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初化作人形的时候,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子模样,一身淡青色的襦裙,头上扎起的双髻绑了两条青色的带子,娇小的身躯倚在一棵参天古树的枝干旁正专心致志地玩着垂在眼前的青带子,却是窸窸窣窣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还未抬头,便见了一双染上了些许尘土的白鞋子出现在自己的跟前,顺着鞋子往上看去,她便看到了此生最美的景象。
白衣白袜,行脚的僧人脸上略带疲惫,低头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那双沉如星海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光芒,竟然让她觉得纵然这深山古林里有万千色彩艳丽香气宜人的奇花异草,可是,任谁都不及眼前这一袭白色来的好看。
那时的她尚不通晓人语,也不知如何跟眼前这个白森森的东西交流,也只是扯了自己的袖子,伸出手去,费力想要帮他把鞋上的尘土擦干净。这么美丽的白色,怎么能被其他的色彩沾染呢?
那天起,她便有了名字,那个白森森的自称是她师傅的人唤她梵音,他将她放在了自己随身背着的竹篓里,就这么带回了轻灵寺。那是她幻化出人形后第一次离开那棵参天的古树,即便是远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她也不曾觉得有丝毫的害怕,只觉得,只要有那个白森森的师傅在,她就可以很安心。
轻灵寺在一座大山上,山上泉水清澈,草木茂盛,倒是一处灵隐宝地,寺里的僧人也不过二十来个,似乎都是师傅的弟子,每日早晚课,习武打坐一样不少,师傅都让她跟着参加,那个时候她挺高兴的,只觉得什么都是新奇,身边的人要做个什么事情她都一定要跟去。人前人后,师傅都唤她梵音,其他人却叫她妖精。小的时候,她不明白妖精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和梵音一样,是个名字罢了。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如此的不同,带着几分凶煞,尤其在看到她站在师傅身边时,一双双眼睛如刀剑一般,仿佛要把她身上的肉生生剜下来。
她问过师傅,为什么他们看自己的时候脸上会有那么凶恶的表情,每每看到都让她害怕。彼时正在蒲垫上闭目诵经的师傅只是淡淡回了她一句:“只因着他们自己觉得你与他们不同,相由心生,你不必去在意。”
师傅说完,便犹自诵经去了,她自己坐在大雄宝殿前的莲花池边托腮思索。师傅从来都说实话,若是因为自己与他人不同而招来的恶意,那她定然要改变一下自己才行。左看右看,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副人样,若说有什么不同,便也只是自己比他们多了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罢了,难道都是这些头发惹的祸?
想到这里,她一副幡然顿悟的样子,当下便剃了一头黑发,看着水里脑袋光溜溜的自己,不由得觉得心情大好通体舒畅。
正想着起身去问问别人这样是不是就不讨厌她了,转头却看到了师傅一张黑青着的脸,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好脾气的师傅生气,他眯着眼盯着她的光头看了半天后,终究是没有骂出半句来,只是沉沉叹了口气:“你倒是很会领悟,也罢,表象声色也无什么区别,斩断三千烦恼丝,倒是有利于你修行。”
虽然师傅这么说,不过她倒是觉得自从剃了头发之后,身边的人看她也有几分不同了,厌恶减退了几分,嘴角倒是多了几分奇怪的笑意。她也不去多想,只当做他们是接纳了自己,自此之后更是不顾及什么,只是一心一意缠着师傅,不管做什么都不想和他分开。
【二】
便是这么过了几个年岁,她几年如一日地跟在师傅身边,早课,晚课,午休打坐,什么都学得像模像样,甚至在寺庙里逢初一十五举行的辩法大会上,她也偶尔会持了一本经卷,正儿八经地和其他和尚辩论几句,多数情况下,竟然都能辩得对方体无完肤,大获全胜。自此,那些本来已经消失许久的厌恶表情又一次出现在了和尚们的脸上,这一变化又让她郁闷了好久,却也没有再去问师傅,她已经渐渐长大,大到了可以看人脸色,隐藏心事的年龄。
然而,纵然她在道法经文上的理解造诣再高,师傅见了也不过都是叹息摇头,只说还未得道,茫茫无期。那个时候她便不乐意了,心想自己学佛法这么多年,师傅讲的那些他都能听得懂,师兄们都辩不过自己,师傅怎么还能说自己还未得道,若是这般,她倒是想要问问师傅,这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怎么才能得到。
日子本该这般沉闷平静地过下去,然而,有时候太过于平静,上天便会安排个什么人或者事来打破一下,似乎该就是看不惯这般的安静圆满。
那日她在菩提树下信手抄着经卷,正到那句:“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的时候,却见得不远处的院门吱呀地开了,一双淡青色的鞋子踏了进来,她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穿了一身灰色长衫,背着一把被破布缠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长剑的男子走了进来。
“哟,你有头发,可要小心,他们不喜欢看到有头发的人,要不,我帮你剃了可好?就像我这样。”她倒是不惧生,师傅说过,出现在这个寺庙里的都是家人,对待家人要友善而真诚,所以,在看到这个头发浓密,满脸胡茬的人出现在院子里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帮他削发免得他遭到众人嫌弃。
来人本是没有看到在树下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倒是身形一顿,转过眼来看了半天,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声音朗朗,悦耳动听:“哟,我只道这和尚庙里只有和尚,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小尼姑了。我看你是嫉妒我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所以编了谎话诓我,想要我变得和你一样吧?”
