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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短篇小说集二尘海茫茫(5)(2 / 2)

在村口放风的王福平看见响水河边,一行人,手中各拿器械,朝大坟坝方向去了,立即高喊:“又有人去大坟坝了!”有人马上敲起锣来,六队的社员,又各拿家伙向大坟坝涌去。王老三看六队的社员又涌来了,高声问:“你们又来干啥?”廖文雄说:“你朝响水河桥上看。”王老三扭过头去,才发现有二三十个人,拿着扁担、锄头、钢钎、木棍、竹棍,如风的向坡上卷来。打头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手舞一把雪亮的菜刀。人称主席娘。原来邱富贵解放的时候当过村主席,人们都说,上有**,下有邱主席,所以村主席的妻子就好比皇帝的妻子称什么娘娘一样,被尊称为主席娘。这个女人不仅有三分姿sè,平时一个哈哈要打过两座山,而且人又能干,敢杀猪宰牛打狗吃,邱富贵在她面前,耳朵上的骨头都得软八分。她听见丈夫被王老三捆起了,一手cāo起一把菜刀,约起亲戚朋友,到大坟坝美人救英雄来了。六队的人是居高临下,一窝蜂的占据了有利地形;主席娘的队伍是从下仰攻,居于下风。王老三看着主席娘手里的两把菜刀,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她背后的人,手里都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各有家伙,于是对邱富贵说:“邱大队长,你看着办吧,想伤多少死多少,你订个计划吧。”

只听主席娘高声叫喊:“还我的富贵,快!快!快!”跟来的人也跟着吼:“放人!放人!快放人!”王老三走出几步说:“主席娘,两把菜刀来六队闹革命呀?邱大队长,我们没有关押他,也没有看管他,他好好的,自己要躺在那里,我们可不敢赶他走。你把刀放下上来看,你的富贵有半点伤都由我负责。”

邱富贵躺在坟草丛里,听见老婆搬救兵来了,心里先是一阵兴奋,本来想站起来,又觉得就这样子起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脸以后只有朝胯子下搁了。可是不起来,闹出了人命也很麻烦。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主席娘见坡上富贵儿就躺在草丛里,以为是受了重伤,或者被紧紧捆住了,便招呼亲友们:“冲进去,把大队长抢出来!”说着,她就身先士卒,挥舞菜刀,向大坟坝里冲,后面的人也挥着棍棒往坟地里跑。王老三见他们误会了,高声叫道:“六队的,向后让!不准动手!”六队的人一看,她又不是来挖坟的,管她干啥,都远远的让开了。

主席娘满以为六队的人要和她的队伍血战一场,她风快的跑到邱富贵身边,两把菜刀含在嘴里,一把拉起邱富贵,背在背上,左手搂着,右手把两把菜刀握在一起,就往山下跑。邱富贵觉得,被人抢回去总比自己走回去有面子,于是由她背着跑,也不哼一声。这主席娘虽说很能干,但现在背上一个大男人,右手两把刀,又满以为六队会追上来夺人,因此心慌脚步急,走出坟坝才百来步,便被脚下石头一绊,轰的一声往下跌倒了。邱富贵急忙从她背上爬下来,向前去扶,只见满地的鲜血,哪里扶得动?主席娘的队伍围过来帮忙,扶起头一看,一把菜刀深深的陷进颈脖里,血呼呼直喷。邱富贵慌忙取下刀,七手八脚朝公社医院送,终因流血过多,一命呜呼了。邱富贵伏尸恸哭了一会儿,马上去牛禄长书记那里哭诉,说他去积骨肥,被王老三绑架,他妻子赶来说理,又被王老三用菜刀砍死了。

牛书记一听,人命关天,两个眼睛睁得像刚剥出来的油珠子:“这还了得!这不是造反吗!”牛禄长马上和邱富贵一同赶去县城向县委王书记汇报。王书记叫王佐文,大个子,河南人,南下作战勇敢,又在部队里学了点文化,当了副团长,解放四川后,只有23岁,就留在野旭县当了县委书记。王书记听到柯楞公社出了这样严重的事件,立即召开县委常委会。

