择挂断电话掀起被子起床穿衣。
“你这才吃了药要往哪里跑?”
“验尸房。你陪我去看看那个没脸的尸体,我想这一回她的身份应该能确认下来了。”
到了尸房,曲少杰拿起尸体的左手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果然左手食指关节处的骨头上有细微的伤痕。因为这个伤痕位置很特殊,吴妈切东西的时候应该是曲着食指来顶住菜的,这才会造成切口在这个位置。用这个姿势切东西的人不多,加上其他的一些特征,那么基本就能确定这个死者就是白家的佣人吴妈了。
从验尸房出来已经天黑了,曲少杰今天是晚班的值班医生,眼看着要迟到了。
宗择让他先走,曲少杰不无担心地看着他,“你这样子行不行,能不能开车?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你去医院吧。”
曲少杰不大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宗择脸上难得有了点血色,他知道其实都是烧出来的假象。但看宗择情况似乎不算太糟,曲少杰直到他的车开出去才离开。
为了透气,宗择开了半扇车窗。开车路过一家西点店,奶香味飘到了马路中央,也钻进了他的车里。他穿过奶香,如同穿行于一段遥远的记忆里。他恍惚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去租界的那家叫兰世顿的茶点店去给他买蝴蝶酥。
身体很虚弱,临出门吃的药,这会儿药力也上来了,脑子混混沌沌的。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肠胃因为那一缕香气而沸反盈天。他掉转了方向,开车去了兰世顿茶点店。
彩玉伤了手,做不成饭。小丫头很会替她省钱,把早上的剩包子热了吃了。喻宛央还是觉得东城警察局门口那家包子好吃,不大爱吃这家的包子。吃了半个包子有点发腻,突然馋起栗子蛋糕来。彩玉不肯陪着她去西点店,只剩一只手还孜孜不倦地收拾房间做家务。喻宛央没办法,只好自己出门。
吃完了甜品有一种心满意足,喻宛央临走又包了些甜点准备带回去给彩玉。她低头发现裙子上落了一滴奶油。找店员要了纸巾,一边擦一边往外头走。还没走到门口就撞上了“墙”,她的帽子被撞歪了差点掉到地上。头也撞疼了,她还没惊呼呢,耳边响起女人的尖叫声,一抬眼发现跟自己相撞的那一个居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店员忙跑过去扶那个客人,喻宛央知道自己是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有些力气,可总还没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地步吧?
店里的客人窃窃私语,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好可怕哟,那位小姐撞晕了那位先生呢!”
……
做为“肇事者”总不好落荒而逃,喻宛央尴尬地蹲下身去看那个躺在店员怀里的人,却忍不住乐了。这人的这副身板,还去做警察简直就是找死嘛!她继而觉得万幸,那一天幸好没落在他身上,不然她不就成杀人凶手了?
“宗先生,宗先生!”喻宛央唤着他。
经理也赶来了,就怕客人在店里出事。他一看这俩人是认识的,就放下老大个心。“小姐,这位先生是您朋友呀?”
朋友?好像也不算。喻宛央有点为难。但自己现在是罪魁祸首,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所以点了点头。
经理掐了掐宗择的人中,他没有清醒的迹象。喻宛央喊了半天,看他仍然没有反应,往日过分白皙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
经理说:“这是刚才摔了头还是病得很了?别耽误了,赶紧送医院吧!”
店员指着外面,“这位先生开车过来的,我去叫个汽车夫来。”
喻宛央叫住他,“不用,我会开车,麻烦你们帮我把他弄上车。”
等她坐到驾驶位上,才注意到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款奥斯汀,没想到今天开上了。躺在后座的人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她赶紧集中好精神把车往最近的仁爱医院开去。
到了医院门口,喻宛央又喊了几声“宗先生。”他仍旧没有反应。她摸了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来不及等着医院的护工出来了,喻宛央一咬牙就把他拽出了车,背到了身上。
看着清瘦清瘦的一个人还真有分量,刚上身的时候差点没把她给压倒。她在女孩子里已经算是个头比较高挑的了,但身后这人手长脚长,背在背上,双脚还拖在地上。她只好又弯了弯身体,好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简直是寸步难行。她还穿着高跟鞋,这会儿索性踢掉了鞋光脚往前挪。
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家里草场里生了一只白色的驴,她稀罕的跟什么似的,把那只小白驴当宝贝一样抱回家里,让马夫和骏马们养在一起,被堂哥堂姐们嘲笑了好一阵。等到白驴大一些,别人骑马她就骑着白毛驴,走街串巷很是招摇。
有一回回家的路上突然下了大雨,哥哥姐姐们纵马扬鞭一下就奔回了家,她的毛驴却发了倔脾气,拉也拉不走,推也推不动。最后她也犟了,就去扛那头驴-------她知道把他比作驴有点不大合适,可是现在这分量压在身上,一下就让她想起她的白色小毛驴。家里人还笑她,倔脾气上来跟个驴似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人帮忙?