“我没有啊,我很喜欢我这样呢,清爽又凉快,真的,他们不喜欢有头发的,不信你进去试试,他们会讨厌你的。”被人误会了,她也不生气,似乎师傅就没有教过生气该是什么模样,所以,面对这个嬉皮笑脸的人,她仍旧好脾气地说道。
“这可说不准。”来人摇了摇头,便见几个和尚从环门处走了出来,见了他,都是一脸的惊喜,忙上前拱手做礼。
“云辰道长,多年未见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师傅前些日子还在念叨你多年不来看他,如今见到道长,该是很高兴的。”为首的正是她的大师兄释语,见了这个长头发的人,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满脸堆笑,要把他迎进去。
“昔年见你还是个小屁孩的模样,那时候我说你天资聪慧,如今看来慧根没生出来,拍马屁的功夫倒长进了不少,你那面瘫师傅除了吃饭念经,还知道个什么高兴难过的,我就是哪天死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照样念他的经。”抬手拍了一下释语的光头,云辰道长大笑反驳。
“谁说的,师傅笑起来很好看的,他才不是面瘫呢。”一旁的她再也写不下去了,干脆丢了笔几步走到云辰身旁,扬眉说道。
“这倒是稀奇,我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还真没看到他笑过,要不你带我去看看,若是你真让他笑了,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做什么都可以。”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也不等梵音回答,云辰伸手捉了她的衣领,扯着她就往里面走。
走出去没多远,还能听见身后释语他们不满的嘟囔声:“哼,就是个小妖精,缠着师傅不说,还来缠着云辰道长,她倒是会顺势而为。”
这话落到云辰耳里都让他觉得有几分不悦,低头却看到林在手里的小尼姑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只是犹自嘀咕:“看吧,告诉过你他们不喜欢长头发的,还没走远呢就说你坏话,说你就算了,还连着我一块儿说,师傅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他还会不高兴?”这话拉回了云辰的兴趣,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尼姑,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扯着她往大雄宝殿走去。
【三】
那个白影依旧稳稳坐在佛像前,手里持着念珠,还在默诵经文。听得有脚步声,也不回头:“梵音你的《金刚经》抄完了?”
“没有,这个长头发的道长突然闯进来,还非要拉我来见你,说是要看你笑一笑。”已经被云辰松开的梵音站在门口老实回答。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师傅转过头来,看了他身旁的道长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有继续念经。
“你看吧,我就跟你说了,你师傅就是个榆木疙瘩,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就在面前,他还要抱着他的烂珠子数个没完,我先前说的没错吧,想来这世间他关心的除了他的珠子到底有几颗,便只有你这个光头小尼姑了。”见他这般,云辰也不恼,只是抱着手臂,看着梵音,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得佛前的人大袖一挥,一道劲风袭来,云辰连忙身形一闪,才躲过了那颗打过来的念珠。
“休要在梵音面前胡言乱语,随我去禅房吧。”白衣翩翩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面上还是那般不悲不喜的模样,声音也听不出任何起伏。一边说,一边朝着禅房走去,踏出大雄宝殿的时候,还不忘了嘱咐一句,“梵音你去继续抄写经文吧。”
云辰看了梵音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就说他是个榆木疙瘩吧,你可是跟我打赌输了,输了就要接受惩罚,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才可以。”
“云辰——”门外响起一声呼唤,云辰不等梵音回答,便快步跟了出去,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梵音。
“小尼姑,要愿赌服输哟。”云辰得声音远远飘来,带着一丝笑意,倒让梵音没了抄经书的心思,也不知道这个道长跟师傅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师傅表面上那么淡然,其实梵音看得出对于道长的到来,师傅还是心中欢喜的。
