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择在仁爱医院对面的茶室里坐下,看了看手表,到了三点钟果然看到衣着鲜亮的曲少杰从仁爱医院里走出来,双手插兜晃过马路。推门进来后有女招待走过去招呼他,“曲先生,下班了?”
曲少杰却笑道:“今天喷的什么香水这么香?”
女招待笑而不答,问他:“还是去老位子?”
“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长情的。”他面带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声音甜的像掺了蜜,让人把稀松平常的话也能听出“意有所指”来。女招待捂着嘴笑,引着他往窗边的位置去。
曲少杰还没走到他的老位子,就瞧见早有人坐在那里。女招待正要解释,曲少杰摆了摆手,“去吧,还是老样子。”说完走过去,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哟,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你不来,我还正要找你去呢。”
宗择合上报纸。从袖玉书院出来后,这几天前后问过几家报社了,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叫喻宛央的报社记者。既然不是记者,为什么要偷拍他?
“怕你太闲,过来看看你。”他闲闲道。
曲少杰笑道:“别,我可不闲,忙着呢!”
宗择掀了掀眼皮,“我以为仁爱医院就数你这个女科大拿最闲呢。”
说到痛处,曲少杰龇了龇牙,“你对旁人都好,就数对我坏!”他又端详了宗择两眼,“最近身体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检查检查?”
“你是妇产科大夫。”
“其实在我眼里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曲少杰在他面前向来无状,嘻嘻笑道。
“活人死人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宗择看了看手表,“随我去趟验尸房,帮我看个人。”
曲少杰眉毛挑了挑,“活人死人?”
宗择没说话,给了他一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
咖啡端了上来,曲少杰喝了一口,“我可是医生,你总叫我去看死人,这算个什么事?”
“医学无边界。你这样的大拿,反正也没什么病人,不如发挥点余力。”
说得好像是在替他着想一样。曲少杰恨不得把嘴里的咖啡都喷他脸上,“别说我没病人,只是等闲人可寻不到我这样好的医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你是不是新交了个女朋友?”
“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宗择纠正他。
曲少杰眯着眼睛盯了他一眼,太过标志的脸上正气浩然地坦坦荡荡,差点没把“存天理、灭人欲”这几个字刻在脸上。
“听说最近有个女孩子在热烈地追求你,快给我说说,是谁家的小姐?我认识不认识?”曲少杰往前凑了凑。
宗择却站起了身,“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曲少杰咧咧嘴,回回都算不过他。但是宗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桃色新闻,他却太想听怎么办?所以只好心甘情愿地被他算计。
曲少杰随着宗择去了验尸房,管理员拖了宗择要的尸体过来。戴上手套,曲少杰脸上那副吊郎当的玩世不恭的样子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而专注的神情。他缓缓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拉开,这是一具已经腐化的尸体,身体的组织都已经剥落。而宗择择是靠在一边,双手插兜远远望着。
曲少杰仔细地从头看到尾,缓缓说:“这是一个女性的躯体。身高在五英尺左右。头颅颅骨粉碎,不确定是生前造成还是死后造成。尸体已经腐化了,所以也看不出死亡原因。”
“你觉得头部的创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这个说不好,像是那种很有分量的东西,接触面积比较大。大铁锤、铁锨、榔头什么的都办得到。”
“死亡时间大概又多久?”
“说不准,大约两三年。”
宗择点点头,这和法院的检验员的估计差不多。
“法院批准解剖了?”曲少杰问。
“还没,手续繁琐……还能看出什么?”
“看肩峰关节和肩胛骨的形状,年纪大约在三十多到五十左右。有过生育史。”曲少杰又把尸体的下肢看了看,又看了看脚底。“左腿曾经骨折过。”
他又看了看牙齿,“牙齿保护的不好,应该说从来没认真护理过。有几颗缺牙,不知道是被砸掉的,还是生前掉的。”
“发现尸体的地方很干净,没有发现掉落的牙齿。”那很有可能是生前就已经掉了。“还有什么?”宗择又问。
“给我放大镜。”曲少杰向后伸出手,等了半天却没等到。
他转过身,看到宗择拿着放大镜,冲自己扬了扬下颌,“你过来拿。”
曲少杰失笑,“我说你这样的公子哥,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做警察,整天和这些尸体打交道,还偏偏看不得。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破案的。还津州神探呢!”
“看东西不是非得用眼睛。”
“切,能得你!”曲少杰走到他身边拿了放大镜,又把颅骨仔细看了一遍,“咦”了一声。他取了镊子,捏起一片皮肤组织,放在灯下仔细分析,“似乎是被烫伤过?应该是死时或者死前不久造成的。但尸体被毁坏严重,所以我也不能确定创伤的面积。”他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认看不出新的东西了,然后向尸体鞠躬,盖上了白布。
两人走出了验尸房,天已经黑透了。
风迎面吹来,宗择咳嗽了两声,曲少杰笑道:“你不要装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是不是有个女孩子在追求你?你也不要不承认,前几天我去了鸿翔制衣店,看到那个女孩子拿着你的衣服在打听你的私事。”
宗择想了想,“喻宛央。”
曲少杰不料宗择这样爽快地就说了对方的名字,反而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喻宛央?”