会议室是旧社会县大老爷的会客室,除了正面墙上挂着**像、桌子上摆着七个烟灰缸以外,一切都是老古套:雕着花草龙凤的门窗,土漆的桌子、土漆的太师椅,地面是漆过的小木板拼成的,不过漆已经脱落殆尽,有了两个拳头大的破洞。桌上还摆着四川人吃盖碗儿茶的整套茶具。七个常委都是掌握本县大权的人物,除县委书记外,还有县长、武装部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监委书记、公安局长。他们的穿着,只有武装部长稍有区别,是现役军人的装束,其余一律是褪了sè的旧军装——他们都是转业军人。

县委王书记把从牛禄长、邱富贵那里听来的情况详细通报后说:“牛禄长虽然把绿肥误听为了骨肥,有一定责任,但是,工农干部嘛,解放前受苦受压迫,没钱读书,没有文化,犯这样的错误,可以理解,怪不得他,要怪,就要怪万恶的封建社会。邱富贵,坚决贯彻公社党委决议,虽然有些方法欠妥,但是,大方向是正确的。王老三身为生产队长,身为党员,聚众阻挠干部贯彻执行上级的战略部署,捆绑大队长,砍死大队长的妻子,实属反动透顶。大家讨论,如何处理。”

公安局长勃然大怒:“这是我们野旭县解放九年来,最大的反革命案!”武装部长说:“这就是公开造反!今天敢捆大队书记”宣传部长纠正说:“是大队长。”武装部长接着说:“对,大队长,明天就敢捆公社长。”组织部长又纠正说:“公社社长。”武装部长接着说:“后天就敢捆县长。以后就敢捆**罗,坚决抓!枪毙他几个,压压反革命的威风。”六个常委争先表态,越说越凶,生怕沾了“右”的边,都对王老三怒加声讨,主张杀一儆百。只有宣传部长彭忠国在表了坚决的态度后,说:“人命关天,案情重大,是不是再派人下去调查一下?”王书记拿出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牛禄长、邱富贵已经给我们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一切都很明白,一切都很清楚。王老三就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必须坚决镇压!”七个常委研究了半天,个个义形于sè,得出的结论是逮捕王老三,通报表彰邱富贵,追认主席娘石淑贞为烈士。

当天下午六点,天上突然布满浓云,起着大风,残败的桃李花在纷纷飘落。铁山六队的路上,邱富贵领来了四个荷枪实弹的公安战士。为首的是县公安局高科长。他们直扑王老三的家,把积肥回家喝开水的王老三逮了个正着。因为王家的地势高,看见的社员都互相传语,不到三分钟,王家祠堂就聚满了人,大家不自觉的把高科长等四人团团围住,分割包围,形成了四个包围圈,群众争着给围在垓心的同志讲事情的真相。王老三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一家老小都在拉着王老三哭,社员都怒形于sè,公安局的吆喝大家让开路。大块头,黑凛凛的廖文雄,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你们凭什么抓人,就凭邱烂肚的嘴皮子?”社员都七嘴八舌的大嚷起来:“王老三是好人!”“不准颠倒黑白!”“不准乱抓人!”“放了我们的队长!”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松涛,像海啸,像chūn雷,轰轰的响。

邱富贵说:“不干你们的事,大家识相点!”高科长见情势危急,就提高嗓门儿说:“我是奉命捉拿杀人犯,请乡亲们支持我执行公务!”王老三高喊:“我没有杀人!”“王队长不是杀人犯!”“我们通通可以作证!”“石淑贞是自己跌死的!”

