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中学如此卧虎藏龙,我心自然是虚得很,恨不得每一个人都讨好,每张脸都巴结。初中有过被孤立的经历,所以暗下决心,高中一定要打个翻身仗。我当书呆子多年,不想再被你们看轻了。
所以当军训结束班主任薛云芝提出把班长之位交给我的时候,我两腿是直发软的状态。薛云芝已经走了半个小时,我的腿还在抖,心头闷得很,是恐惧。
接了吧,天元中学2008级6班的同学们个个都身怀绝技,有十八般武艺加身,我哪一点压得住人呢?学校的开学考还没办,众人的底细不知,连成绩这个砝码都没有。薛云芝来找我之前,我早就听到同学们细声议论,揣度班长之位的人选,却从没有人提到过我。我身材瘦小,体质虚弱,一点都没有班长的样子。更何况还自卑懦弱、胆小怕事、丑陋蠢笨,虽然初中是大队长,但都是些文职,从没操办过什么领导事务,而且这没通过竞选就上来的班长,要怎么服众?我感到班长之职真是座扛不起的大山。
不接吧,不就是等同于直接承认了自己的懦弱?我若是不想当班长便罢了,可我不当的理由居然是不敢当?我一路走来,费尽心计、步步为营,棋局才刚刚开始,这到了手的葡萄就白送人?
我的算盘打得清楚,要想申请国外的大学,光刷高分可是不够的。如果我现在放弃,恐怕凭这样的胆量,接下来三年都不要想有竞选班长的勇气。如果不要班长这个烫手的山芋,倒是可以努力在学生会社团里面混个一官半职,可是我连区区班长都不敢要,还指望在学校里头能跟人争个部长的位置来吗?
我思来想去,坐立不安,慌乱地踱着步,最后还是不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去找薛云芝回绝了此事,便是默认了。
我如何也百思不得其解,薛云芝怎么会出此下策,将班长之位交给我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实在是太心虚,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当初填报的推优材料用尽心思,一张张奖状名目繁多,履历丰富不俗,自述也谨慎周全,竟然比我的同学们都要抢眼的。
班长的位置果然如坐针毡,开学第一周,班主任内定班干的消息就传开了。周二的晚自习前,组织委员简月,也就是激素女,和纪律委员温祺祥刚从行政楼回来,站到讲台上有要事宣布。
简月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威严不可侵犯。“现在宣读临时班干名单。班长,贺书立。团支书,郭宇东。文艺委员,白姝绮。纪律委员,温祺祥。组织委员,简月……体育委员,牛皓。”
简月停下来,绷着脸,扫视一圈四周,简直是目空一切的气势,似乎接下来的话才是压轴:“薛老师让我们转告大家,由于刚开学,同学之间彼此互不了解,先由薛老师根据大家的入学资料钦点班干部。”简月虽然长得不太对得起观众,声音却是很有磁性的,但是她的语音里有一丝港台腔的造作,而且此刻又有一副端着的严厉,让人不太舒服。“钦点”这个词,真令人起鸡皮疙瘩。
简月停下来再扫视一圈教室,目光凌厉。温祺祥鲜少插嘴,仿佛只是在一旁当陪衬。我很佩服她做到这样的自信,但是又一心惊,难道班主任对她很看好,话都由她传,我当班长的就这么被晾在一边?