“那女孩子的名字。”
曲少杰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个名字倒是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有点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她住在梁园。”宗择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曲少杰这下不笑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住在梁园?怎么回事?”
“这个我可不知道。你想知道,自己去查。”宗择发动了车子,目光直视前方,惯常平和的语调,仿佛说着相当无关紧要的事情。
曲少杰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转过了弯,知道自己又被他给算计了,“我要是帮你弄明白了,你怎么谢我?”
然而宗择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你想知道,又不是我想知道。”
曲少杰确实很想知道。平日里自己那点“伤心事”时不时被宗择拿捏,现在好不容易寻到个由头,他肯定要深入挖掘,争取扳回一局。他想起姨母今天会到家中打牌,于是也不出去交际了,早早就回了家。
到了家,路过花厅果然看到几个妇人在打麻将。曲少杰笑盈盈地走了过去,手扶在椅背上,笑问道:“绮君小姐今日手气如何?”
曲太太崔绮君佯怒地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有客人在也这样没规矩!”
牌桌上的其他两位太太曲少杰是认得的,一个是他姨母,也就是宗择的大嫂崔丽君;另一位李太太是他父亲同僚的妻子,这几位常常凑一起打牌的牌搭子。只是另一位年轻的太太看着却是第一次见。
曲少杰笑问道:“这位姐姐眼生,好像没见过。”
那年轻的太太立时红了脸,本在摸牌的手僵硬地顿在半空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曲太太又嗔怪了儿子一声,“又没大没小!这是大新纱厂白老板的太太。”
曲少杰也看出她大约不常交际,年纪不大,穿着却很规矩保守,目光总是有些闪烁。看上去木讷又内敛,所以他收了玩笑,正经地叫了声“白太太好。”
白太太手足无措地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很是勉强,腼腆地垂着目光,甚至都不曾和他对视。
曲太太又道:“哎呀你快去别的地方,看到你我就燥得慌。今天手气差极了,白太太今天不知道多旺!”
白太太不过二十五六岁,细白皮肤,模样很是秀丽。听到曲太太这样说,脸上浮上绯色,“我是不大会打的,就是瞎打,让曲太太破费了。”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柔弱之感。
“绮君你不要吓坏了白太太,人家很少出来玩的。打牌吗,有赢有输才有意思的呀。白太太,绮君在说笑,你不要当真。”宗太太道。
白太太忙说:“不会、不会。”
曲少杰陪着母亲看了一会儿牌,最后还是被他母亲给赶走了。
几人又打了一会儿牌,有听差的过来说是白家派车来接白太太,请白太太早点回去。
“哎呀,这还没打几圈就要回去呀?你家白先生真是护妻护得紧呀。”李太太打趣道。
白太太被她这样一揶揄,脸又红了,茫然失措地也不知道是继续打下去还是应该回家去。
“让白家的汽车夫先回去,就说白太太再玩一会儿,回头我叫人送她回去。”曲太太正在兴头上,当然不肯下牌桌。
那听差的正要下去,白太太“哎”了一声,很是为难地说:“各位太太对不住,我还是先回去吧。大概是松儿又闹人了。”
李太太和曲太太还想挽留,宗太太知道白太太家孩子尚小,于是替她解围:“好了好了,让白太太早点回去吧。麻将是打不完的,咱们下回再约好了。”
白太太如获大赦,感激地望了宗太太一眼,站起身和众人道别。
李太太看打不成牌了,闲坐了一会儿也走了。只留宗太太和曲太太两姐妹坐在一处闲话家常。
曲少杰换了衣服下来,“咦,今天的牌局结束的这样早?”
曲太太颇为遗憾,“是啊,白先生叫人来接太太回去了。这先生看太太真是看得紧,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巴不得我打整宿牌,他乐得清静。”
宗太太跟着笑了起来。
曲少杰凑过去,在母亲和姨母之间坐下,很是贴心地替她们剥瓜子。“看来这位太太是新婚喽。”他评论道。
“才不是!”宗太太笑道,“这位白太太,闺名叫梅素蕊,人如其名。是白先生的续弦,已经嫁到白家五六年了,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呢!”
“哟,我怎么记得白先生年纪可不小了,见过一回,快六十的人了吧?”曲太太道。
“嗯,可不是。白先生对太太可是宝贝得紧,一直没放她出来交际。我也是听人说的,大新纱厂这两年效益不大好了,所以也才想办法叫太太出来应酬应酬,多寻些生意上的机会。白先生也是可伶人,先前几位太太身体都不大不好,没生养下孩子不说,太太们也都不在了。好不容易这位太太生了儿子,性格又温顺,当然是宠得厉害了。”
曲少杰又听她们家长里短的说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插上话,“姨母,我有个朋友才从国外回来,想在租界寻一处住处。没记错的话,梁园不是一直空着吗,反正没人住,不如先租给我朋友解个燃眉之急?”