王德清正在石包山上打石头,准备生产队修蓄水池用,孙子王福平心急火燎的跑来告诉他公安局抓人来了。王德清丢下锤子錾子,三步并着两步的赶回来,看见这个阵势,立即拨开人群,挤进垓心,见一个瘦高个子双手抓着铁链,铁链上锁着王老三,就轮起铁掌向那只手腕猛砍下去。那瘦高个子正是高科长。他痛得“哎哟”一声叫,放下了铁链。另外三个战士,都被七嘴八舌的群众围着,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高科长举起了枪:“你,是什么人!”王德清大吼道:“我是证人!石淑贞是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上死的,关王老三屁事!”

高科长怒气冲冲地举起手枪,大吼道:“都给我闪开!谁敢妨碍我执行公务,我就开枪!”王德清也怒吼道:“**是不会拿枪对准老百姓的,你敢向老百姓开枪,你就是赵尔丰,我就敢下你的枪!”高科长“叭叭”向天放了两枪,妇女儿童都吓得哭喊着四散奔逃,王德清高喊:“下他们的枪!”几下健壮如牛的小伙子立即冲向前,两个对付一个,缴了三个战士的枪,高科长举枪正要向廖文雄shè击,王德清飞起一脚把枪踢到了天上,落下来,他一个腾跃把枪抓在了手里。邱富贵见状想溜之大吉,王德清用枪对着他:“都是你惹的祸,敢动老子先毙了你!”

高科长没了手枪,立即变成了放了气的轮胎,但气门芯还是硬的:“把我们捆起来好了,解放军不怕死。”王德清说:“你不怕死,我怕死!”他举起手枪说:“轻轻一扣,那人就吃不成饭了,能随便扣吗?坐江山才几年,就听信邱富贵、矮狗屎这些人的一面之词,护着他们,把正直的人打下去,这还算是**吗!留下你们,把事情搞清楚才动枪不迟。”王老三说:“社员都散开回家,干部留下。”王德清叫家人抬出凳子,让四个解放军同志坐下,也给邱富贵安了一张椅子。王德清说:“邱大队长,我们当着四个公安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你有本事说一句假话,老子马上毙了你,我七十岁的人了,死了也值。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王德清看见孙晓莺也在旁边,就说:“孙老师找张纸来作记录。”邱富贵低着头不言语。“说呀!”高科长想早点脱身。邱富贵看了一眼王德清手里握的手枪,他知道这个人是走江湖一辈子的人,什么事都敢干,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照实说了,孙晓莺认真记下了。王德清说:“公安同志,事实就是这样的,你们看,该不该抓王老三。”高科长听了后说:“原来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是奉命行事。对不起。”王德清从孙晓莺手里拿过记的材料,叫邱富贵和在场的人都签了字,然后交给了高科长。高科长装进了上衣口袋,又摸出钥匙,打开手铐,放了王老三。说:“我一定回去向局长汇报,撤销逮捕令。”

王老三说:“刚才不是夺你们的枪,是想让你们弄清事实。枪都还给你们,相信你们会拿枪为好人撑腰的。”高科长等四人接过枪,一溜烟的走了。邱富贵也跟着跑了。王老三的屋里屋外,响起了一阵开怀大笑。

只有王德清没有笑。等群众都散了以后,王德清给王老三说:“赶快把今天表现最突出的人找来,我有话说。”一会儿王老三叫来了廖文雄、王尔忠、王光玉、孙明体、王光洪、王光礼。王德清把自己家的大人都叫拢来后说:“从古以来的官儿,很少有真为老百姓的,也有心里想为老百姓干点事儿的,但处在那个位置,也没有办法。官靠民养,官不但想过得比民好,还想让民俯首贴耳,怎么容得下老百姓说个‘不’字,何况捆官、打官、下枪?这里到县城四十里,全是山路,估计他们今晚不会来,明天早晨准来抓人。今天你们几个出力缴枪的人,我和老三,马上收拾好,趁天黑就走,远走他乡,我们可不是岳飞,没有必要死了之后让后人题诗作词。世界这么大,中国这么宽,还能没有我们几个人的生路?”