她又不紧不慢地说:“薛老师说,等期中考试以后,大家对彼此都有些熟悉了,再进行班干部选举。现在的临时班干部,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心理,如果表现不好,能力不行,该撤就撤。”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台下一片哗然。简月简直是含沙射影,这话就像冲我而来,我听得心惊肉跳。我自己过于心虚,草木皆兵,任何一句有些讽刺的话,我现在都能捕风捉影地和自己的班长之位联系起来。
我心虚到什么程度呢?周末回到家,百无聊赖地刷到了一位新同学的□□空间,这位叫林泓泽的美女与我的第三个室友苏菲走得颇为热络。马思睿被小白抢走了,林泓泽使我巴结苏菲未果,再次遭遇形单影只的厄运。我对林泓泽有些恼怒,所以顺便看了眼她的日志,说什么“有些人,表面对你泓泽泓泽叫得亲热,实则背地使坏。我真想念初中同学。”我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呆子,这话和我毫无干系,居然还担心地在□□上问她:“泓泽,你说的应该不是我吧?我做错了什么不?”林泓泽当然说不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相信她。
我感到自己的神经高烧不退,风声鹤唳到这种程度,也不完全是没有来由。闲言碎语一定是有的,当然不会正面传到我的耳朵里。但是稍稍揣度一下也知道各位新同学是怎么想的。
马思睿在寝室里指点江山,对小白说:“这老师真不得民心,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指好的班干部,半个学期后还能变吗?她呀,不就是挑些听话的拉出来跑腿,你看,像咱们俩这种不安分的,她才不会重用!”末了可能反应到我在一旁,便住了嘴。
我与室友还不熟络,听了这话自然难受,我还觉得谁都有资格看轻自己,对马思睿小姐这种心直口快、情商低的表现也未察出端倪。
我傻大姐一个,又极为诚实,马思睿也许已经看出来我并未托关系。但是别人可不这么想。周日晚上,和团支书郭宇东在班里讨论班级事务的时候,郭宇东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薛云芝怎么看上你的?”我觉得要装出镇定的样子,不能被团支书轻视了,强压住无辜的神情,风轻云淡地说:“我也不明白呢。可能我之前社会活动经历比较丰富吧。”
“你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托过关系,不过以我的实力,当团支书也是正常的。”郭宇东倒没有奚落的意思,谢天谢地,也许因为我俩是在一条船上。但他也忒自恋了。
我急于为自己辩解:“我哪来的关系可走,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十岁才来的上海。没有什么根基,找谁走后门啊?”我有时把出身寒门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而且对于乡下长大的经历颇为得意,是觉得城里孩子的童年都太无趣了。
“你是乡下长大?我也是啊,我很早就帮家里干各种活,摆摊啊开店啊什么都做过……唉,你不要看那些有钱人的孩子条件虽好,但是得来的都太容易,我一步一步都是靠自己争来的。”我此时还不了解郭宇东夸夸其谈的本事,觉得他饱经世事。郭宇东又问我父母做什么,我模棱两可地混了过去,他又接着盘问。
“对了,你初中都有些什么经历?这天元中学一个班长,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啊。那天咱们班程友川就对我讲,以前薛云芝带的班上,一个班长当了三年,出国申请直接被斯坦福录了。”
“我啊,各种竞赛获奖蛮多的。不过这种小比赛嘛,你也知道水平不高。没拿过特别有含金量的奖。然后在学校是大队长,学习委员,平时搞点主持啊什么的工作。”
“你成绩怎么样?”
“一直是年级第一,不过我们初中很普通的,到这里来可能根本不算什么吧?”
郭宇东的表情确实印证了我的话,他说:“你这些都太平常了,真是奇怪,怎么不让我做班长倒找了你?不过呢,当个班长也没什么稀奇,要搞个学生会主席做做才叫本事。”
这人实在好大的口气,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个子中等,身材壮实,脸盆宽大,五官粗糙,有婴儿肥,满脸雀斑,髭须隐隐可见,长相很不讨喜。最要命的是,他头习惯性地仰起,张开的鼻孔里有好大一坨鼻屎。
我的天。
我强忍住不悦,心想上一届学生会主席在领操台主持的时候,看上去颇为斯文,而且是个风度翩翩的女孩子,和马思睿有礼有节的姿态倒是有几分相似。这家伙?不太像啊。
但他侃起来却头头是道,“学校里面呢,一方面是学生会团委,一方面是社团联。学生会的官最大。总而言之,高一一年得好好表现,作为干事给各位部长卖力干活,积攒人脉,学年末就该竞选换届了。”
“要抓住换届机会,整个学年有几大活动要好好把握,其中一个重头戏就是这个学期期末的艺术节。你呀,也该打算起来咯。当然,其实就当好一个班长,也是够的。”
此人市侩得明目张胆,但又分析得颇有逻辑。我问他:“那你打算去什么部门?”