还好没走多远就有护士看见了,忙去推了移动担架过来,顺便还叫了几个护工。
宗择被人接过去,她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喻宛觉得腰都快断了,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大约也就是这滋味吧。她看见护士把宗择推到了急诊室,她弓着腰扶着墙缓了好半天气才缓过来。可一挺直,背就疼。怕不是闪了腰吧?
她走回去捡回鞋子,穿上后慢悠悠挪到了急诊室门口。过了一会儿,护士走过来,“您先生已经打了退烧针,现在在吊水。病人这么虚弱怎么才送来呀?下次可要小心。现在已经转移到病房了,太太您先去交钱办理入院手续吧。”
喻宛央扶着腰疼得脸直抽抽,“我先生?他是哪门子我先生!”可是还是认命地去办理了入院手续,看着钱包里所剩无几的钱,她真发愁。
弯着腰、扶着墙,喻宛央终于挪回到了宗择的病房。她拉了椅子坐下,腰上的痛才缓解一点。
有个上了点年纪的护士进来检查吊瓶,喻宛央问:“请问这里有跌打医生吗?”
护士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太太您哪里不舒服呀?”
“腰疼,扭着腰了。”
“腰疼不一定是扭伤,房事过度也会有这个症状的。看你们的年纪,是新婚吧?我们这里遇过不少呢……”
“……”
喻宛央决定闭上嘴。她自己捶了会儿腰,感觉没那么疼了,然后又扶着腰、拖着腿去找电话。在走廊里迎面走过来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也是同她一样扶着腰、拖着腿走路。彼此目光交汇的时候,孕妇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喻宛央觉得今晚倒霉极了。
给彩玉打完了电话,喻宛央又拨了宗择公寓的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她觉得奇怪,难道他家里连个佣人都没有?可惜当时也没留心宗家人的电话号码,宛央只好放下电话回到病房里。
宗择睡在病床上,十分安静。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白色床单,白色枕套,白色被子-------如同陷在皑皑白雪里。若不是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和脸上扇子般盖下来的睫毛,她觉得自己都快找不到人了。
睫毛很长,同洋人比起来毫不逊色,却不像洋人那一卷翘,浓黑而平直。她又想起毛驴的眼睫毛来,也是这么长。她噗嗤笑了一下,要是他知道自己总拿只驴子和他比,大概要把自己关到监狱里十年八年才能解恨吧。
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安静,没了清醒时的清冷疏离。胳膊落在被子外头。她知道吊水会让人发冷,所以好心地把他的胳膊放进了被子里,只把手留在外头。双手骨节匀停,葱白一样的手,乍一看像个读书人的手。但她瞥了一眼,看到拇指中间有一道疤痕。
这人爸妈不给他饭吃吗,看给瘦的。祖母在的话肯定要叫起来“作孽喽!”她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忙了大半宿人也倦了,坐在椅子里睡觉不舒服,最后索性趴在了他床边。
曲少杰查巡完一圈病房,有个年轻的护士走过来,“曲医生,我刚才看到住院部新过来一个病人,叫宗择,是您的朋友吧?”
曲少杰在外头放浪无状,在医院里却是相当严肃的。他一听,忙问了病房号急匆匆地去看宗择。今天分手的时候就担心他支撑不住,没想到还是住到了医院。
到了病房门口,他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停了下来。门上一半是玻璃,透过玻璃正好能看到病房里面。床上躺着的是宗择,可旁边的那一个是谁?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是个短发的女人。他不确定是不是那天在鸿翔制衣店见过的那一个。
不过这个场面真是太稀罕了,他忍不住在门口多看两眼。两眼不够,索性钉在了门口慢慢欣赏起来。刚才明明还一个人,这才多大功夫俩人就凑到一起了?还说不是女朋友?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宗择是被腿上的酸麻给麻醒的。睁开眼睛是一片雪白,手上传来异样的感觉,略一抬手看到手上插着针头。他半天才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一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是血液长时间不循环造成的那种麻痹。
屋子里还有别人,他听到呼吸声,很轻、很有规律。他抬了抬头,发现有人趴在他病床边,而自己的一条腿正被那个人的半个身子压住。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乱蓬蓬的一头黑发。
她趴着的那一块暖哄哄的,在这个有了寒气的季节尤其显得珍贵。他的手很冰,骨头透着冷气。对于他最难熬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他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就这样整宿整宿的守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要烧得很了,她立刻就能知道。
他看着窗外玩耍的孩子,觉得孤单又寂寞。他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弟弟妹妹?”
