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了大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垂落于天地之间,将翠绿染白,再转回翠绿,更显其碧。也将碧绿转做黄,化为红,落成土。
一夜之间,仿佛天地都变了,落下的不再是雨,而是成片成片枯黄、枯红的落叶。陈栋的军队,再次成为了回水城内茶余饭后的谈资,继上一个不会挪地的旱水王八,这次则成了拾叶吃秋不再愁引火烧炊的柴库。
一车车的枯叶,被全军的士兵们收集起来,以麻袋装填好,再运回营内。一时之间,以回水城为中心,数十里之内,甚至难以找到一片新鲜的落叶,而这一边,装满落叶的麻袋,已经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置于营边,惹来大量回水城的百姓商贩前来观看,一时间,军营内外,好不热闹。
“他们在用麻袋填装枯叶?这是什么意思?”另一边,引水城中,某个茶楼顶层包厢之内,两名男子对坐于此,前一刻还在相谈甚欢,这一刻则一齐大眼瞪小眼,有些莫名其妙了。
“没什么特别举动,他们就是在捡树叶,捡了好多好多。”两名男子下首处,一个身影正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此刻面对询问,有些颤抖地解释道。
“收集枯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要用火攻?但这佬隆江就在一旁,这火攻有用么?”身穿锦衣绸缎的男子目光一闪,有些惊疑道。
“枯叶利于引火不假,但若我们仅以此去做想,恐怕难免陷入对方故意设好的圈套,不仅是火,应该还有什么被我们所忽视了的东西,情报不全!不全!再去查探!”坐在锦衣绸缎男子身侧的是一个光头男子,一开始他还在细致推测,可想到后头,实在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目光闪动,只觉得隐隐约约似乎快要想出什么来,但就差一点,弄得他格外焦虑起来。
跪伏在地的身影哪还敢停留,应和一声,赶紧退出了厢房,只留下两人还在那里揣摩,各自眉头深锁的模样。
可没过多久,他们便又收到了另一条消息,二十万军伍突然再度摇身一变,纷纷转行成了伐木工,又是一个以回水城方圆数十里的范围,所有五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全部被伐倒,除却将一些细小的分枝去掉外,所有主干再次被运回营寨,也是堆积在营外边上。
“憋了三个月,终于打算造船了么?可木匠都在我们这,他们上哪找人造船?”面对这个消息,身穿青衣绸缎的男子再次皱眉。
“整条佬隆江上的大船早已被我下令砸沉,他们也不过是设法弄出了些小船巡视江面,而回水上下五百里之内都没有可容纳多人行军的大桥,这些树木虽然都能用来造船与临时建桥,但佬隆江宽二百余丈,最短处也要往下游走三百里,但那处河岸有湿泥阴沼,根本无法承力,他们即便造桥,也根本不可能不被我们发现,这么做,难道还有其他计划?”光头男子目光闪动,却是一口气将这些都说了出来,似乎是用作分析,参考,两人互相看看,又是一阵莫名,因为无论是哪种可能,似乎又都不太可能,他们都有些猜不透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了。
“真打算强攻,在数月前就应该已经动手了,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才下决心,难不成对方那个军师在这数月间,找到了什么良策?可以自信应付这些不利?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许能将计就计,便宜我们。”身穿青衣绸缎的男子目光闪动。
“如果对方真的只有那种程度,那倒确实不用担心,只是我们连对方粮线都弄不清楚,如此故作神秘,我怕其中另有文章,大哥,不如多找些人来参详参详?”光头男子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了某张脸庞,一种无法尽在掌握的感觉油然而生,心中冷哼,破例提议道。
“好,就听四弟你的。”身穿青衣绸缎的男子点了点头,交代下去,一封封密函,一匹匹快马传递出去,一时间,整个奉州都有些风起云涌的味道,但中心,却不是那中央下派的镇压军,而是这与回水隔江遥望的引水城。
但另一边,军营深处,一幅不起眼的营帐之中,陈栋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脸上也抹上了黑灰,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造型,似乎比较满意。而他的身后,子孝依旧一身甲胄,他看着陈栋有些好奇道。
“陈哥,你下令让将士们捡那么多枯叶,伐那么多树是打算用来做什么?”
“啊?哦,一开始也没什么,只是负责伙食的老黄说最近气温降得紧,柴火难以点燃,所以让将士们多准备些引火之物。不过后来我发现关注咱们动向的人挺多的,所以就干脆把阵仗弄大些,现在,恐怕对方已经开始在使命地猜测我们想干啥,并针对这些,制定一些应对之策了吧。”陈栋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这口牙在他的脸被涂黑后,特别醒目。
“那我们要不要也想些对策来?”子孝更加奇怪了,因为听陈栋的语气,他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不需要那么麻烦,对方既然要做无用功,便让他们去折腾,我们只要小心火烛,加强巡戒,别到时引火上身就行了。”陈栋摇了摇头,话题一转,接着道:“子孝,要不要与我出营转转?听说今晚回水宵禁令暂解,还有赏灯打迷,说不定能遇到个偷溜出来的大家闺秀,到时你们若是看对了眼,陈哥就帮你上门敲定那婚事,怎样?”