宗太太本正笑着,听他提起梁园,敛了笑意,“你可别打那处房子的主意了,上个月老太太叫人把那个房子给卖了。”
曲太太略感吃惊,“那房子不是……怎么好好的想起卖了呢?”
宗太太轻轻摇头,“老太太的想法咱们怎么知道?空置了十几年的房子了,正好被人看上了。那人找了中间人去说,似乎也是个国外回来的……”她又指了指胸口,“老太太横竖这里有根刺,索性卖了。少杰,你可不兴去老太太面前提梁园的事情,啊?”
“姨母都这样交代了,我哪能那样没眼力见儿啊?不过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老太太怎么还记挂着呢?”
曲太太在他额头上一点,“女人的事情,你懂什么?男人在外头不声不响地养个外室、生个儿子,这事摊谁身上能好受?何况宗老太太又是个要强的脾气。纳妾她不一定会反对,可偷偷摸摸地,把她这个正室往哪里摆?要不是出了那样的事,还不知道要瞒多久!几十年的夫妻呀……”
“女人的事情我不懂就没人更懂了,别忘了我可是妇产科大夫。”曲少杰凑趣笑道。
说起这事儿曲太太心里堵起来了,“我说你当什么医生不好,偏要做妇产科大夫!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多好!”
“只要是大夫都是救死扶伤,都是做善事,绮君你也不要像那些没见识的女人们一样。我和你姐夫早年去欧洲,很是见识过几位女科的名医生,很多都是男人,在社会上也很受尊重的。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前走一遭,有医生在心里踏实多了。不像咱们那会儿生孩子,生不下来就干生。”
曲少杰转过去给宗太太捶腿,“姨母这话我爱听。其实医生眼里哪有什么男人女人,都是一个肉身。我喜欢孩子嘛,看着孩子出生就开心。”
“话虽如此,没见识的人多了。我这个当娘的哟,时不时要被人说上几句。”曲太太仍然有点气不过。
“谁敢乱嚼咱们绮君小姐的舌头,回头我叫大哥、二哥把他们都给抓起来!”
曲太太知道儿子逗自己开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瞎说!军队那是能乱抓人的吗?”
曲少杰又站起来给母亲捶捶肩膀,“好好,什么都听您的!”
“绮君你也不要不知足,男人、几个儿子都在外头带兵放马,留个小儿子在身边多好。又是医生,有个头疼脑热的,连医院都不要去。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宗太太安慰妹妹。
曲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笑着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也是。”
“别人的话就不要理会了,他们爱说什么随他们去了。刚才那位白太太就明事理多了,人又单纯质朴,不过身体似乎是不大好……对了少杰,我把你的名片留给她了,叫她去医院瞧瞧。有什么病早点看,省得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宗太太大约很是喜欢这位白太太。
曲少杰笑道:“真是多谢姨母,这样费心替我拉客。”
“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瞧得上的姑娘?既然喜欢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喽。上回……”
曲少杰一听她们要说这个,忙跳远了,笑嘻嘻道:“姨母又要给我说媒了?我医院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呢,怠慢了人家小姐可不是要伤人心的?您还是先操心三叔吧,等他有着落了,我就有着落了。”说着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姐妹俩互望了一眼,长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这样!简直拿这些孩子没办法。”
第二日宗泽才从外头回到警察局,迎面便遇到黑着脸的曹守鹏从副局长办公室里出来。他看到宗择,趁人不备将他拉到拐角处。压低声音说:“宗探长,早上在镜湖边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宗择眉头微挑,有命案发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曹守鹏这幅神秘的样子却有点稀奇了。
“那女尸身上什么都寻不到,只有一张苏老板的签名照片。”
苏姜是城中名角,戏迷有她相片没什么稀奇。
“是溺水?”宗择问。
曹守鹏摇摇头,“不像,脖子上有勒痕,像是被勒死然后被扔进水里的。法院的检查员还没做尸检呢。”
他说着又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了才说:“刚才我从宋凤达办公室出来,听到他打电话给苏姜,让她晚上去太白楼……我知道您和苏老板是朋友。”话尽于此,无需多言。
宗择点点头谢过他,回了办公室。略一思忖,拿起了电话打给了曲少杰。
电话一通,就响起曲少杰愉快的声音:“正说给你打电话,你还是没沉住气打给我了。告诉你,消息我打听出来了。”
宗择那头却是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消息?”
“你就装吧!好了好了,我不卖关子了。梁园的事情,是老太太的主意。”
宗择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惊讶。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嫂在管,虽然他同兄嫂都不算亲近,可兄嫂却一直视他为亲兄弟,并无偏见,他很知好歹。兄嫂不可能不知道梁园对于他的意义。那么能做主卖掉房产的,只有宗老太太一人了。
曲少杰又笑道:“看来是一位你的狂热追求者了,居然知道梁园。为了追求你居然把梁园买下来。”
“你想多了。”
“是你想少了。话说,你就不再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毕竟你也不小了。”曲少杰拿着一副长辈的口吻道。
宗择无声地笑了笑,“还想多害一条人命吗?”