母亲含着笑看着他,眼睛里是淡淡的哀伤。他后来听父亲说过一回,母亲是曾经有过另一个孩子的,可是因为照顾他太辛苦了,所以孩子没了。于是他再也不问了。
他一入冬就容易咳嗽,吃多少药都不见好。他挑食、逃药,性子也不好。母亲为了照顾他方便,就在他房间里搭一了个小床,他一咳嗽她就起来给他到温水。每天母亲的眼下都是淡淡的乌青。他很过意不去,有时候就拼命的忍着,可咳嗽怎么忍得住?他越忍,越想咳嗽,结果咳得更厉害了。
有一回他连着咳嗽了整个月,母亲心力憔悴崩溃过一回。她晃着他,哭得悲恸,“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吃药!妈妈求求你,不要再病了!可不可以好起来?!妈妈求求你,妈妈受不了了……”然后捂着脸哭。
他被吓坏了,平日里母亲都慢声细语,不曾这样失控。他害怕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一定听你的话,我听话。我好好吃饭,我好好吃药……”
可是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又抱住他,“不是你的错,妈妈的错。真的有因果报应的,都是妈妈的错。可是为什么报应在你身上?妈妈不该不信,不该不信!”
后来母亲添了一个新的信仰,每次他生病她都会去南山的寺庙里求神拜佛,请来一些香灰。那些香灰成了他的药引子。他怕极了那香灰的味道。但是母亲的目光带着某种偏执,“喝吧,喝吧,妈妈已经向佛祖赎罪了,喝了药你就好了。”
他不忍心看母亲失望的样子,只能闭着眼睛喝下去。
为了不那么频繁的喝香灰,他只能好好吃饭,在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锻炼身体,也渐渐没那么频繁的生病了。
宗择一动,趴着的那人也动了。转过头睁开迷蒙的睡眼,趴着的姿势却没变。
那双眼睛很大,和他对视着。像童年偶然落在他窗前的一只灰色羽毛的鸽子,歪着小脑袋,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伸出手去,不敢伸得太快,慢慢地靠近。鸽子展了展翅膀,他以为它要飞走了,可是没有。
他手边有吃剩的半个酥饼,他轻轻捏碎了撒到它面前。它似乎在思考,可是食物的诱惑还是战胜了恐惧,它靠近了一点,快速叨了一口,然后警觉地左右张望。等到它确定安全了,就全然不顾,放心大胆地吃起来了。它隔三差五地会飞来他的窗前,早就没了警惕,坦然地享受着他的食物。说起来,那只鸽子几乎成了他童年唯一的朋友。
而她此时的双眼,就如同那只偶然从天而降的小东西。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根羽毛,寂寂无声地落在了心头某个地方。那些因为寒冷而冰封住的血管,开始有了细微的咕咕流动的声音,从四肢一直从心房流过去。
她的脸离他的大腿根太近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正常的生理特征和她近在咫尺,很可能会被这个人觉察,于是猛然坐起身往后靠。手上的针头也被扯着跳了出来。
喻宛央刚才虽然睁开了眼,却并不大清醒。这会儿被他这动静弄得完全清醒了。她直起身,揉了揉眼睛,“你见着鬼啦?”
大概比见鬼还可怕。他的面颊、耳尖有不正常的红色,她下意识正想要去摸他的额头,一扫眼看到他的手背上出了血,轻轻的“呀”了一声,“你的手流血了。”说完站起身摁了铃叫护士来。
护士进来后帮他重新清理手,又量量体温,看着他吃完了药离开。而这段时间里喻宛央则一直靠在旁边蹙着眉头默默看着。
她知道爱生病的人脾气都不大好,就像祖母,有一阵子因为小中风卧床休养。因为不能做事,所以总是不断发脾气,她那时候千般撒娇、万般讨好,也常常换来责骂。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被骂怕了,便越来越少去。只有她,因为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性子柔弱,祖母无意中充当了“严父”的角色。她对祖母有比旁人更深的感情,所以从不往心上去。等到祖母康复后,便愈加宠得她无法无天。
可这个人生了病,谁都不知道,就像没有家人一样。还是说,他的家人都不喜欢他,所以才一个人独居?所以他眼神里才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和寂寞?她在后来写给祖母的信里说,“那个人,好可伶哦。”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百叶窗半开不开的。她就在百叶窗前,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处,能清楚看到脸上细微的小绒毛,那种属于女孩子特有的可爱的柔软的绒毛。
她的眼睛正好在阴影的那一处,眸子漆黑,却因为阳光在桌面的反射映回了眼中,于是眼睛也闪着光。她的正处于女孩子和女人之间的那种时期,眨眼睛的时候有一种女孩子的憨气。而有时候顾盼之间,又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撩拨人的风情,也是憨憨的那种,所谓美而不自知。
身上永远是一件时髦的洋裙,永远的高跟鞋,随时都像要溜去舞会的样子。虽然现在头发不大整齐,可她从容的脸,从来不会让人有狼狈的感觉。就好像是,如果裙子破了,那破裙子就是最流行的装扮;如果帽子歪了,那么歪着戴帽子就是顶时髦的。