想到这里,梵音当下就有了决定,这也是第一次,她没有听师傅的话,不去乖乖抄书,而是跟着云辰和他,悄悄到了禅房外面。花木掩映,半开的房门外梵音躲在墙角,凑着耳朵想要听个究竟。
“你倒是挺会捡宝贝,这小蛇妖想必是在母体中时就被渡了仙气,出生不久就化作了人形,只不过,梵清,你一个和尚怎么干起了捉妖的勾当,这不是该我们道士做的事情吗?”那个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带着笑意,十分好听。
“原来叫做梵清。”云辰还在说些什么,梵音却没有再听进去,只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这个名字上。原来是叫做梵清啊,跟在师傅身边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似乎与自己,只相差一个字呢,这么一想,心底倒是升起了一股没有由来的亲近。
“既然是在修行途中遇到的,便说明她有佛缘,我要度化她。”屋里梵清正在煮茶,声音淡淡,仿佛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云辰斜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接过梵清递过来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放下杯子砸吧砸吧嘴说:“你这儿的茶还是一如既往的苦啊,我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的妖,倒是难得有一个像她一样。这个小妖精倒是被你养出了几丝佛性。”
听到自己又被叫做小妖精,梵音撇了撇嘴,却是觉得,这三个字从云辰道长口中说出来,不似从其他师兄口中说出来那么让人心烦,她偷偷伏在墙边,抬眼去看里面的情形,便见了师傅已经不再泡茶,只是盘腿坐在蒲垫上,手持念珠,却是看着云辰,叹了口气:“若是真养出了几丝佛性,那我倒是欣慰,只可惜她虽然学什么都快,却都流于表面,懂道而不悟道,终究不得佛法精髓啊。”
云辰瞥了他一眼,转头便看到了窗口那个多出来的小脑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站了起来,看着蒲垫上安之若素的僧人:“她不能悟道,不过是因为被你束缚着,没有看遍世间百态,不入世,又怎么出世?要不让我带她出去游历一番,到时候看清世间百态,你也更方便度她成佛。”
“你这又是打什么鬼主意,她还只是个孩子,怎能随你到处奔波。”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梵清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失言,微微摇了摇头,却不再多语。
“我能有什么鬼主意,不过一心助你普度众生罢了,再说了,你一个和尚庙里放一个大姑娘,你也不怕其他弟子们不便修行吗?”看着好友的这些变化,云辰暗自有些感叹,也不过相别十余年,他们的模样都未曾有太多改变,可是他感受得到,眼前这个好友的变化不是一丁点。从前的梵清,是那无坚不摧的顽石,只愿一生活在佛光之下,而如今的梵清,心境却是大有不同了,似乎有什么从那块顽石之中生长出来,正在将表面的坚硬一点点摧毁。
“也罢,便让她随你去,一切都是缘法,不该有半分强求。”微微思索了片刻,看到云辰脸上探究的表情,梵清终于止住了自己的思虑,只是点了点头,转头便看到了窗外那个来不及缩回去的小脑袋,他朝她招了招手,只是一句,“从今往后,你便跟在云辰身边修行吧。”说完,也不管其他两人,只是从蒲垫上站了起来,启步离去,走到转角,身影也只是微微一顿,却是终究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微不可闻的叹息。
【四】
原本对于这次出行,梵音还是觉得开心的,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了,师傅从来不准她踏出那扇红木大门半步,甚至平日里都将门关了起来,看都不给她看上一眼。所以,在听到云辰道长说要带着她出去修炼的时候,她心里除了高兴,似乎也没多少其他的情愫。
可是,临别当天,发现送行的人里没有师傅的时候,她不乐意了。走在前面的道长自顾自地在心里盘算着出去之后要上哪里吃顿好的,想着自己在这和尚庙里待了几天,不准喝酒不准吃肉实在是憋得慌,此际出去一定要去凤阳楼里吃顿好的解解馋,倒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尼姑一步三回头地走着,走到门口竟然顿住了步子,不愿意再走。
“怎么不走了,难不成你师傅给你下了禁制,不让你踏出山门?”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梵音没有跟上来,云辰回头皱眉问了一句,他进进出出那么多次,倒是没感觉出有什么禁制啊,莫非是梵清的修为又高了几层,让他都无法察觉了?