曲少杰不料他会这样说,微微有些生气,“我要是信了这个邪,还对得起我的职业?简直是无稽之谈!”
八字有“孤辰、寡宿”,劫孤二煞同辰,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命不过三十-----这便是宗择父亲葬礼上,一个过路的道士给宗择批出的命格。
宗老太太当时看到的那个道士写下“绝命”两字,已然悲恸的脸上又多了几分了然和震怒。
这个孩子,母死父亡,才定了一门娃娃亲,那家小姐又突然溺水而亡。仿佛一切都坐实了这个命格。
那时一身麻衣跪趴在地上的宗择一直没有抬起头来。跪得太久,膝盖早就发麻了。他听到那道士的话,心里仿佛有一种释然:是的,是他的问题,不然母亲怎么会突然消失、惨死?是他的问题,不然一直身体健康的父亲怎么会病重沉珂,最后一命呜呼?都是他,他是罪人,天生有罪。
他后来曾在教堂里听牧师布道,牧师说人生而有罪,是为原罪。他的存在大约就是原罪吧。所以后来当宗老太太提出送他留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向她磕了一个头答应了。他并非没有傲骨,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母亲分走了她一半的丈夫,另一半则被他克死。所以他对于她有亏欠。
因为这个命格,他向来独来独往,除非必要,同家人向少往来,同人不做深交。也因为这个命格,学了一年医学转去了陆军士官学校,也不过是因为军校煞气重,他的八字压得住而已。
他所有的七情六欲都被牢牢封锁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他行于深渊之上,人世间所有的感情于他都是既不可望,自然也不去企及。哪怕是兄嫂、二姐,侄子侄女的主动亲近他都避之不及。
他对世相看得既轻又透,早已习惯人世里的黯然和萧索。人世之路,孤身前行。能行到何处,何处便是终途。即便是对他十分亲近的曲少杰,他也不过是只是“各取所需”的相处。不付真心,他唯恐别人的真情实意,负担不起。
宗择捏了捏眉心,“不说这个,我是要告诉你,宋凤达今晚在太白楼开了个酒局,‘请’了苏姜赴宴。今早镜湖发现一具女尸,身上有一张苏姜的照片。怕不知道宋凤达要怎样借题发挥。我回头还有事,要不你替我跑一趟?不过话说前头,意思意思就好,别把场面弄得太难看了。”
一听苏姜有事,曲少杰早收了玩世不恭的形状,“哎呦,你可真是亲叔!我先去救人,回头再谢你。”把医生大褂一脱,曲少杰匆匆和护士交代几句就往家里奔去。
宋凤达是东城警察局的副局长,因为和总署署长蒋洪明颇有些渊源,素日里惯是损公肥私、尸位素餐。他平时也不做什么正经事,特别爱听戏。苏姜人红戏红,性格清高,素来不肯卑躬屈膝去交际。前阵子宋凤达姨太太过生日,点名叫苏姜过来唱戏,谁知道下头人去了梨芳院连苏姜的人面儿都没见着,院子里一个丫头片子就一口回绝了邀请。
不来便不来了,这津州城里能请得动苏姜唱堂会的一个手都能数的过来。谁知道第二日报纸上却注销一篇文章来,苏姜竟然去了安江码头唱戏。这可把宋凤达气坏了。这人宁可去给码头上的苦力唱戏,都不肯给他面子。
他的姨太太在牌桌上被人笑了几日,回来很是没脸,躲在家里大哭大闹几天才安抚下来。他正想寻个事给梨芳院的人一个教训,谁知道天赐良机,苏姜竟然和一宗谋杀案挂上了勾。
苏姜穿戴整齐正要出门,几个师兄弟和师姐妹都围了上来。小师妹拉住他:“师姐,酒没好酒,宴没好宴,那宋凤达没安好心,你可不能去呀!”
苏姜拍了拍她的手,“你们不用担心,郎朗乾坤,既没有审讯又没有问案,宋凤达还能拿我怎么样?”
大师兄不无担心,“俗话说,民不和官斗,官字两个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就怕到时候……”
小师妹心急如焚,“要不我去给宗三公子也打个电话,请他陪你过去!”
苏姜忙拉住她,“不可,宋凤达虽然忌惮三公子,可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我们不能叫三公子为难。师兄,你带他们都回去,我自己应付的来。”说完便离开了梨芳院。
太白楼今日里颇是冷清,宋凤达叫人清了场子,门口留着两个心腹。苏姜一下洋车,门口的那两个警察就阴阳怪气地笑道:“姜老板来了,请吧,咱们局长可是恭候多时了。”
苏姜被人引着上了二楼一间包厢,桌上酒菜已经备齐。宋凤达姿态惬意地歪靠在椅子里,见了苏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苏老板。您真是赏脸啊,这得多大的脸面才请得动您啊!”