护士出去了,从他们之间走过去,把两人的视线割断了片刻。喻宛央清了清嗓子,实在不大想说是自己昨晚把他给撞翻了。而他则是在思考,她为什么在这里?这个人到底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最后还是喻宛央心虚地开了口,“那个,宗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宗择点点头。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她很有事的样子,笑的不大自然。
“喻小姐能解释一下吗?”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
喻宛央想了想,“没什么好解释的呀,其实你也不用谢我。我也就是正好遇到你晕倒,顺手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不是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呵呵,呵呵。”
宗择觉得她最后那两声“呵呵”尤其不自然。前面没头没脑的几句就更费解了。
“既然宗先生没事了,那我也走了。如果需要我通知你家人过来,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在看到他摇头之后,她说了声“你多保重,再见了。”就要离开。可一不小心扭到了腰,忍不住“丝丝”吸了几口凉气。
他的记忆也在慢慢恢复,他好像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本来想去兰世顿买糕点,一进门就被人猛撞了一下。撞在了心脏的位置,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喻宛央扶着腰慢慢往外走,他仍旧在回想昨晚撞自己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一拉开门,被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曲少杰那一张如同见着亲人的热烈笑容让她有点发懵。
“喻小姐,早上好!”他结束了晚班,大清早特意在这里守了半天了。
曲少杰伸出手去。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套着白色医生大褂,上班时浑身上下一身清爽,和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融合在一起,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医生。
喻宛央确认自己不认得这个人,不过还是礼貌的伸手轻轻的回握了一下。
曲少杰忙介绍自己,“我是曲少杰,仁爱医院的医生。那是我三叔。”他指了指宗择。
喻宛央回头看了宗择一眼,被人叫了一声三叔的宗择,立时看上去有了沧桑感。
“曲医生您好。”因为在门口说话,喻宛央只当他是来看病的医生,于是往边上让了让。
曲少杰看她行动有点变扭,问:“喻小姐哪里不舒服?”
“喻小姐哪里不舒服可以请曲医生好好看看,他是仁爱医院妇产科的名医生。”宗择淡淡道。
曲少杰脸上笑的一时变得有点难看,但仍旧保持着风度的笑容,露着几颗大白牙。
喻宛央眉头挑了挑,“真的吗?幸会幸会。以后有需要一定会找您的。那您忙吧,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告辞离开了。
曲少杰又对着她的背影望了望,然后才一脸浮夸的诡笑,走进来在宗择床坐边下。他捏了捏宗择的下巴,被打掉了手;又拉了拉宗择的手,又被打掉了手。
曲少杰却一点没有不开心,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我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他给了他一个“你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眼神,慢条斯理地笑道:“昨天晚上这位喻小姐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你背到了医院里来。入院手续办理人填了‘家属’。医院里的护士们都炸了锅了,那么娇滴滴的小姐啊,高跟鞋都走掉了!护工看到了要背你,她都推开了,说‘我自己可以的,我一定要把择给背到医院里!’这得是什么样的精神才背得动你这样一尊大佛?啧、啧、啧,他们都说这是爱情的力量!好像看到了爱情的样子。”
“她们说?”
“嘿嘿,这句是我说的。”曲少杰坏笑道。
怕是前头也不可信。一步一个脚印,把他从租界的兰世顿背到到仁爱医院?是她力壮如牛,还是自己身轻如燕?不,一定不是这样的,这不科学。但是刚才看她确实是扭伤了腰的样子,不知道叫车吗?
宗择不言语,缓缓阖上眼睛。
曲少杰拿起病床尾挂着的病历记录,翻了翻,“还好送的及时,烧也退了,肺部没炎症,再躺两天再回去吧。”
宗择却掀起被子下了床,“我已经没事了,今天还要去白家查案子。”
曲少杰“嗷”了一声,一把把他摁倒在床上,“自己都快成死人了,还去管死人的事?今天你哪里都不能去,只准躺床上。最多明天放你出院。你胆敢乱跑,我就去姑太太那里告你的状,让你姑父革你的职。你也是的,出院的第一件事情不该是去谢谢人家喻小姐吗,至少吃顿饭吧?跑去查案,怎么想的?”
宗择实在熬他不过,也觉得确实头重脚轻,只好又躺了一日。但这一日,他躺得并不安生,脑袋又沉又乱。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都是喻宛央在背着自己的“噩梦”。好容易挨到第二天,他早早就叫了曹守鹏过来接了他一起去白家。
巷子深处高门深院,门牌上面写着“白府”。曹守鹏敲了敲门环,过一会儿门开了道缝隙,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年男人的脸来。
“您找哪位?”
