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徐家的门,本来去的方向是镇的车站,途中那么一想,这闽榕离镇也就百把里的路,一天到晚车来车往,早走晚走有什么要紧?既是这样,何不去成中家坐坐的?现在镇这里,恩凡走了,太古也在前些日子悄然离镇,走前大家甚至还不知道。过后成中骂骂咧咧起来,说太古不是人。成中夫妻现在没有走离镇上,子山想,自己不去一趟不行,成中要是知道了自己不辞而别,到时岂不也一样骂起来?子山边想边走,脚步早已到了家门口。正好他夫妻两个都在家中,一个在弄家什,一个在晾衣服。
夫妻二人见子山原来是去闽榕市谋生计,便问起了在工厂上班的情况。子山把被辞退的经过说了,又不无感慨地道:“我现在彻底理解恩凡为什么要走,太古走了,我也要走了,镇是太小了。”惠儿说:“镇不小,是人不能容人。”成中说:“要说人也能容人,见面也能呵哈,去人家里也能泡个茶,接个待什么的。现在这社会各人管各人的,一个人又能把另一个怎么样了?就是那容人容在眼外,不往心去。林哥,你看看,恩凡出去这么久了连确切的音信都没有,林哥现在又要离这里,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其实子山比成中小,叫林哥那是江湖人的规矩。子山听了心里面一笑,眼下也无须去计较这个,但自己何去何从,倒是得有些计较的。子山说:“成中哥,我只能这么走了。但有一件事,你得放在心上,我这一去,一时半会也不会回这边,恩凡又离得远,恩凡父母你倒要多去看看。老人能好一切都好,这事就算我替恩凡拜托了。”成中家里经济单薄,自知帮不了子山,只得说:“恩凡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就是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当儿,一阵喧哗自街外传来。惠儿手里还带着一把菜儿,身子却禁不住地移去外头瞧了。回来就说:“是傻承哥跟一班孩子瞎闹呐。”子山便问着:“傻承哥?就是年前来你们这里,和他妹妹一起来的那个会蹬三轮车的傻承哥?”成中说:“我们镇上没有第二个傻承哥了,说的就是他。”惠儿站在厨房门口说:“我们镇上,傻承哥是一个夜叉鬼,他妹妹阿娇是朵牡丹花,所以镇上人见了这两个,就没有不记下他们的。这段时间我也去过几回他们家的,我是听阿娇讲,她也要去闽榕市哩。”
惠儿才要进去厨房,却忽然兴奋起来:“哟,子山哥,你不如让我去打听一下,看看阿娇什么时候动身,你们一起去不是挺好的?”子山定定地注视着窗棂子,窗棂上游走着一只怯怯的壁虎。
“这事听起来不错——”子山没再往下说。惠儿笑说:“听起来不错,那就去做呀!阿娇也是去找工作的,你以为她去闽榕城里玩耍呀!你也找工作,她也找工作,两个人合租一个地方,能省不少钱呐,是不是?”就挺有意味地看了子山一眼,“阿娇不能再呆乡下了,她两个姐出嫁后,基本上不再管娘家这里。一个傻瓜,一个年老,不是我咒他们,老娘现在还能干点活,但我看离干不了活的日子也不远了。阿娇一个大姑娘,支持这么个破家,老娘年大了,心脏不好,就是日常害个伤风,摔个痛跌个倒的时候也有,一年春夏秋冬十二个月,倒有上百天时间是这么磕磕碰碰过来的。照顾老娘,还得看好哥哥。哥哥除了会踩三轮车,别的不顶个屁用,他跟在家里,那就是害了妹妹,阿娇没嫁出去,就是她哥哥挡了男人的眼了。”子山就问:“这回怎么又走得成呢?”
惠儿也不忙应他,跑去屋外直往街上看。子山听她对外面大声喊叫:“傻承年,你妹妹什么时候离开家?”那边顾承年在回话,声音也高:“阿娇这几天就走。”惠儿又问:“你妹妹走后,你和你妈怎么办?”顾承年又回:“我和妈搬去大妹家住。”惠儿声音更大地喊叫:“你别跑呀,我还问你话哩!”
想是顾承年早已跑远了。惠儿一路笑着进屋,手拍丈夫肩膀,眼神却向着子山:“哎,成中,你有没有看出一件事?”