苏姜不过二十出头,利落的短发,长身玉立。没上妆的脸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润。看惯了她男装,没料到素颜时一身长衫,不见女气。几许磊落如青松的风姿,雌雄莫辨,是个十二分漂亮的年轻人。可惜人太拧巴了,不吃点苦头学不乖的。
苏姜不卑不亢地捡了离他最远的一个椅子坐下,“听说宋局长叫我来谈个案子?”
宋凤达笑而不语,先倒了一杯酒,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狗腿子搬双手捧着酒杯放到了苏姜的面前,“苏老板,先喝一杯吧。”
“宋局长,苏某人是靠嗓子讨饭吃的,喝酒倒嗓子,从来不沾酒。以茶带酒了。”说着自顾自到了杯茶,然后如同饮酒般喝了下去。
苏姜茶杯还没放到桌面上,宋凤达抬手就砸了酒瓶子。他对着刚才劝酒的警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叫苏老板喝酒!”
那被骂的警员弓着腰讪讪地退到宋凤达身后,却是恶毒地瞪了苏姜一眼。
苏姜知道这是给自己看的,咬了咬牙不说话。
宋凤达又堆出一个笑脸,“那狗东西的酒你不喝,宋某人的酒,苏老板该给个面子吧?”
苏姜尖尖的下颌微微扬了扬,没有说话,直直地望着他。
宋凤达金牙一错,“好、好、好,既然苏老板想谈案子,那么咱们就来谈谈案子。”他手指一勾,有警员忙递上两张照片。一张女尸的照片,一张是苏姜的照片。
“今天早上在镜湖边上被人捞上来一具尸体,这女人是被人勒死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可偏偏有你苏老板的相片。这简直就是在指认凶手嘛!”宋凤达把“凶手”两个字说的尤其的重。“苏老板一但伏法,你那梨芳院里靠着你的老老少少,可还有什么活路呦!”他故作心痛的说。
苏姜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这个女人我不认识。我的照片是在南风照相馆照的,一共洗了两百张,后来全都送给戏迷了。就拿着一张照片就说我是凶手?宋局长是不是太草率了?要是受害者手里拿的是大总统的照片,敢问宋局长会不会去总统府拿大总统问案?”
宋凤达冷笑一声,“苏老板还真是伶牙俐齿。不过查案嘛,查一查案子不就水落石出了吗?镜湖……我怎么记得前些天苏老板不就是在镜湖上的戏船上在唱戏吗?我看这女孩子虽然被水泡肿了,可还算有几分姿色。早就听说那些姨太太小姐们现在都不流行养男戏子,整天和女戏子搞在一起,又风流又不落人话柄。谁知道会不会和苏老板有点什么不和告人的事情?不过,也许是苏老板和她抢男人,然后谋杀情敌,这也说的过去,是吧?”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姜是个耿直的性子,早就怒气满胸。可是她不得不为梨芳院的一群人考虑,只得生生隐忍下来。“宋局长到底想要怎样?”
宋凤达笑了一下,“苏老板是聪明人,也是忙人。不过,我家里的爱犬马上就要过生日了,苏老板抽三天出来给我的爱犬唱个堂会,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吧?”
苏姜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生生忍住没有挥出去。她霍然起身,“士可杀不可辱,宋局长未免欺人太甚!”
“怎么?苏老板不乐意?”宋凤达邪笑道。
“什么狗比宋局长姨太太脸面都大?要请我家小姜去唱堂会?”包厢门口突然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戎装的年轻人。随着他人进来,身后涌进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
苏姜听到声音脸色就有些发白,那人还没近身,熟悉的浓丽的香水味先裹过来。她站得笔直,不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那年轻人抽了张椅子坐下,长腿一搭,歪着头插了根烟到嘴里。
宋凤达一楞,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然后扯了个笑道:“曲四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看来如今天下太平,医院里连个病人都没有了。”
曲少杰点了香烟,吐了一口白烟,鄙夷的目光扫了扫宋凤达,完全没有穿衬衫白大褂时的俊雅,一身戎装穿得亦正亦邪。“能者多劳嘛!宋局长怕是忘了,我在军中可是有军衔的。”
宋凤达干笑两声,心里道你要不是有个津北司令的老子,容得了你在老子面前嘚瑟?但他身边不过三五个警察,对面这人却带着十几二十杆枪。
曲少杰嫌他脏眼,侧头看了看苏姜,一副铁蚕豆似的倔强,怒容满面。“行了,还傻站着呢,不嫌累?坐下吧!”曲少杰拉了拉苏姜,苏姜躲开了他的手,但也听话地坐了下来。
曲少杰觉得双眼清明了几分,这才转过头瞥了一眼宋凤达。“刚才宋局长说什么来着?要去给狗唱堂会?您怕是老糊涂了吧?我们小姜给谁唱不给谁唱,您心里没个谱?这局长还想不想干了?”
