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禹殿的午宴,因为大臣们各自怀着心事,所以原本该是欢愉的一场筵席,却意外地显得有些沉默了。
薛采的亲信门生,他一手提拔的一些文臣,还有从前与他亲近的一些留守帝都的武将,在数月之前已被调离京都,分散在了邶莫各地,因此在这日青禹殿的午宴上,薛采便不免显得形单影只了些。
周氏父子一党,因为周皇后的关系,在朝中颇具势力,是故奉承他们的人也比较多。席间不断有些向他们父子二人敬酒,谈笑风生,薛采被冷落在了一旁,这不由地,也更凸显了他的落寞和孤独。
凌璿将席间众臣的举止神情都瞧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微笑着饮酒,看起来倒也好像真是因为薛采此番回朝而心情甚好,完全就如同从前一般,又是一副仁德君主的模样了。
这一场筵席酒到杯干,但却不同于以往的盛宴,并非人人尽欢。
薛采明显地被这些个儿京城的大臣所孤立,独自喝着酒,看起来似是有了心事,一脸的高深莫测。
曾经手握天下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之间便可置人于死地的邶莫丞相,如今,却受人排挤,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再找不到了。
薛采心里这般思量着时,嘴角虽然仍旧一直挂着笑,但脸色却明显较之前已经难看了许多。
透过窗棂射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明亮的眸子闪出寒冷的光。
临近筵席结束的时候,李德走近薛采身边,意图安慰。
“相爷,凡事三思而行,以大局为重。”这样说时,李德将声音压得极低。
薛采抬头望他,苦涩一笑,却并未答话,隔了许久,才稍稍点了点头。
……
青禹殿筵席过后,重又回到勤政殿议政。
各地州县的奏报颇为繁冗,从未时三刻议到酉戌之交,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有人点亮了宫苑门廊前悬挂的宫灯。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一向奢华而雅致的邶莫皇宫似乎都变得凄然了,隐隐透着些冷意,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更鼓响起的时候,已是戌时。
晕黄月光,流水般泻进殿中。
各地州县呈上来的奏报议了大半,但还有几本没有议完,而凌璿已生了倦意。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凌璿看了看殿门口被月光照得有些发亮的门槛,悠悠地开口:“今日政务颇多,各位爱卿都辛苦了,这剩下的几本奏报,依朕看,不如明日再议吧……众爱卿以为如何?”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对国事懈怠的君王,只是这最近几日,好似真的太过容易疲倦了,每每只要一入夜,那瞌睡劲儿就上来了,止都止不住。
殿中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这样一站便是几个时辰,早已经是双腿发麻了,只是一直不敢做声,如今听着凌璿发话了,岂有不附和的道理?
于是纷纷跟着奉承起来:
“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臣等不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惭愧。”
“我邶莫有皇上如此忧国忧民之君,实是万民之幸……”
“皇上日理万机,倒真是要注意休息,以龙体为重呐……”
“……”
一连串的阿谀奉承之语,被殿中的一干大臣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就如喝水吃饭一般平常。
凌璿闻言一笑:“各位爱卿如此关心朕,朕甚是安慰。”
瞅了瞅殿门口倾泻进殿里的月色,又道:“今夜月朗星稀,倒是难得的好夜色。诸位爱卿晚上若是不急着回府,不妨随朕往御花园一游,如何?”
殿中群臣听见他这么一说,连忙维诺相应:“能陪皇上夜游御花园,臣等荣幸之至。”
薛采立于群臣之首,看见满殿朝臣的阿谀之相,心中觉得可笑,虽然没有与他们一同答话,嘴角却也不禁露出了浅浅笑意。
“怎么,薛爱卿不愿意与朕同游?”温和地目光扫了过来,凌璿望着薛采,语气平和地问道。
薛采躬身回话:“微臣不敢。”
停顿了几秒,复而接着笑道:“今夜明月高悬,御花园里想必亦是暗香浮动,芳香四溢。如此美景,微臣岂可错过?”
他这样轻轻地反问时,真诚的笑容浮上了精致的面颊,便更显出了旁人不曾有的过人气魄。
殿中群臣看着薛采在皇上面前答话也是这般不卑不亢,完全不见一点阿谀之态,心中暗暗佩服之余,不禁又多了几分顾忌。
这样不怒而威的人,若是成了自己的敌人,只怕再怎么样也不是一件能令人太过愉悦的事吧?
曾经的薛采,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便官拜丞相,总是铁腕作风,笑里藏刀,冷血无情。
那样的薛采,他们倒是早就见识过了的。
而现在呢?
看着如今就站在眼前的薛采脸上扬起真诚笑容,而如朗星般璀璨的星眸中却透出一股慑人的威仪,殿中的大臣们心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胆怯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眼前这位年少得志的相爷,他们这些个已经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竟也会打从心底地感到害怕。而且尤其是每当薛采对着他们笑意盈盈的时候,他们竟就越感背上冷汗涔涔,凉意刺骨。
薛采说完话,一眼扫过殿中群臣,俊魅的眸子略微眯起,像是一眼就将他们个个都看了个透彻一般,他的这一个动作,令在场的大臣们不禁都身子一颤。
凌璿呵呵地笑了起来,听着薛采的话,自龙椅上站起,步下台阶。
走至薛采身旁时,又是一笑,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兄弟君臣,许久不曾在这样的夜里游过御花园了,今夜你就陪我好好走走。”
薛采闻言一怔,淡淡苦笑,跟着道:“这些年皇上忙于国事,微臣倒真是已有许多年不曾与皇上同游御花园了……”
感慨的语气,仿佛带着些许对曾经的怀念,令气氛骤然间多了几分伤感。
凌璿听他这么一说,低头沉思,半晌无话,很久以后才说:“薛采,陪我去走走。”
说罢,便径直往殿门口的方向走了去。
……
时值月正当空,夜华如锦。御花园里暗香浮动,落英满地。正是开春之际,百花齐放的时候,许多含苞待放的花此刻已开成全盛,便令人更觉格外地清妍了。
凌璿缓步走在前面,薛采随侍在侧,而其他一班大臣则亦步亦趋地跟着,都是神情紧张的模样,半点都不敢懈怠。
行至一处淡色前时,凌璿忽然停驻。
隔了会儿,才听见他幽幽地感叹出声:“想不到,这个时节,这园中的丁香竟已经就开花了。”
薛采细看凌璿所站的地方,看见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甚为悦目,不禁也有些惊讶:“丁香花本应在四五月才开花,不想今年却开得这样早。”
花影浅照,这样的情景,何其熟悉?
曾经,在垂虹水榭里,她也曾在花前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他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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