“老人家,我们是东城警察局的,有些有几个问题需要问问你家主人。”曹守鹏有双大眼,瞪得太大的时候会有些凶像。所以他略眯了眯眼睛,让自己尽量显得和蔼可亲一点。
“我家老爷去南边看货,不在家。”
“你家太太在家吗?”
老人眉头蹙了一下,明显不大高兴。“太太平时不大见客的。您有事还是等我家老爷回来了再说吧!”老人说完就要关门。
曹守鹏耐心有限,瞧不惯那人的黏黏糊糊劲儿,拿手一撑门,“怎么的,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是来办案的,再不去传话,就告你妨害公务!”
老人瞧曹守鹏凶神恶煞不好惹,极不情愿地说,“那我去通报一声。您二位有名帖没有?”
宗择从怀里掏了名帖,双手递给他,老人哐当一下,把门合上,又从里面上了门栓。
曹守鹏顶了顶帽子,“看着鬼鬼祟祟的就有问题。说不定是糟践下头人,弄死了不敢报官才找人私自处理的。”
宗择知道曹守鹏的母亲从前在有钱人家做过工,很是吃了不少苦。所以他对于富人有一种天然的仇视。
等了半天,门才又被打开,老人请两个人进去。他们随着老人过了垂花门,进了中堂间,“我家太太一会儿就来。”说着老人退了出去。有丫头上来送茶,然后站在角落里。
曹守鹏是土生土长的津州人,从小就跑遍了全城,所以对这地带很熟悉,“这儿原先是个老贝勒的宅子,是个大宅子。”
宗择没说什么,只是一走进这宅子里就有一种压迫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是陈旧的,颜色也深沉,有一种叫人压抑的森森阴气。
过一会儿,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个年轻的女人走进来,穿着颜色有些老气的长旗袍,肩上披着暗色印花的披肩。二十几岁,相貌相当秀丽,眉眼一丝愁容,显得哀婉动人。
宗择和曹守鹏都站了起来,一时拿不准她的身份。因为纱厂老板据说是六十来岁的男人,这个女人说是太太的话有点年轻,说是女儿的话又一副妇人打扮。
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穿着旧式裙褂,头发盘得很整齐,一双缠了足的小脚,双眼乱转,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马上转移目光垂到地面。
女人看到两个陌生男人更显得局促,宗择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紧紧攥着披肩的流苏。她颔首示意两人坐下,“两位长官,真是不巧,外子外出办货,这时不在家里,不知道两位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声音不大,轻柔而怯懦。
原来真是这家的太太。
“白太太,是这样的,前几天无意中发现了一具尸体,现在怀疑死者是曾经在贵府做过工的吴妈。”宗择缓缓道。
白太太梅素蕊显然吃了一惊,转头先看了那婆子一眼,才又转向他们,轻轻道:“怎么会?”
那婆子抢过话头,急于撇清关系一样,“吴妈两年多前就离开白家了。就算是死了,也找不到白家门上。”
“我们不是找上门,只是例行问点问题。”曹守鹏听着有点不大乐意。
梅素蕊“哦”了一声,看他们望过来,目光躲闪着,但还是开口问他们:“不知道长官们有什么问题,您请问吧。”
“吴妈在府上做过几年工?”
梅素蕊想了想,语气不大肯定,“大概有七八年吧。”
“做了这么久的工,为什么会离开?”
梅素蕊摇摇头,“详情不大清楚,她只说不想做了,想回乡去。”
“吴妈在府上是伺候白太太的?”
“不是的,吴妈是照顾少爷的。”梅素蕊道。她说话很慢,仿佛每一句都要仔细想一下才肯说出来一样。
“你记不记得吴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白家的?”
“吴妈是两年前腊月月底走的。”这一次梅素蕊终于有了点肯定的语气了。
“哦,白太太记得这样清楚。”宗择又望了他一眼。
梅素蕊仍旧躲过他的目光,垂着眸子说,“是记得很清楚,因为松儿是正月的生日,吴妈说走就走了,松儿的生日都没过好。吴妈平日里很是能说会道,松儿爱听她说故事,为这事闹了几天不睡觉,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吴妈有没有说去哪里?”
“只说是要回乡。”
“吴妈是哪里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听口音,像是苏北的。”
“在白家做了这么久的工,太太竟然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梅素蕊脸色越发不自然,“实不相瞒,人是先前管家招来的,我并不知道详情。不怕长官们笑话,我这个太太是顶没用的,不大会持家,所以府里内外的事情都是管家在管的。”
“那就叫管家过来问一问。”曹守鹏忍不住问。
梅素蕊很抱歉地看了他们一眼,“老管家前几年就得病去世了。”
“我们听说吴妈曾说过太太嫌弃她?”