“曲四少爷说笑,我是说给犬子的生辰唱堂会……”
“‘犬子’是什么东西?我国文不大好。是‘狗儿子’?哦,合着说半天,还是狗呀?”曲少杰冷笑道。后面的士兵也都跟着笑了。
宋凤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好看。
曲少杰把烟头蘸在酒杯里,“我们小姜来了半天了,面子也给足您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吧?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宋局长您慢用。”然后站起身拉了苏姜起来,揽着她出去了。苏姜极其不自在地一侧肩,躲开他的手,离了半人远。曲少杰手在空中,倒也不觉得尴尬,顺势背在身后。
刚到楼梯口,他让士兵带着苏姜先下去,自己又折回包厢,弯腰拿了桌子上苏姜的相片,“这么好看的照片别糟蹋了。我家收藏了几百张呢,要不也送您姨太太两张?”
宋凤达嘴角抽搐,硬挤了一个笑,“别!这怎么好夺人所爱,四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曲少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得,“哦,对了,梨芳院可是有我不少股份。宋局长,下回叫我们小姜赴宴之前,先知会我一声。小姜年纪小,怕不会说话得罪人,我还得搁后头替他收拾------这年头,当医生钱少,就指望投资赚钱过日子了。”
“那是、那是。”宋凤达附和道。直到人走远了,这才冷下已经笑僵的脸,站起来猛地把桌子一掀,酒菜翻了一地。
苏姜坐在车里等了半晌才见曲少杰从太白楼里出来。见他同带队的校官交代了几句,那些兵都上了卡车走了。他又过来把司机支走亲自开车。
曲少杰拍了拍副驾驶,“坐过来。”
苏姜冷着面孔把头扭向窗外。因为羞愤,眼睛里盈着水汽,不肯回头看他。
曲少杰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笑道:“当爷是汽车夫呢?”
苏姜仍是不言语。曲少杰拿她没办法,虽然被薄了面子,却仍然自己往回找补了一句,“惯得你!”悻悻地把车开动了。
两人一路无话。曲少杰知道她是个宁折不屈的性子,在外人面前受了这样的羞辱,总要自苦一阵子,所以也很体谅她。
快到梨芳院的时候,曲少杰才听到极其微弱的一句,“曲四爷,今天多谢你了。”
曲少杰没有回头,随意地“嗯”了一声。身后的人又不吭声了。
到了梨芳院门口,停下了车,曲少杰从观后镜里看她,“赶紧回吧,你师兄弟们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下回遇到什么事儿,直接来找我。”
苏姜迟疑了一下,人往前坐了坐。曲少杰回身,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架在靠椅上,偏着头笑:“怎么了,还舍不得了?”
苏姜不想理会他那吊儿郎当劲儿,仿佛是斟酌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似的,“曲四爷,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曲少杰气笑了,“我想的那种人?你当我是哪种人?”
苏姜抿着唇不说话,她觉得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样的事情她不是没遇到过。她向来不愿意麻烦别人,承了人家的情,就得还。可拿什么还?“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她年纪不大,却早看得透彻。这世道狼环虎伺弱肉强食,谁都需要一个靠山,也都劝她寻个靠山。可她不肯,有人愿意做的事情,她不愿意。
可再不愿意,她今天还是承了他的恩,她不知道要怎么回报。
“我还就奇怪了,你能跟我三叔做朋友,怎么就不能跟我做朋友了?我哪里叫你瞧不上眼了?”曲少杰抽了根烟出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四爷,宗三公子待我以君子,我以君子代之,我们是君子之交。”
“嗯,反正我是小人。”曲少杰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的!……四爷,我三岁起跟着师傅学戏,戏是我的命。有一天活,就唱一天戏。不为名也不为利。但师傅把梨芳院一众人都交给我,苏姜再不能任性妄为。世道如此,难免同人虚与委蛇……苏姜算不得什么巾帼英雄,也是个自尊自爱的人,不是你们有钱人的消遣,更不想当有钱人的玩意儿。”
曲少杰脸上的笑渐渐凝了,表情冷峻了起来:“苏姜,你就这样看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和那些有几个臭钱、有几杆长枪就欺男霸女的混蛋一个样?是,也许在你眼里我是怪胎,可你苏姜在我这里不是戏子、不是消遣,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既然苏老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是我高攀不起你苏老板,从前要是有什么不周的地方您多包涵,往后再不会去打扰你了。”说完他转过身去,修长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骨节发白。
苏姜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抿了抿唇撩起下摆下了车,头也不回的进了梨芳院。
曲少杰没等到她的下文,余光却见人已经走了。他气得胸痛失笑,“真是够没良心的。”末了又道:“我才不是那种人。”可惜无人听。
他开着车不想回家。今天为了救场子,来不及去兄长那里借兵,直接调了家里的卫戍队。动静太大,回头肯定又要被父亲一顿好骂。可刚才才被“骂”过,心里不大好受。于是直接开到了宗择的住处。
宗择打开门,看到他一点都不意外,侧了侧身把他让了进去。
曲少杰把军帽摘了往沙发上一丢,坐下来,叹了口气,双手揉了揉脸。
宗择既没倒茶,也没给他煮咖啡,等了一会儿径直走到衣架边,穿上风衣,“休息够了没有?”