农民们都没有想过官儿和民的这种玄妙关系,但从这几天敢于下令挖祖坟,敢于那样颠倒黑白抓好人,大家都有些明白了,官有官场,官有官理,和老百姓的理是不一样的。大队会计王尔忠说:“事实他们已经搞清楚了,该不会再来抓人了吧?”廖文雄说:“敢承认事实的官儿有几个?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回来就是。”王德清说:“我这把胡子可不光是吃米长出来的。都快点回去准备。我们统一口径,向家里人就说:‘我们连夜进城去了,要去亲自向县zhèng fǔ报告。’回去准备好,天黑尽我们就走。”

几个出头露面的都各自准备去了。王德清一家到公共食堂吃过晚饭,老少十二口人,围着桌子上一盏马灯坐着,他们看着门外不明不暗的夜sè,沉默着,叹息着,女人都在流泪。王德清吞云吐雾的抽了一会儿叶子烟,看大家都很悲戚,就说:“我们走了,老大老二,要把你妈和老三家照顾好。下雨天,这里山高路陡,给她们挑挑水,这公共食堂我看也是办不下去的,以后分口粮,也帮着挑一下。我们有了立脚的地方,就写信来叫你们去。大家不要伤心。天总有亮的时候。”老大老二答应着,妇女们的眼泪都嗒嗒的落着。

天一黑尽,王德清、王老三等八个人,各自背着简单的行李,要上路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来相送。几个年青人的妻子都哭得像热天的雪糕,水淋淋的。王老三说:“我们走了,你们凡事要多动脑筋,邱富贵儿那些人干的坏事,你们要记着,我们要找他们算帐的。”天上有朦胧的月亮,亲人们和他们一一握手后,都流着泪看着他们走出家门,进入竹林中,亲人们又追到竹林外,看着他们下完五里坡,过了响水河,弯进柏树林,消失在黑夜中了,还久久的站在坳口上。对这里的许多亲人来说,这是生离,更是死别。不久的粮食关,这个队也死了四十六人,虽然他们队的生产不错,但当时都是全大队统一调配,真所谓“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chūn”啊。送行的人当时当然都不知道后来的命运,但一旦走出了家门,就存在着是否还能再回来的问题,所以他们都久久不肯回屋,看着亲人们远去的白晃晃的路,像弯弯曲曲的长蛇,伸入薄薄的雾气中,融入无边的旷野里,没了踪迹。他们都没有人想离开坳口,他们的心已经随着漂流的亲人的脚步,进入了茫茫无边的夜sè中。特别是年轻的妻子们,丈夫一走,留给她们的可不仅只是劳累。

王家的儿媳们,都是等寒露湿人衣之后才上床的,但谁也无法成眠,想到今天的事,以后的rì子,脑子越来越清醒。他们听着公鸡叫,看着月光淡,看着黎明前的黑暗到来又过去,看着缕缕惨白的晨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从墙的孔洞里,挤进了屋子,他们才黑着眼圈起了床。刚刚洗过脸,门还没有开,门外就响起了一个粗喉咙沉重的喊声:

“六队的社员注意了,六队的社员注意,我们县公安局奉命捉拿凶犯,社员们都关上门窗,不要出来围观,以免造成意外伤亡。下面的六个人听着,下面的六个人听着:王德清、王传业、王尔忠、王光玉、廖文雄、孙明体,赶快开门自首,否则抗拒从严!”人们还是都纷纷起床开了门,大家才看见石包山头一挺轻机枪,枪口正对着王老三的家门口,大约五六十个战士,都端着枪封锁了六队向外的一切通道。大家这才佩服王德清真是见多识广。牛禄长书记、邱富贵大队长、公安局长、公社治安主任都亲临战场指挥。一连喊了八遍,还不见罪犯出门入网,公安局长又高声喊道:“乡亲们,我们只逮捕罪犯,希望乡亲们协助,为了不造成误伤,大家不要出门,不要围观,不要窝藏。为了不造成财产损失,家家户户都打开房门,我们好一一搜查。”公安局长喊了三遍,六队的所有人家都打开了房门。那个粗喉咙又喊话三遍,才由邱富贵带路,挨家挨户搜查。邱富贵先带领六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进了王德清的家门,用三节电的手电筒把床上床下、猪圈里、红苕窖里、大的箱箱柜柜里都照了个遍。王家老小都默不作声。王福平心想:“好险,爷爷真是料事如神!”邱富贵见搜不着人,像抽了筋似的浑身虚软,他知道王德清是久走江湖的,如果抓不住他,说不定哪晚上就完了。他问王老大:“你爹和老三呢?”王老大回答说:“昨天你们前脚刚走,他们马上出门,说是到县城亲自向县长汇报,可能都住在县城,这时怕还没有起床哩。”邱富贵虽然不相信,但到处都搜遍了,就是不见人。他们一一搜了另外四家,也不见要抓的人,而解释都完全一样。邱富贵这才感到水深得很。邱富贵等向公安局长汇报了搜查结果。公安局长不甘心,又叫挨家挨户的搜了一遍,当然还是一无所获。闹腾了半天,只得撤退。临走时,公安局长说:“如果他们回来,到大队长那里去报告一声。”此后又来找了二十多个人去问,还来偷袭过三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隔了五天,街上贴出了公安局的通缉令,六个人都从来没有照过相,因此没有照片,特征描述也是似是而非的。罪名是阻扰积绿肥,捆绑大队长,杀死大队长的妻子,殴打公安人员,夺枪四支(后勒令归还)。一行六人。希广大人民群众协助擒拿。

又过了两天,王光洪和王光礼都悄悄回来了。通缉令一直到被雨打风吹去,六个罪犯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cháo涨cháo落,雪积雪销,星驰月转,弹指十年。到了一九六九年,野旭县广场里召开万人大会,为骨肥事件涉及的王德清等七人平反。主持会议的是东方红造反兵团司令王卫红。他本名王福平,是骨肥事件主要受害者王德清的孙子,王传业的儿子,是野旭中学的学生,刚满二十岁。为了表达响应**的号召,保卫红sè江山,特地改名为王卫红。只见他身穿当时的流行sè——黄军装,胸佩红太阳,臂戴红袖章,脸带朝阳之sè,神露激昂之情,声有疾雷之音,真是八面威风。台子上的横标上是红纸黑字的鬼哭体——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台子两边是一副娃娃体的对联:

将绿肥误为骨肥知识浅陋本无可厚非

把好人定成罪人用心险恶实不能轻饶

台子上左边椅子上坐着王德清、王老三等六位受害者。台子右边低头站着六常委(因为武装部长属于军队系统不宜揪斗)和牛禄长、邱富贵,他们一人胸前吊一个巨大的黑牌子,名字之前都冠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刽子手”“黑走狗”之类的头衔。

大会高唱了语录歌,背诵了**语录,然后先由王传业介绍骨肥事件的真相和全过程,随后由受害者孙晓莺控诉。孙晓莺一走上台就泣不成声了,她现在虽然只有三十六岁,但看起来已经像六十岁的人了,一身骨瘦如柴,头发全都白了,脸上只剩了一层腊黄的皮,她被捕入狱八年,(母亲被打死在斗争的会场上,这一点她没有讲,因为她母亲是地主分子),丈夫被逼疯,三岁的孩子没人照顾淹死在蓄水池里,房子,在她入狱后即被邱富贵指挥拆下来当了夜战照明的火把,现在她失去了教师的工作,一身的疾病还照顾一个疯人,住在出狱后亲友们给她搭的茅草棚里。孙晓莺整个的控诉过程中,场子里啜泣声如浪如cháo,口号声此起彼伏,听众个个义愤填膺。八个当权派,当时都把头低成九十度,动也不敢动一下。