梅素蕊听到此处一脸慌乱,脸也涨红,眼眶里盈了水汽,声音越发哀婉,“长官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婆子看不过眼,“我们太太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苛待下人?长官不要听人乱嚼舌头。”
宗择和曹守鹏互看了一眼,他问:“那吴妈有没有要好的姐妹?”
梅素蕊茫然地回看了婆子一眼,婆子不情愿地说,“吴妈嘴碎,爱叨叨人,并没有特别要好的姐妹。”
“可是我却听说她和姚妈关系最好,姚妈应该还在府上吧?”
听到宗择的话,婆子和白太太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婆子答道:“也不能说多好……”
“那就是比常人好些吧?那就把姚妈叫过来,我们来问问她。”曹守鹏不耐烦的说。
梅素蕊正要说话,突然传来一个浮夸的声音,“哎呦,稀奇了,家里竟然有客!”随着话声有人垮进了堂屋,宗择看到梅素蕊的双脚突然缩了缩。
进来的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身上一身脂粉之气,整个人油头粉面。白色的西装,脖上系着五彩斑斓的印花丝巾。他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衣色夺人的女孩子。宗择的眉头情不自禁皱了皱。
明黄色的洋裙,耳边坠着明黄色的蜜蜡珠子,白色高跟皮鞋。人垮进屋子的时候仿佛带进来一线阳光。幽暗的房间,顿时亮几分。肤色不白的人本该不衬这个颜色,但她却把这个颜色穿的没有一点怯意。像是炎夏里的一朵向日葵,热烈而夺目。
喻宛央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宗择,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并没多做停留,如同见着一个陌生人。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年轻人旁边。
婆子叫了声:“二爷。”
梅素蕊站起了身,低低地叫了声“二叔。”然后慌着解释什么似得,“这两位是东城的警察先生,要问话。老爷不在家,所以来问我一些问题。既然二叔来了,二叔招待吧,松儿怕是要找我了。”说完颔了颔首,匆匆离开了,那婆子也跟着出去了。
年轻人一顿,但立刻又露出夸张的笑脸。他从口袋里掏了名片出来,上面印着“大新纱厂总顾问白耀升”。宗择看到他油光满面,眼下却又乌青。身上有浓郁的脂粉香气,和曲少杰的香水味完全不同的味道。
白耀升也没有要把喻宛央介绍给众人的意思,她也不局促,从容地打量四周。
宗择的目光从喻宛央身上挪回来,“白先生,我们想找贵府的姚妈问些问题。”
白耀升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找姚妈问事儿?”然后笑着说,“好、好!那正好让我瞧瞧你怎们么问事。”然后他冲着外头喊,“月儿、月儿,喊姚妈过来!”那表情和语调,等着看人热闹一样。
过一会儿,过来一个五十来岁老妈子。唯唯诺诺地站在堂屋外头,白耀升道:“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吧。这两位警察先生要问你话呢。”说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姚妈一脸不知所措,而宗择则是蹙了蹙眉头。曹守鹏对这白耀升本就没好感,现在这样莫名其妙样子让人简直想揍他一顿。喻宛央则事不关己的一脸淡然。宗择一时猜不透两人的关系,从他们的表情动作上看并不像男女朋友。
“姚妈,你不要怕,我们就是来问问几个吴妈的问题。”
姚妈张着嘴,却没吭声。
白耀升笑得更起劲儿了。等他笑完了,他才一边拿着白手帕擦着眼角,一边道:“真是笑死我了……警察先生,真是抱歉,忘了告诉你们了,姚妈是个哑巴,哑巴怎么回答你的话?”
宗择却不急不恼,觉得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仿佛能说出一点情况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哑巴,世上有这样多的巧合?“姚妈是什么时候哑的?”
白耀升斜着眼睛想了想,“听管家说小时候就哑了。”
“那姚妈,你会写字吗?”
姚妈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问题还是要问的。“那我们问几个问题,你就点头摇头好了。”
“你还记得吴妈吗?”
姚妈点点头。
“你知道吴妈是哪里人吗?”
姚妈想了想,摇摇头。
“你知道吴妈为什么要离开白家吗?”
姚妈咿咿呀呀,可谁也听不懂。
如果吴妈是个嘴碎的女人,那么能和她做朋友的大概也就是哑巴了。宗择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要回乡?”
姚妈点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吴妈有什么亲戚吗?”
姚妈想了想,点点头,比划了一下。
“是说她有儿子?”
姚妈点头。曹守鹏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眼睛亮了亮,急问道:“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姚妈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一个手势,然后转身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回来了,拿了一个布包袱。
曹守鹏接过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看,里面几件半新的衣服。
“是吴妈的?”
姚妈点点头。
“吴妈还留下什么东西了?”