“什么事?”成中不解地望着女人。
“子山哥刚出来那天,我看阿娇眼睛老盯着子山看呐。”惠儿笑着点出要说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是不是阿娇看上林哥了?”成中也笑道。
“要不我说这么多话干吗!又是合租房子,又是一起走的!子山哥,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撮合撮合你两个?”惠儿见子山脸微微发红,却沉沉默默不说话,便丢下他两个,去了厨房,“子山哥,我去煮个饭,你吃了再走。想一想我的话呢。”
厨房并不十分通风,子山看着这女人,一股温湿的雾气在她周身流动,好像在沐浴着桑拿。惠儿在桑拿间里动来动去,很快将简单的饭菜做好。三人斟酒围坐,子山成中相互对饮。惠儿红红的脸,一支小腿不知怎么就折弯了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腰身立显风情地树立在木凳上。只见她吃了一口热酒又向子山道:“我说子山哥呀,这阿娇算是镇上美人啦,你以后就是上月宫下龙庭也很难再遇上这样的人哩。”子山一口接一口的喝,时不时望着对面的墙壁。那只壁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趴着。
惠儿顺了他的目光也见到了。她竟戳了一下子山的黑脸:“真是贱骨头,怎么这般没信心?瞧你这张大嘴,叫阿娇塞个拳到你嘴里。”边说边噗噗的自在那里笑着。子山晓得自家嘴巴大,就道:“阿娇拳头再大,也能塞进我嘴里。”
成中听了他两个斗嘴,就举了自己的拳头在子山嘴边晃了晃,仿佛是在丈量子山嘴巴的尺寸。子山笑说:“你想给我上马嚼,还是上牛嚼?”说完那嘴笑得果然天大。成中夫妻只觉子山嘴大,没想这一番大笑,子山的嘴比他们想的大多了。惠儿说:“子山哥,你这嘴奇特,有艺术魅力,再说男人嘴大吃四方。”
三人说一阵笑一阵,惠儿毕竟是女人,顺口的话多说了几句,见子山执意不肯与阿娇同行,也就不再提这话了。子山又一次喝醉了,脚踩棉花走不成直线,辞了他二人,往车站寻车去了。
子山离镇到了市里,走进一间旅馆暂且住了下来。次日正好一处小区有单身房子出租,子山连忙租下,便开始写资料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应聘。子山住的地方叫作凤凰池小区,地方偏在城西,过去城西有一个池塘,因为传说美丽的凤凰到过池里饮水,池塘得了一个名称叫作凤凰池。如今这凤凰池早已消失,城市建筑几度变迁,凤凰池的美丽传说也凝固到了钢筋水泥的身上。
没几天顾阿娇也到了市里,并且也租了房,世间事无事不巧,这租的房正好就在凤凰池小区的附近。子山租的房在小区内,阿娇在小区外。虽然都租了房,二人相距也近在咫尺,却来来往往一直无缘碰上。
女人找个像样的工作比男人怕要难点,但女人要是草草找个事做比男人就容易多了。阿娇眼低门槛也低,就找服务员工作,不近不远就在小区巷口一家大排挡,阿娇很快当起了传菜服务员。子山也在找工作,却连找几十家都没有下文。他是孤身一人在外,怀中只有一个月的工资钱,这工资自然是上几天那家江流镇的老板给的,虽然当时是多付了一点给他,但多了又能多多少!
提葫岭是紧靠城西边的一片山岭,在这片山岭的岭脚下有条大街道,唤作提葫大街。街两边绿榕翠柏,树高冠阔,夏天避暑一街就是一条林荫走廊。提葫大街宽敞明亮,街正中十字横叉出一条著名的巷子,在提葫大街未建成前,这条巷子是整个城西的主要居民区。此巷叫提葫巷,而提葫大街的起名最早正是从这条巷的巷名顺手牵羊过过来的。
提葫巷深达数千米,整条巷子十分老破,巷里巷外都是待拆民房。百年风雨飘摇,数万人居住这里。从外街道进巷四五百米,正有一间小小砖瓦房,房屋破旧不堪,内里只住着一个鳏寡老人。老人无亲无戚,依靠街道发点小钱过日子,那周边的福利机构也常送些柴米油盐凑上生活。鳏寡老人年纪上八九十龄,耳聋眼花,走路瑟瑟发抖,就如一段风中的蜡烛,见风就灭,说倒说倒。