曲少杰挑眉看他一眼,“干什么?”
“你到我这里不会是来睡沙发的吧?”
曲少杰又露出了嬉皮笑脸,“可不就是来睡沙发的。”
宗择把才穿好的衣服脱了下来,“那好,那就不去验尸房了。”
曲少杰忙跳了起来,“好三叔,什么都瞒不过你。成了,我不是来睡沙发的,是来求三叔带我去验尸房验尸的。”
宗择笑了笑,又把外套穿上。两人一同出发去停尸房。曲少杰仍有点不甘心,“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来干什么的?”
他瞥了曲少杰身上的戎装,淡淡道:“你父亲和兄长几次三番让你到军中做事,你都说嫌弃那军服不好看。今天穿着这身皮囊去救人,可惜也只能救一时。若不把真凶抓住,替她把嫌疑洗清了,早晚还是被人拿捏。”
曲少杰忍不住叹息,难得的一脸肃然,“我哪里是嫌弃这戎装难看?我们曲家三代从军,三代将军,虽然是身不由己,但说是杀孽深重也不为过。总得有个人出来做点积德的事情吧?多救一个人、多接生一个孩子,我都觉得罪孽轻一点。
这样的世道,没有金钱权势,平民不过草芥、蝼蚁。黑白任人颠倒,曲直由人定夺----宗择,你为什么还要在那种地方,你在坚持什么?”
宗择的目光落在远处,黑暗笼罩的城市里,没有灯光,稍不留神便不知驶向何处。“长夜漫漫,总要有人持上火炬,能亮一处便是一处吧。”
“哪怕逆风烧手?”
“哪怕逆风烧手。”
两个人都静默不语,一直到验尸房。曲少杰一但穿上医生的大褂整个人便顿时肃穆起来,管理员帮他们把今天早上送来的女尸推过来。他打开灯,戴上口罩和手套。
“在医学院第一次上实体解剖课的时候,教授说,别以为你们是在观察他们,其实是他们在看着你们。那时候真是觉得毛骨悚然,握手术刀的手都在打颤,连续做了两天的噩梦,那具用来解剖的人的脸一直在脑海里飘来飘去。”
他静静地对着女尸的脸,目光很温柔,像是在看一个恋人。尸体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几天,已经肿胀的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宗择不语,远远靠在一边。
“女性,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是个妇人,但没有生育史。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颈部的淤痕很明显,初步判定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死后落水。左手中指断裂。”
“死亡时间呢?”宗择问。
“大概三到四天左右。更详细的,需要解剖。”
可这个时间如果不确定的话,很难让苏姜洗脱嫌疑。四天前的夜里,苏姜在宗家唱堂会,而三天前苏姜则正好在镜湖的戏船上唱戏。
两人都静了静。
“找到死者的身份了吗?”曲少杰问。
宗择摇摇头,“捞上来的时候身上困着绳子,估计是坠了石头。也许是天意,绳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弄断了,尸体就浮了上来。最近的人口失踪也对不上。判断不了身份,就很难下手。”
“她的衣服呢?”
“普通料子,随便哪家布店都买得到。手工也寻常,也应该是普通剪裁店里做的,并没有什么身份标志。”
曲少杰不死心,彻底检查完身体后仔细在她头发里检查。因为在水底待过,她的头发里不少泥沙、水藻。他把头发里找到的东西都放在托盘上,对着灯仔细看,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宗择走过去,目光却避开了尸体,落在了托盘上,“水藻?”
“这两条像是水藻,这些不大像吧?”曲少杰用镊子拨了拨,“这根像是羽毛,也许是湖里的野鸭子的。”
宗择想起第二日要去农学院,便找了证物袋装了进去,“明天我正好去农学院,看看能不能找人看出来这些什么植物,也许能有些帮助。”
第二天到了农学院,等林教授下了课,宗择说明了来意,然后把两个证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些是昨天在女尸头发里发现的,另一个则是在袖玉书院里藏尸体的墙洞里找到的。“我觉得这个应该是一朵花,但是时间已经久远了,大概也有些损坏。您能看出来这是什么花吗?还有这些。”
林教授拿了放大镜仔细看了,很遗憾的摇摇头,“这花枯萎的太严重了,不过确实是一朵花。至于这些……有一些是水藻,另外一些……不好说。”
“能根据这个推测出来它是哪种花吗?”