姚妈摇了摇头。
喻宛央一直好奇心满满地盯着他们问话,宗择的余光看见了,打量了她一眼。她却一点不知道避讳一样,回视着他。
他垂了目光落到了那个包裹上,把衣服一件一件打开,然后手慢慢在衣服上摸索。在摸到第三件衣服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住了。衣角处有些僵硬,里面有东西。
“白先生可不可以借把剪刀?”宗择问。
白耀升还没回话,喻宛央明黄色的裙摆却摇动起来,人已经到眼前,“我有剪刀。”说着从手袋里拿了一把精致的金色小剪刀递到宗择面前。
他目光在那把巴掌大的剪刀上流连了一下,剪刀头上有个罩子,大约是怕伤了人。他忍住不瞥了瞥她的手袋,这个手袋比那日的那一只大一些,难道是为了特意装这只剪刀?她的手袋里到底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宗择接过剪刀,道了声谢,然后剪开了吴妈衣服的下摆,从里面拿出一张叠了三叠的纸。他打开来看了一眼,白耀升也凑过去想去看看是什么,宗择却重新把纸叠了起来。
白耀升瞥了瞥嘴,很是不屑道:“不就是个粗使婆子,死了就死了,这年头哪天不死个人还是怎么的,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白耀升身上的味道发冲,熏得人眼疼,宗择不动声色地躲开一些。曹守鹏瞪了白耀升一眼,白耀升缩了缩脖子不言语了。
宗择又检查了其他的衣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带着曹守鹏告了辞。往外走的时候,宗择听到脚步声,白耀升和喻宛央似乎也随即一同走出了堂屋。耳边飘来白耀升谄媚的声音,“喻小姐喜欢什么花,回头我送你。”
宗择又听见喻宛央回他,声音带着轻快:“什么花都喜欢。”
“那感情好,到院子里看看,什么花都有,保证你喜欢,你喜欢什么花尽管剪去。”
“白先生真是太好客了。”
“应该的嘛……喻小姐想喝点什么吗?咖啡?龙井?”
“橘子汽水就好。”
……
宗择略略回头,却只见她的裙角闪没在游廊深处。
在白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却收获了满满的疑点。在回去的路上,曹守鹏喃喃道:“这样一个下人,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对于一个在内院的看妈,她最常接触到的人就是东家。吴妈又是个爱闲言碎语的人,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不该听的?不该看的?这种人家不能见人的腌臜事不就是那些。我看那白耀升就不是个正经人,家里的嫂子年轻貌美,难保不生出什么邪念。我可是瞧见了他走进来看他嫂子的那个眼神了,说不定…….”
“这位白太太大约在白家并不一定受到什么样的优待,不过二十来岁,穿着却很是保守老气,她的手腕上和脖子上有淤痕。”
曹守鹏挠挠头,有吗?他怎么好像没看到呢?“你是说她丈夫打她?”
“这个不好说。那个婆子,看似跟着伺候的,但是感觉更像监视这位太太的。”
“吴妈衣服里的纸是什么?”曹守鹏问。
宗择拿了纸给他看,原来是一张钱庄的存单。
“人要走,钱没拿走。可见白家人就是在说谎。”曹守鹏道。
“你看那个日期,是五年前存入的。一个做工的妇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笔钱?”
曹守鹏皱着眉头也在想,五百银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确实是巨款了,更何况是吴妈这样的人。
宗择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清香,嗅了嗅,最后才发现是来自手上。很清淡的栀子花的香味,馥郁却不霸道,是暖香。他向来不大爱异味,可这个味道却没叫他反感。想来大约是剪刀上染过来的。
“这几天找个兄弟监视一下白家人,白老板、白耀升、白太太,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潦草地吃了点晚饭,宗择摁响了梁园的门铃。彩玉拉开一条门缝,一看是宗择,以为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于是有些怯怯地问:“宗探长,您有什么事情?”
“你家小姐在吗?”
“您等下。”说完关上门。
宗择听到门被栓上的声音,无声的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喻宛央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墨黑的瞳仁仿佛任何时刻都亮闪闪的,“宗探长有何贵干?来要衣服?”
宗择楞了楞,显然是把衣服的事情给忘光了。
“看来你真不打算要衣服了?是不是别人穿过了,你就索性不要了?”
“不是。”
喻宛央话虽揶揄,却并没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人退后了一步让了他进来。
她瞥见他穿着件薄风衣,里面是扣得紧实的衬衫,人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寒气。而她穿着居家的长裙,袖子还卷到小臂上去了,忍不住想这个人到底是多怕冷?