这时候是开春后的梅雨季节,闽榕城接连下雨,一次城里泄水不急,一个时辰大小街道全没在水中。行走的车子四处抛锚,车顶上竟也坐满了人。雨呜呜咽咽,一条旱巷子早成了千米泳道。水打开了小浪花在过往人的脚下荡开回激,回激荡开,脚底下就踩出一脸的无奈。孩子们在巷里玩水,各家门前展开了分渠扎库般疏水大战,那水也欺负人,慢慢地就流到鳏寡老人的破房跟前,乌黑发臭的沟泥夹裹着死绳烂索,把老人的屋子塞得直如一堆荒冢。老人搀着柱子,站在自家门口对着烂叽叽的巷道嘴里颤颤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人姓宋,左右邻居见了老宋家这等情景,纷纷伸出援手,帮助老人清理乌泥垃圾,将门前打扫干净。老人感激,仰头看天,浊泪蒙眼,吧嗒吧嗒落到泥水中,邻居们大为不忍。这宋老人家门屋左有张家右有李家,张家长辈就呼老张,李家长辈就呼老李。二人当天就在现场指挥众人帮忙老宋清理门前的垃圾,一边指挥一边吸烟说闲话。老张说:“这个巷子里,我看老宋是最苦了,无亲无戚,单身了几十年,这人说倒就倒呀。”老李道:“是啊,这万一哪一天真倒下了,以后谁给他披黄麻戴白帽?”老张连忙称是,便说:“他现在啥心愿也没有,就是天天想着能有个孝子贤孙的给他送个终,就算是假作真来真亦假也是行的。”老李稍一沉吟,拽着老张说出了一番话来:“老张,咱给老宋找个干儿子。”老张吃惊道:“好是好,但这没头没绪的,上哪儿找啊?”老李说:“真要找也是有的。咱们这城西,有一道不是风景的风景,什么风景?收破烂队伍。如今收破烂人也难,搞不好多少人都混不上饭吃。城市就这么大,破烂就这么多,外地人还往城里挤。就这两三年里,我看这提葫巷子,不知又多了多少陌生的面孔,全是收旧货搞破烂买卖的。”
老张这边笑了笑,听老李接下来说:“现在提葫巷就快拆了,老宋的房和我们一样,都属于被拆对象。拆房开发商必然赔钱不是?老宋房再小,也能赔到一万二万的。这俗语说得好呀,钱是人的胆,不会说话也会喊。老宋有了钱,这认个干儿子就容易多了。”
老张这下完全会意了,说:“你的意思是,从城西收破烂的队伍里找个人,就让这人做老宋干儿子?”
“正是这样。”老李咂嘴挠舌,说这人呐那是无不爱钱的。见老张点头,老李话并不停下,“这是一了。这二呢,从收破烂队伍里找人容易些,这要从别的地方找,怕是要遇上个尼姑只剃半边头,找来个不诚心的人啊。这第三嘛,我们和老宋是几十年的邻居,这帮忙他的事是要做的。再说,老宋这种事涉及到钱,咱们又不得他的钱,钱是别人得的。那别人得的,那也得得光明正大不是?认做了干儿子,那就是要送终的呀,是要披麻戴孝的呀,是有付出的啊!”
老张和老李是忒闲了,说的这些话也是介于有意无意之间。当日过去,不想闲话和闲脚一样,是会到处走动的。自然巷子里便三三两两地议论开了。
破烂队伍聚了满满一城西,内中有个三十模样的男人叫刘小顺的,与老婆荣欣,夫妻二人在家乡混不成样子,几年前就从老家到来闽榕市,凑在城西提葫岭下旧民房里居住。做的行业正是拾荒行业,老婆在家收拾家务,刘小顺推个板车走街穿巷收旧货。刘小顺并无一技之长,日子光景全靠这一车一车的旧货收来卖出度嘴。度嘴之外,手头宽余时,有个几百几十的,刘小顺便要凑去街边小赌。晚上回来,闲着无事,就去熟人家里玩输赢,牌桌上一坐往往通宵达旦。有朋友呼三喝四就叫上刘小顺,往那按摩院洗脚屋里轧乐子。几个钱仔经不起折腾,刘小顺身边常常空无一文,家里更是没有多余的积蓄。不余钱便生烦恼,钱的烦恼也还罢了,荣欣居然结婚四五年没为他生下半粒孩子。夫妻你责我我责你为这事不免争吵红脸,但争吵之后又都和好。二人正当青壮之年,夫有房乐妻有性趣,晚上回来房门一关,也就床头吵架床尾和了,日子凑合着过。想想思思,姑且认作是气运不济,生儿育女未到时候罢了。
不料,没为家里添一分钱的刘小顺,倒为身上添了一样东西,有个毒疮爬到他的脸上,不偏不倚,就扎在他的嘴唇上方。疮被发现的时候他自己浑然无觉。那几天雨下得大,刚好一日雨稍住了,他推着车回来。老婆取碗分筷,准备吃饭。说:“今天怎么样?今天没什么雨吧!”刘小顺脱去湿了半透的衣服,说:“不多,看着。”把几个钱扔到桌面。荣欣只瞄了一眼就说:“小顺,你想没想过,雨天大家都不愿出门,你去了就比别人多收了东西。”刘小顺说:“雨天出门的少,那雨天出手旧货的也少呀!”荣欣说:“你说你除了收旧货,你还能干什么?学人家白领,坐办公室?你有这本事吗?坐了办公室就不被雨淋了!”刘小顺说:“我一开始就入错行了,不然现在就不是推垃圾车,宝马车我也是会开的。”荣欣这时走近说:“你尽吹吧。”凑巧就看见了什么,“小顺,你嘴唇上面怎么有个黑点!”
