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在御花园中由子时站至丑时,脸上始终有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他的官袍和黑发在月光下散发着幽泠泠的暗光,精致的脸上除了震惊,而又似有另番绝望的顿悟,霎那间溃决。
更鼓再响时,已是丑时初刻。
李德安排好了凌璿的就寝,从盈辛所在的落英宫过来,欲往自己的歇息之地去,途径御花园时,看见薛采仍在,不免有些诧意。
“相爷,如今已是深夜,皇上已经就寝了,您……”
邶莫皇宫宫规森严,入夜之外,一般闲杂人等便是不能再在宫中逗留的了。他身为内务大总管,自然是熟知宫里规矩的,但此刻……
李德走近薛采,满面同情,又显得有些为难。
薛采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一直望着落英宫的方向,好像入了定一般,眼睛眨都不眨。
“相爷,此刻已是丑时,再过两个时辰又该是早朝的时候了,依老奴看,您还是先回府歇会儿吧。”李德苦笑,看着薛采呆愣的模样,不禁摇头。
心里有些难过,又觉着有些心疼。
看着眼前俊逸挺拔的男子,李德干咳二声,脸上的皱纹全部挤在了一起,映出许许多多的褶子,一双混浊的老眼里也似乎都有了些波光。
往昔一幕幕,掠上心头,无比地清晰。
眼前的男子,是怎样一步步成为今日这般手握大权的丞相的,他又岂会不知?
曾经,他心无城府,良善纯和,豪情万丈,却遭人诬陷,身陷囹圄,几乎九死一生。
后来,他绝地反击,三尺青锋,屠尽仇家,却不料又遭天下人误解,被世人看作了是冷血凶残,杀人不眨眼,权倾天下,只手遮天的无情之人。
他一心为着邶莫,出生入死,几度旧患发作,痛不欲生,但却从不曾让人知晓。忍着被世人唾弃的骂名,也从不为自己申辩一句。
朝堂之上,他事事以天下苍生为先,以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重。
但凡水旱之灾,总是最先呈上灾情奏报,为有灾情的州县要求朝廷拨银拨粮。或有虫患鼠患,他又第一时间派人派医前往救治。更或有兵祸战乱,他又总以天下百姓为先,能议和的,绝不轻言战事……
这样为国为民的他,又有谁知道呢?
没有。
没有人知道。
他要求朝廷拨银拨粮救灾,世人说他中饱私囊。
他派人派医救治虫患鼠患,世人说他为博名声。
他力求议和而不轻言战事,世人又说他胆小畏战,过惯了安逸日子,置邶莫天威于不顾……
反正,不管他为这天下,为邶莫百姓做了些什么,世人都总会说三道四。
就如他为了薛府上下安危,忍痛将自己的妻子送进宫中,世人也只会说,他是为了取悦圣上,不惜卖妻求荣。
从来没有人明白他心里的痛。
没有。
一个都没有。
这样的他,该有多孤独呢?
李德为薛采不值,心里也有些难过,开口时,连声音也带了些颤意:
“相爷,初春寒气甚重,您若是不想回府,不如也找个地儿待着吧。这夜长风寒的,身子可要紧呐……”
夜寒风透,御花园中百花齐黯。
薛采仰望灯火半寂的皇宫宫苑,听着李德的话,没有回答,只是苦涩一笑。
从前他曾无数次在这皇宫中行走,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他的七爷,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呢?
如今那里只剩下他的皇上,他的她,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他们现在在干些什么呢?
是耳鬓私语,还是巫山云雨?
是两相调情,还是相拥而眠?
好看的浓眉,渐渐皱起。
因为想到这些,薛采的脸色在这苍白的月光下,越发地显得有些难看了。
李德再劝:“相爷,不如……”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薛采已挥手打断了他:“李公公,我要求见皇上,望您为我通传。”
李德抬头,看见他一脸阴沉,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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