“这个,我们不是有军令规定不得擅自离营么?”看着陈栋那有些没个正行的模样,子孝有些无奈地端出了最近几天,陈栋令他记下的一些军纪禁忌。
“巡视戒备自然不得擅自离守,但我们那是深入敌方内部刺探情报,这可是天大的危险事,否则守个万年,不思进取,这丈也永远赢不了,这东西,可是与营地守备同样重要啊。”陈栋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可落在子孝眼中,怎么都觉得他没个正经,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只得屈服,换了行装,两人便悄悄地出了军营。
平日里因为宵禁令,回水城内夜不掌灯,只有几家后台极大的场所可以通宵达旦,至于小摊小贩的夜市,自然是早早收摊,赶回家去。但今日整个回水城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华灯初上的景色令所有人眼前一亮,整个回水仿佛回到数十年前,最为繁华的时期,一条从佬隆江引流而至的水道上,画舫相连,水边是无数摊贩在卖力吆喝,而宽阔的街道上,往来的公子文士,深闺姐妹与丫鬟家丁相映成趣,无论是怎样的摊贩前,都会聚集着不少人,看热闹也罢,参与也好,均是一片繁华的景色。
人流之中,有两个人走走停停,目中闪动着与旁人不一样的光华,不过他们均是惹不来视线的主,一个面色黝黑,一个面相敦厚,两个男人别说出众,就连说其有特点都欠奉,姑娘小姐们宁愿多花些气力去看看那些玲琅满目的小饰件,或是多注意些那羽扇纶巾打扮的公子哥们,都不会浪费时间多看其一眼。而那些公子文士们还有摊贩走卒可是早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身穿华美绸缎或是绸布华服的姑娘们身上,雪峰饱满,凹凸有致多么赏心悦目,更加不会多加亲睐这两个穿着平平的男人,于是乎,这两个偷偷溜出军营的家伙便有了一种有些置身度外的感觉,肆意看着周围过往,只觉得恍如隔世。
“陈哥,若没有这天下乱世,不知该多好。”远处,看着一起不知起因的摩擦,旋即很快被巡视的城卫调停,或带走,或驱散,随后一切又恢复平静,仿若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子孝不禁感叹道。
“没有这些动乱的苦涩,世人又怎知那和平的甘美,今夜这万人空巷的盛况,也是这十数年的宵禁令给逼的,否则天天如此,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还不得日日把自己给掏空,才能凑出钱来,在那些谜题妙语前出下风头。”陈栋略微指点了某一个方向,那里更加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群青衣文士,华服公子,绸服小姐,布衣家丁奴仆均是围围挤挤,只看见某些个交了文钱,提笔写出答案的文人笑容和煦,然模样却似斗胜了的公鸡般骄傲非常,而没能做出回答的,则有些愤愤地再次掏钱,继续对答,直到胜出为止,惹来下面越来越多的视线,这才心满意足,拿着那些不能温饱的礼品,退回台下。
“陈哥的意思难道觉得这乱世还是好事不成?”子孝眉头挑了挑,有些疑惑道。
“世事无绝对,经历过乱世之人,至少都会对其忌讳颇深,一代两代,或许祖祖辈辈都会铭记于心,潜心祈祷不会再起祸乱,但没经历过的,便只想着乘机争权,夺势,坐享其成,大多数人根本不明白一旦祸起萧墙,便再难受人控制,大势所趋,自己只会成为那一株浮萍,身不由己。所以皇朝每年下达服兵役与征兵令,便是要让人们知晓这战事的可怖,可谓用心良苦,只是可惜事与愿违,再大的佛心也难灭那些膨胀的野心,唯有再来一次血的教训,才能让这一辈的世人铭记这粗浅的道理,而下一代才会彻底收敛,只是这教训,不知要用多少人命去镌刻。很多时候,其实大多数人的死,仅仅是为了唤醒非常小一部分人的利欲熏心,但这粗糙的道理,根本没人会想去深思,所以类似的事,才不断地在历史上重复。”陈栋摇了摇头,突然间觉得有些落寂,恍然间想起小时候,自己的恩师曾经发下的宏愿,只是可惜,他的愿望再大,再美,也仅仅是一个愿望,而现实,则会将这个愿望无情地击得粉碎,最后在历史的长河中,连一点残渣也不会留下。
‘那愿望,是什么来着?’陈栋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想要去触摸那久远的记忆,然只记起了些许的片段。
愿人人为圣,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