刘小顺不以为意,只是用手去轻轻拭了拭。荣欣说:“还在。”刘小顺去卫生间取镜子看,又从卫生间出来颓然而坐,屁股重重地撞在椅子上。荣欣在那里“天哪天哪”的叫。刘小顺说:“这破烂不能再收了,收来收去收个毒疮出来。”荣欣叫说:“你气糊涂了,生个东西怪收破烂,那有人摔个跟头,是不是要把路也挖了?”转而又细细去看那黑点,说:“不过也是,我那天就看见一对父子在收破烂,那孩子头上生了一片脓水,是不是收破烂收的!?”刘小顺一股无名之火上来,说:“你别跟我孩子孩子的,你跟我结婚四年了,你生过半个孩子吗?我要有了孩子,我能让他头上生脓水吗!”荣欣也气道:“这是哪跟哪呀!我就是一句话,你就这样子了!再说生孩子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吗?你不行,还是我不行,天说得清!”二人本来是说疮病的事,这会扯到孩子这里。刘小顺听了这话,伸手就给荣欣一嘴巴。二人就扭打起来。夜黑饭凉,刘小顺躺到板车上吸烟,荣欣一把泪一把鼻涕的独自吃着饭。吃罢饭,走去里屋翻出几张票子,丢到他斜躺着的身上:“就这点钱了,明天找个医院看去。”到里间又哭个不止。
刘小顺看了一家不行,又看了几家,疮没好还变痛了,变大了。又去求神问卦,哪有半点凑效的!于是家里银子更加吃紧了。正常的日子要过,刘小顺的嘴唇就这么天天顶着个黑点,那黑点跟着他吆喝收旧货,满街满巷的颠簸去。
这一天,刘小顺收完旧货提前回家,走在提葫巷里,见有人在地上摊赌牌,刘小顺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忙把破车靠了去凑热闹。却听人在边上说长长的话,正说到巷里有个姓宋的老人准备收个干儿子。刘小顺本是无心听听,正要不理,却又听说,老人将来有望得到一笔拆房小赔款。刘小顺心里一动,赌也不看了,一回家来就“荣欣荣欣”的叫。荣欣不知什么事情:“你鬼叫什么?”刘小顺说:“你过来。”笑不拢嘴。荣欣气得说:“看你这奸笑的!”刘小顺凑去亲嘴。荣欣赶紧躲闪:“你别碰我。”刘小顺说:“你坐下,我和你说件事,巷里有个老人要收个干儿子。”荣欣又大气起来:“你管别人事干吗?”刘小顺说:“老人快死的人,收干儿子是为送终。这里人重这个。”荣欣简直气晕了:“你疯了,你去呀!”刘小顺说:“老人有间破房子,将来一拆,有赔款的。”荣欣问:“能赔多少?”刘小顺说:“能赔二万以上的。这破巷子就快拆了。”荣欣说:“老人要是不死呢?你和我陪他过日子呀!他吃什么穿什么你不管呀?那二万元够几年花的?”
刘小顺哈哈大笑说:“妇人呀妇人,真是妇人之见呀。你想呀,我们一认做干儿子,我们立马搬去他家住了。他家虽然破,也比我们这里强上几倍。表面上我们供他吃,实际上他有政府关照着。我们搬到他家,首先我们这里就省了租金。管他哪年死了,我们都不亏,你说我们亏在哪里了?”荣欣还在嘀咕着:“那老人要是活好好的,巷子又拆了,我们拿那一点钱够干什么?你不是背累赘吗?”刘小顺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荣欣嘴巴里“那——那——”的犹豫着。刘小顺说:“干吧!”荣欣倒痛下心来,说:“好,就干吧!”