林教授有点为难,放下了放大镜,“虽然我是植物学教授,但是我的研究方向其实是在农作物。这样吧,您先放在我这里,我可以找人帮忙看看。前阵子正好遇到我的老师的学生,听我的老师说她在植物的形态学上很有天分,我老师那里的几十余万分的植物标本谁都不放心,只放心交给她保管。也许她有办法。”
宗择谢过他,离开了农学院。回去的路上又经过梁园,他忍不住又把车开过去。越靠近他的生日,他就愈发感到隐隐的无措。如果今天林教授能把那两个无名的植物解释出来,那么那几束夹在卡片里的干花也许就有希望解开其中的奥秘,或许能在其中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临街的那间房里屋点着灯,二楼带露台的那间从前是他的卧室。因为母亲从不放他出去,所以那里是他对于外界唯一的接触。
应该放了留声机,里头放着悠扬的小夜曲。本该熟悉的一切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其实他应该明白,也许自从十岁那年起,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早就彰显了它的不可反抗。往日的一切似乎在某一点之后,就像是脱轨的列车呼啸着冲向不可知的迷雾里。如长夜行路,而他正行在迷途。他只能拼命地寻找曾经的光亮,试图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
可谁又能真正抵抗得了命运?也许一切都是徒劳,他一生也许真的逃不过,孤辰、寡宿,六亲无缘,天煞孤星。
他抬头望了望天,月明星暗。那一颗是不是自己?会不会在哪一天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来过?
彩玉给喻宛央铺好床,看窗户仍旧开着,于是上前去把窗户关上。
喻宛央洗好澡出来正看见彩玉慌慌张张地把窗帘合得严严实实。于是笑问她,“怎么啦?见着鬼啦!”
彩玉“呸呸”了两声,“小姐,这种话不兴乱说的!”她又拉了拉窗帘,以确认没有一丝缝隙,然后才说:“小姐,下头站着个男人,扬着头一直往这里望着呢!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晚上这窗户您可一定拴紧,现在坏人可多了,万一从下头爬上来可不得了!”
喻宛央心道,放心,我试过了,这里没那么好爬。但是她知道彩玉胆子小,于是笑道:“怕什么,我可真是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吓到过呢。”
喻宛央熄灭了灯,走到窗边轻轻挑起一条缝隙。
楼下站着一个男人,轻轻依靠在车身上。一半身形隐在阴影里,月光落在了他的前面,往前走一步就能被月光照亮。然而他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双臂环抱,半垂着头,仿佛和黑夜容在了一起。
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突然抬起了头。月光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里,透亮透亮的。他虽然昂着头,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里。
仿佛有一个细微的轻叹在她心底响起来,这样一双无辜而迷蒙的眼睛啊!
她向来爱热闹也活得热闹,但人生里第一次仿佛感受到了那种宁静的美,不动声色的,无声的,和一切强悍的力量无关的。可那双眼睛偏就让人觉得,这世界上除非他愿意,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力量。
他看上去真寂寞啊,她想。
可他跑到自家楼下站着干什?喻宛央突然想起来上回在这里遇到他,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是一位追求者。她拜访过这附近的几个邻居,他们家里似乎都没有同龄的女郎。那么,也许是他的爱人曾经住在这附近?
她打听过了,这位宗探长虽然是世家公子,风评却不错,算得上廉洁清正。虽然爆料的文章不打算写了,但上回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给关了一晚上的事情,她可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喻宛央眼珠一转,忽尔一笑,然后噔、噔、噔地跑下楼,“我去会会他!”路过门口衣架的时候顺手取了大衣。
彩玉想要叫住她,她却早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宗择站得双腿有些发麻,嗓子也觉得有些痛痒。秋意一日浓过一日,于他来说有些难熬。他正准备坐回车里,眼前却飘过来一个人。满绣白鹤的墨绿色丝绸寝衣,露着一截小腿,脚上是一双同色绣花拖鞋,施施然负手而立在他眼前。
他有些诧异,夜风这样凉了,她就不觉得冷?
“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要衣服的?”开场白极其干脆。
宗择想似乎这两件事情都是他应该做的,但是却都不是他来的目的。于是很实诚地回答她,“都不是。”
这个回答显然叫喻宛央感到意外,樱红的唇微微张成一个“o”型,然后慢慢复原,“那我可不可以报警,说有可疑人士在我家楼下?”
“可以。不过,大约还是会要麻烦喻小姐去一趟警局备案。”他说话的语调很慢,目光谧静,神色柔和。抬起的眸子落进了更多的月光,如“夜深惊动寒星”。
当她看不出来他又想把她关一夜呢?她腹诽。
“那算了,我猜宗探长大约是在巡逻吧。东城的警察,还要管租界的治安,宗探长可真是有心呢。那,我不打扰了。”
说完,喻宛央把背在身后的大衣一抖落,往肩上一披,扬了扬下巴,笑了笑。
她脸上有着一股被宠坏的女孩子特有的嚣张气焰,一副没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过的率真,却因为眼角那一点顽皮的笑意,都化解成为一种别样的娇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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