“不是啊,我等师傅来送我呢。”站在门边恋恋不舍,此时从释语他们见云辰出了门便散去了,梵音回头,便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高大而空旷的门,数到重门的尽头,大雄宝殿前香雾缭绕,却是怎么都看不到那一袭白衣胜雪。
云辰叹了口气,回去扣住梵音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山下走:“我道是他修为又精进了,却不想那禁制原来是下到你心里去了啊。听我一句劝,你要是真为着你师傅好,就离他越远越好。”
“说什么呢,原来你是要我远离师傅才带我走的吗?”听到这话,原本乖顺的梵音蓦然甩开了云辰的手,转身就想往山门处跑,原来这个臭道士真的没安好心,竟然是来诓骗自己离开师傅的,她才不要呢,她从小就跟着师傅,她要一辈子跟着师傅,才不要跟臭道士去游山玩水。
“定!”云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也没有追上去,只是举右手过眉心,大袖一挥,断喝一声,便见了光头的小尼姑被他定在了原地,不管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分毫。妖就是妖,只有梵清那个傻小子才会把妖跟人等同对待,云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取了自己腰间已经空了的酒壶,念了一句诀,便见青光一闪,将那定在原地的梵音收到了酒壶里,“都说了以后要跟着我修炼,这么恋家可不好,先在贫道的酒壶里好好思过吧。”
笑着说完,云辰还不忘摇了摇酒壶,立即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不满的抗议声。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酒壶挂到了腰间,刚想走,身后的人唤住。不用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云辰这一次并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我答应过你要带她修炼便不会为难她,关心则乱,梵清你自己这些时日也好好想想吧,三年后我会把她送回来,到时候要怎么处置就看你了。”
看着道士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向清冷超然的梵清这一次却是有些愣神了,关心则乱,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关心起那个被他无意中捡回来的小蛇妖了吗?师傅曾经说过,若想彻悟佛法,便要学会心如止水。曾经他也以为自己能做到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可是,这些年下来,扪心自问,他又是被这凡尘俗世间的哪件事所牵绊了呢?
【五】
山中岁月清长,若是心如止水,三年不过弹指挥间。梵清依旧每日讲法布道,轻灵寺里的弟子,多是他很久以前外出游历的时候捡回来的,十六岁到三十二岁,十六年的时间,弟子们都渐渐长大,而他也不似当初那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即便是容貌未曾有太多改变,可是眉宇间的丝丝皱纹,却也是静静彰显着年岁。
师傅三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悟出了佛法超然,悟透了世间种种,便应了当今陛下的邀约,游走全国宣扬佛法,普度众生于苦海之中,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而他呢,三十二岁的时候,依旧坐在这造化庄严的大雄宝殿里,却是终究悟不透那最后一层的超然。
每日打坐持斋念经之余,他最常做的,是在山门前静坐,也不知为什么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日静坐到日暮西垂,得了大弟子的提醒才想起还要去做晚课。背地里徒弟们都议论,自从那个小妖精走了之后,师傅便跟丢了魂似的,怕是这一身修持要这么废了,这轻灵寺本是出佛学上师的地方,他们的师祖如今已经贵为当朝国师,本以为师傅也快被朝廷请走,坐镇帝都尽享荣华,可如今看来,似乎没太大可能了。
其实,每日静坐的时候,梵清想得最多的不是梵音,而是当年云辰的那句关心则乱。他不知道,这关切之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又为何独对梵音有这份心情呢?明明在他看来,梵音和释语他们,并无什么区别,都是在他座下,得他佛法相度的平凡人而已,或许是因为梵音平日里太过于依赖他,所以便多了几分注意?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解释,再往下想,倒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了,想清楚之后,梵清倒觉得安心了许多,便是更加清静寡淡,修行佛法,只是这山门前的静坐却是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每日坐在菩提树下,闭眼观心,也是一直修行。
那样的清静,在三年后的某一天里突然被打破,那日他依旧在菩提树下观心,似是太过投入,竟然没有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那句带着惊喜的“师傅!”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才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站着一个着了淡淡蓝色长裙的女孩,蓝色的裙子包裹住婀娜的身体,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几只雕琢精细的木簪挽起,清丽的脸上,一双玲珑的大眼睛扑闪,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泪光,脸上却是带着柔和的微笑:“师傅,我回来了。”
那一瞬间,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三年前离去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穿着淡灰色僧袍,剃着光头的小尼姑而已,却不想,只三年的时间,她便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她身后,提着酒壶的云辰大步走了进来,看着梵清,也笑了:“我就说你这些会吓坏他的,在他心里你还是那个光头小尼姑呢。”