二人一前一后寻来老宋家,又与老宋邻居老张老李详说来意。老张老李听了惊奇不已,赶紧与老宋细细商谈。当日大家到巷里寻家饭馆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就把这件事匆匆地定下来。刘小顺做老宋的干儿子,老宋的生活由刘小顺夫妻打理,刘小顺夫妻负责老宋身后事情,身后的财产归刘小顺夫妻。老张老李做保,三方在协约上摁下手印。于是过几天,刘小顺退了原住地,与老婆搬到老宋的家中来住,服侍老宋过日子。
刘小顺的唇疮老不好,因为服侍老宋过日子,家里难免要添些瓢盆碗桌板凳生活用品,老人也要吃些好东西,刘小顺夫妻再难,面子上的事要做足,左邻右居也好看。刘小顺就更没有钱看疮病了。这一天,刘小顺挂着唇疮,推着板车,转到凤凰池一带。
这凤凰池正是靠近城西,刘小顺日常也往这边走动。这一天运气不错,就在一家厂区里收到大批量的旧纸箱。来回搬运,将旧纸箱一轮一轮地运到旧货收购店里,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忙完最后一车,刘小顺一边擦汗一边就收了全部付款。刘小顺得了这个回报,心里万分欣喜,就思忖着这笔钱该用来看疮病了,明天不干活了。刘小顺推着空板车,正经过凤凰池小区外街,咔嚓嚓天上滚下三四个惊雷,随即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刘小顺叫声不好,将车一推避在了一家超市的门口。正巧边上站着一个小孩,天真天邪地伸着个小手拍打他的板车。刘小顺避雨无聊,见小孩有趣,弯一弯腰,向小孩凑去空吻了一下。刘小顺嘴上挂疮谁看谁不舒服,何况还凑去与小孩逗乐,当下事情闹大。小孩家人都在边上,拎起刘小顺的衣领,就要揍打。刘小顺吓得屁滚尿流,没命挣脱,也不管雨大雨小,推了板车就逃。大街上车如老虎,刘小顺无路逃窜,遂避入小区巷里。小孩家人并不干休,随后追赶而来,一路喊打喊杀。
谁想,刘小顺这一逃就逃进了布袋圈,小区虽大,巷口却小。巷口进去不远就是一家大排挡,顾阿娇正是在这里上班的。排挡这时候正有七八个人围成一桌,在那里猜拳叫喊,好不快乐。刘小顺逃得慌急,竟拌了一脚,将车连人摔向排挡,就见桌翻椅倒,盘菜汤羹哗啦啦响,倒扣到众人头上,一支酒瓶子呼的一声也蹿去半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尽管是下雨天的巷道,不少人都匆匆赶路,但有热闹看,便无不停下脚来。实际上是围聚了起哄,从天而降的雨虽烦人,从地而生的事更让人感兴趣。小孩家人也省得追了,围了刘小顺起劲地念咒语。吃饭客人更不答应,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污物,一边就将他来推推搡搡起来。那大排档老板更是窝火,酒桌打了,客人得罪了,抡了拳头在找刘小顺的软硬地方。刘小顺被围在中间,狼狈得就如一堆臭****,被人肆意踩踏。他呼天抢地,死命辨解,都无法脱身,被人揍了十多拳趴在地上,最后只得放下身上今天赚来的仅有的几百元。小孩家人,排档老板,和吃饭客人,把赔钱分作三份,三方人各得一份。小孩家人离去,吃饭客人也不再吃饭,算了食帐骂骂咧咧地也走了。
刘小顺这一天是天底下最不省心的人,一个子虚乌有的空吻,竟换来了一系列的赔钱赔骂赔追打,外加赔起哄。这桩事的起因听了令人匪夷所思,登时传得飞快,很快作了小区人的饭后笑谈。
回家倒头就睡,车子的一个轮胎也破了,车歪在门口。老婆问了半天方晓得原委,当下怒脸骂丈夫,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被打!有你这样做事吗?眼见得那毒疮人看人不顺眼,你还颇有兴趣,竟然去亲人家小孩子了!真是出东门你西拐的糊涂东西!骂得刘小顺从床上弹起,二人就势又打起来了,把家里仅有的几件家什打得稀吧烂。刘小顺抓了一件东西,要摔向荣欣。慌得荣欣大叫,这是干爹的茶壶。老宋从里间颤巍巍地走出,刘小顺猛地醒觉自己现在的身份。现在不是两个人过活,是三个人过活,这里是老宋的家,老宋已经是他的干爹了。刘小顺再不敢胡来,倒头睡了三天。家中的经济像叫花子拉肚子,入不敷出。看疮成了奢侈,刘小顺难以自顾,嘴脸越发乌黑,每日依然要推着破板车,在大街上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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