“我可能去宣传部吧。我的才艺还是挺多的。书法啊,画画啊,都懂一点。”
我看他一副粗俗的长相,将信将疑,不过语气倒是比先前收敛了点,还是有些沉稳的。然而我与郭宇东的第一次对话,实则是他高中三年最不浮夸的时候,大抵初来乍到,他也和我一样,知道要夹起尾巴做人。但我对他的韬略实在是印象深刻,第一次谈话就挑明了剑指主席的野心,我不知这是狂妄还是胆识,不敢轻信,但也不敢贸然小觑。
其实我又何尝没有野心。打小的哈佛梦一刻都不曾真正放弃过,心里与琳达的暗暗较劲,对梁子皓的世界的向往,还有如今被一群忠实的美利坚信徒所包围,一切都推波助澜使我的目标更为清晰。我那时特别羡慕《哈佛爱情故事》里漂泊他乡的女学生,和她浪漫的异国爱情,背着书包捧着课本的女学生在晨曦里回眸一笑,空气里都是泠泠的光——青春的斑斓多姿,令人怜爱。
一入校就不费力气地捡了个班长的职位,我心下暗暗想,去哈佛还是有希望的。成绩是一方面,下一步,我需要收集更多的资历,就像积分卡一样,就像梁子皓的摄影金奖,琳达的小提琴级数,一张一张地收集。所以这个班长谨小慎微地当着,学生会和社团的招新也一个不落地都报了名。
学生会团委很早就开始招新了,这天中午我跟着心中的女神马思睿一起走到北楼的教室外,候场秘书处面试。
我不知自己有什么特长,对文艺方面又格外没有信心,思来想去,就报了秘书处。后来知道马思睿也报了秘书处,才不那么心虚了。
此时我回头看马思睿,她镇定自若,依旧是昂首挺胸的外交家式姿态。我在中午明朗的阳光下端详着她,脸上许多痘痘但是又很白皙,最重要的是长相和身材匀称协调,在我看来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我与她还不熟,侧头看她高挺的鼻子和饱满的额头,觉到了女王的高傲,我想班长要有班长的样子,也学着一副泰然的模样。前一组人出来,我俩一起进了教室坐下。
我与马思睿一起站上了讲台。马思睿自然是能说会道,很有风度地做了小演讲。我的女神也有紧张的时刻,但是她从不发出“eh-eh”的不体面的声响,她告诉过我,这是演讲的大忌。
女神一紧张或者断片的时候,就眉头微蹙,双唇微合,鼻一吸,头微仰,接着就像领导一样停下来缓缓环顾一下教室,向台下点头,然后很快捡回了思路。我心想我的女神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不是她不够漂亮,而是她的声音稍欠质感,略微尖利。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马思睿在讲台上的微微点头致意、从来不难堪地抖动的肢体,从此成为了我高中三年的演讲教科书。
不过我好歹也是在初中俯瞰众生的领操台上历练过的,稍一壮胆,也颇有气度地开始了自我介绍,对自己以前的资本如数家珍。大队长,领操台主持人,广播台主持人,红理会实践……bb一长串,倒似乎比马思睿更有内容了。我的声音更响亮而有气势,同时也注意学着去掉难堪的“eh”,演讲流畅丰富,台下的学姐似乎有些震动呢。
但是整个面试结束,我还是有些习惯性的心虚,马思睿与我一同经历了面试全程,我觉得也不便直接去问她自己的不到位之处,这也太没有自持了。便只是微笑着,跟着马思睿出了门。
走到阳光下,我的女神和颜悦色,对我伸出了她的手,也许是肯定了我的演讲。
她温柔地说:“书立,咱们一起回教室吧。”
于是我快乐异常地拉住马思睿温软的手,我俩就一荡一荡,在秋日暖融的阳光下往前走去,翠绿的常青草辉映着砖红纯白夹杂的高墙,有青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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