依旧是一袭青衫洒脱,比起梵音,这三年来云辰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说话也是那般随性自在。
“回来便好。”一句话出口,却是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梵清暗自叹了口气,也只是他在这山中岁月绵长静止,三年过去,不管是容貌还是心性,想必梵音已经有太多改变了吧,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初缠着他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的小丫头了。想到这里,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失落,梵清也不再多说,只是站起来朝着寺内走去,“晚课要开始了,梵音你也来听吧。”
“我便不和你们去了,和尚讲课从来都是无聊。”一边还不等梵清继续说下去,云辰就大咧咧地笑着回了一句,把酒壶往腰间一挂,转头朝外面走,“我去外面转转,看看三年没回来,这山上生出什么小妖来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梵清刚巧转头,便看到了梵音看着云辰,一副欲言又止,带着些微担心的模样,对上梵清的眼睛,梵音似是吓了一跳,赶忙移开目光,跟上了梵清:“走吧,师傅,别耽误了晚课。”
“既然担心……”既然担心,便跟去吧。后半句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梵清看着云辰的背影,突然有些不高兴了,明明是他的徒弟,如今怎么一副胳膊肘往外拐的架势,也不知云辰这三年怎么带着梵音修行的。
“师傅你说什么?”还在担心着云辰,梵音倒是没听清梵清的那半句话,没由来地问了一句,却见梵清摇了摇头,也不再看她,朝大雄宝殿去了。梵音微微皱眉,三年不见,师傅怎么变得越来越别扭了呢?
这一次的晚课,不知道怎地,上得比以往都要久,师傅翻着《金刚经》从第一句开始讲,一直讲到最后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干脆自己坐在那里闭目沉思,却也不说半句让众人离去。
梵音坐在最末尾,靠着门边,一面抬头看闭目的师傅,一面转头看殿外,这云辰多去了两个时辰了,怎地还不回来,不要是遇到什么事情才好。
“既然坐不住,便去找他吧,后山的路你自小便熟,早些回来。”依旧闭着双眼,叹息微不可闻,早已察觉到女弟子的焦躁,梵清淡淡开口,放了梵音离去,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别人听不出来,不过梵音却是知道,师傅这般沉下声音说话,是因为生气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呢,三年期满之后,云辰便带着她如约赶了回来,而自己也决定一心向佛,既然这样,师傅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此时的她,早已顾不得思索这些,她心里记挂着云辰,这一次祸是她闯的,若是云辰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可不能原谅自己。这么想着,也不顾得师傅在生气,梵音得了这句话,便腾然站了起来,朝着梵清拱手做了个礼,匆匆朝着山门外奔去。
“继续禅坐吧。”在她起身离去的那一刻,梵清只觉得胸口一闷,却依旧不曾睁眼,只是默了几秒,等着梵音走远了,才开口说了一句。此句一出,原本就有些骚动的弟子们更是忍不住叫苦连连,却依旧不敢违逆师傅的意思,只得端坐着闭目,心里却是都把梵音骂了个千万遍,这小妖精一回来,大家就没好下场。
晚课一直上到了月上柳梢头,直到云辰带着梵音回来,那个闭目的僧人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站在大雄宝殿门口的云辰,梵清站了起来:“奔波一天,云辰道长想必也累了,请去禅房休息吧。”话才说完,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便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月色里,大殿里的众人才如蒙大赦一般松了口气,释语带着几个师弟更是凑到了云辰跟前,和这位道长嘘寒问暖,说说笑笑。
云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顾着和释语他们闲扯,聊着这三年在外面的奇闻异事,一时间倒是没人去在意站在那里的梵音。梵音看着梵清离去的方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一般,提裙朝着梵清的禅房跑去。
人群中的云辰瞥眼看到梵音离去,心中思虑了几转,便猜到了她要去做什么,推开围着他的众人,也不顾释语在后面唤他说道长你走错方向了,径自追着梵音过去。
云辰是在梵清禅房前的院子里拉住梵音的,将将拉住,便甩手给了梵音一个巴掌。女子捂着被打得微红的脸颊,杏眼一瞪,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云辰你为什么打我,我这是要去找师傅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说你毒害了当今太子,皇帝派了数不清的道士要来捉你回去用蛇胆解毒?”云辰眉毛一挑,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却是压不住怒意,“你可知,你师祖如今贵为国师,这轻灵寺也算是国寺,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若是告诉他,只能平白连累他。”
“可……可是师傅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万一他觉得我不想再要他当我师傅,觉得我背弃他了怎么办,我得跟他解释清楚啊。”被他这么一说,梵音的气焰瞬时被浇灭了,却是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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