控诉完毕就是批斗。王卫红首先说明:王德清等六人逃跑xīn jiāng后,以王佐文为首的野旭县走资派抓不着王传业就抓孙晓莺,对她进行了残酷的迫害。要王佐文回答:事情的真相,公安局的高科长是亲自听了的,我们又请孙晓莺作了详细记录,交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派重兵,动用机枪逮捕革命群众?为什么还要迫害孙晓莺?王佐文不敢抬头,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大声说!”下面响起了如雷的吼声。王佐文只好把头抬起,重新说一遍:“高科长把材料给了我,但是我的思想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占了上风,那是常委的决定,当时认为你们下高科长他们的枪就是造反,大家一致认为王德清等六位同志都是贫农出身,事情是由孙晓莺说东风公社是积绿肥引起的,这是阶级敌人在挑拨贫下中农和党的关系,因此要严厉打击。这是错误的,我认罪。”

这时宣传部长彭忠国站出来说:“当时我就反对,我说‘孙晓莺说的是事实,是正确的,如果铁山大队照孙晓莺说的办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孙晓莺恰恰是有功的,而且地主子女不能就认为人家是阶级敌人。当时王佐文说:‘彭部长,不能忘了**的阶级分析方法,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看问题,那才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照彭部长的说法,这是贫下中农反对**?我还说‘积骨肥本来就是错误的。’”王卫红立即领着呼起了口号:“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王佐文,彭忠国讲的是不是事实?”“是事实,是事实。”王卫红说:“彭部长坚持正确意见,是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边的,现在就解放了。”他去摘掉了宣传部长颈上挂的牌子,让他坐到了王尔玉的旁边。

王德清站起来指着低头弯腰的当权派说:“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披着**的红皮子,干的是什么事情!**坐江山才九年,你们就让我们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我们六个人离乡背井,在xīn jiāng,这十年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你邱富贵儿说,到底你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包括王书记都是受了你的蒙蔽!你害得我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这个帐该怎么算!”

邱富贵低着头说:“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老婆是不了解情况,自己跌到自己拿的菜刀口上切断喉管而死的。这个事要怪,还是要怪牛禄长,如果不是他喊积骨肥,哪有这样的事,我也是受害者,搭上了自己的老婆,我比你们七个人还惨。”邱富贵也痛哭失声了。王卫红又喊起了口号:“打倒牛禄长!”这时一个高大个子的男同志冲上台来,在邱富贵颈子上轮起巴掌一砍,邱富贵倒在了地下,那人又在邱富贵腰上狠狠踢了一脚。王卫红上前去把他拉开了。这是孙晓莺的丈夫王尔成,东风公社小学的教师,只听他声泪俱下的说:“邱富贵儿,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王卫红知道他的神经病刚医好,不能太激动,就扶他坐到了彭部长的旁边。

斗争会开了整整一天,最后由县委书记王佐文和县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共同签署了平反公告,给王德清、孙晓莺等七人平反,恢复孙晓莺的工作,补发这十年的工资。

又过了十年,王卫红以当造反司令残酷迫害老干部的罪名被判刑三年。王佐文升为市长,彭忠国升为县委书记。牛禄长升为副县长,赵云德被升为县委副书记,邱富贵升为区委副书记。

到了一九九四年,王卫红已经是有上千万资产的深圳爱华公司的总经理了,王德清还身板硬朗,一天的主要工作是打太极拳,喂鸡;王老三是本县宏龙建筑公司的经理。孙晓莺和王尔成也住上了楼房,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过她受的伤害太深,经常从梦中哭醒。邱富贵因为贪污公款五十二万元,但退陪得好被判刑十年,还在服刑。牛禄长和王佐文、赵云德都已经退休,经常在老干局下棋。笔者曾经访问过王卫红,对骨肥事件和他人生道路的看法,他爽朗地笑笑说:“那个年代,干部连文化都没有,就不要说别的什么素质了,出那样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我,那时候都只能跟着上头跑,连想想到底对不对的意识都没有。完全不能自主沉浮,所以当然只有跟着cháo流涨落。不过,我最佩服我的爷爷,他的思想言行可以说超前了五十年。王佐文等等,当时都自称是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其实,他们哪里达到了资产阶级的水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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