“宗先生好些了吗?这么快就出院了?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应该在医院多休息一下。”喻宛央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问他,头都没回。她没穿高跟鞋,家常的拖鞋让他平日所见的高挑身段立时变成了一种玲珑姿态。
他的回答很简洁,只说了句“好多了,那日多谢喻小姐。”并没对她的建议发表任何回应。
喻宛央多少有些心虚,所以能不谈那日的事情,她也乐得避开。
“宗先生喝点什么?”喻宛央已经走到客厅了,回过头才发现宗择还没跟上来。
“多谢,不用麻烦了。”他步子有些发滞。
这一步和上一次踏入梁园之间,隔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岁月可以抹去很多痕迹,忘记很多事情。可梁园的一切他都不曾忘记过。
父亲是爱字画的人,尤爱唐寅。母亲能摹得唐寅字画几乎乱真。
她曾说起过父亲当年置宅的时候,正是冬季。房子的前主人是个酷爱东方文化的牧师,整个院子打理得尤其精致。那一天天上下着密雪,他们一看到这个房子便不约而同地说“就要这间了。”
父亲站在后院的凉亭里念道:“雪满梁园飞鸟稀,暖煨榾柮闭柴扉。瓦盆熟得松花酒,刚是溪丁拾蟹归。”而母亲则是噙着笑仰望着他-------他虽不曾见,但这一幕却是深刻在脑海里似得,一闭眼就能看见。
父母搬进来的第二天,他就出生了。
墙上的墙纸、脚下的木地板,壁上的画,家具,甚至味道。一切都好像没变过,他仿佛是走回了十五年前。只要一听到门开的声音,接着就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妈妈回来了。”
有时候午睡醒来,他走到书房看到母亲书桌上的宣纸被镇纸压着一边,清风吹过来,翘起一边,鼓荡着。他还记得宣纸上若隐若现的寒潭野鹤半弯凉月。
父亲不总在家的,他从前并不懂得为什么。直到母亲失踪,他发烧在床上两日也无人知晓直到昏迷。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里他才知道,原来他曾经以为的“家”都是虚幻的,是假的、是偷的。他是“外室”所生的孩子。
他突然多出了一个新的“母亲”,多出了兄长、大嫂、二姐、姐夫,侄子、侄女、外甥、姑姑、姑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却再也没了妈妈。梁园是他的禁地,也是他的故乡。他长久地徘徊在梁园之外,许多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偶然的午夜梦回,总能看到母亲身在长夜迷雾之中,失望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来找妈妈?”
喻宛央发现他面色有些异样,担心地问:“宗先生,您还好吧?”
“嗯,没事。”他温言回道。
不会是冻坏了吧?还是说这里真的曾经住过什么叫他念念不忘的人?他的面容此刻清隽淡然,但眸子里却总叫人看到一丝“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的哀伤。
后窗都敞开着,夜风吹拂进来。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喻宛央叫彩玉去把窗户都关上。宗择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
“前天的事情真是谢谢喻小姐,一个小礼物不成敬意。本来应该一同把喻小姐的口红还给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同色,下回再还。”说着宗择递了一个小礼盒,上面打折花结。
喻宛央刚才都没注意到,但是女孩子收到礼物都是开心的,她颊边笑意荡漾,“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口红就算了,估计是买不到一样的。”她大大方方地接过礼物,当着面拆了花结和礼盒,里面躺着一根帽针。圆形镶着碎钻的帽针,中间镶着一颗蓝宝石,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因为宝石色泽浓郁,但净度一般,是一件既不是过于贵重,又很精致的漂亮礼物。
“宗先生太客气了。”
“应该的。”
喻宛央还是叫彩玉泡杯热茶给他。他端了茶杯,杯子是寻常青花瓷,暖得手心发烫。她手里的那个欧式藤花红茶杯,飘来一股甜腻的热可可的味道。
她可不信他只是来送礼物的,也没有说话拐弯抹角的习惯,“宗先生好像还有别的事情?”
“其实是想向喻小姐请教点问题。”
“哎呀,请教可不敢当,只要不要再把我抓进拘留室,就谢天谢地了。”虽然是这样说,可是话里没听出什么讥讽。
“上次的事情是宗某失察,有得罪的地方请喻小姐包涵。”
喻婉央噗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对付记者和上峰都是这副语气?”未几,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笑微微地望向他:“让我猜猜你今天要来问我什么问题……”
宗择本想直接问她,听她这样说反倒不好开口。
“侦探我也看过几本的,让我来猜一猜……宗先生是要问我今天怎么会出现在白家吗?”
其实不是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确实在他脑海里闪现过的,所以他并不否认。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替你查白家的案子,但是你要带我进档案室,我要看看十五年前津州的案宗和人口档案。”
宗择抬眸望了她一眼,她目光里似有星芒闪动,并不像开玩笑。
“喻小姐,卷宗是内部文件,不会轻易让外人查阅。”
喻宛央点点头,“嗯,我知道。不然,我何必麻烦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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