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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小镇烟花爆竹儿此起彼伏,天空里也飘起了雪花。那雪竟下了三天,这是古镇的冬季里多年来罕有的景象,天地相连,世界白花花没有第二种颜色了。那镇口的江流古镇牌坊上的四个字早被冰的帘子遮掩了。而从镇的东面走进,与从镇的西面走进,已经让人们分不清谁家的屋子是谁的。这时候,在镇西面的那条老街面上,雷旺盛批发部的老板雷旺盛刚接了个要两箱啤酒的电话,连忙顺手将两箱酒放到了一辆三轮车上,但他这时候实在太忙,便一时间脱不开身子把它拉走。

有一伙人在街面上跑了起来,传来的是童少稚嫩而尖利的喊叫声。那声音和动作全都随着前面的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看去时那正是傻承哥,被后面的伙伴追着嬉闹。

傻承哥嘴邪门儿大,两个鼻孔也直往天上去,上面有许多口水共鼻滴,一吸,双龙回洞,一呼,如泉如瀑。那动作且憨且拙,一见可知是个智障人了。当下突然见到一辆三轮车空着没人,跑上去一阵猛踩,动作熟练而神奇。周围几十人停了身边的活,看得发呆。有人起哄发笑,有人喊倒倒倒,但智障儿没有倒。

雷旺盛在店内活忙,却天生了一双能四面照顾的眼神,忙喊,傻承哥过来。被叫的那人赶紧乖乖上前,弯腰斜脑站在门口,看着店老板。

傻承哥在镇西是有名气的,三岁时不会说话,说话了又老流口水。人叫他傻承哥,他常不应,更正说,我叫顾承年。他嘴大得邪乎,见人欺负手抓口水或是鼻涕甩向人家。有时脸上稍干净点,他就猛然闪个头,对方脸上就有他的东西了。今年都三十六了,尚分不清巷里街外辈份,见了嫂子叫婶子,见了婶子叫阿姐,每回叫人都不一样。口却甜,也就没人去理会他乱叫了。天天扎在孩子堆里玩耍,却能蹬三轮车子,骑得飞快,看看就要撞向一根树,他却神奇地一拐,车子平平稳稳的又在路上跑起来。人都说拙的人,必有一能,傻承哥绝对以身证明了这点,可是这个镇上的奇特一景了。镇这里多有三轮车,载人的,载货的,满街头都是。有人一时手头有事,正好见到傻承年在附近,必会叫唤他,傻承哥过来,或叫阿傻过来,顾承年就过去。人家说把这车东西运到哪里哪里,顾承年就会准时将车蹬到那地方,从来没见一次闪失。人家一高兴就会送他一块面包,或者一瓶啤酒,但不会留他吃饭。

承年愣着脑壳问:“大哥什么事?”众人听了哄笑起来。雷旺盛堆下笑脸,转隙之间却又故作发怒的模样。说:“怎么了,又乱吼了?叫旺盛伯。”承年就改了口:“噢,叫旺盛伯。”雷旺盛说:“以后长着记性,别再乱叫。”承年说:“以后长着记性,别再乱叫。”便问旺盛伯叫我什么事?雷旺盛说:“伯伯店里忙,走不开身。你踩上刚才那辆三轮车,车上有两箱酒,你把酒拉到毕成中家去。”承年挠头说:“我不晓得怎么走。”雷旺盛道:“这样,阿娇不是在家吗?你踩上车到你家,叫上阿娇带路好了。”

雷旺盛说的阿娇原来是承年的妹妹。承年家中有老母龚戴苹,大妹二妹早已出嫁。另有个小妹妹今年二十六岁,正是这阿娇。承年是家中老大,自从大妹二妹出嫁后,家中只这三个过活。

谁知承年急了:“叫阿娇带路?你让她在我车前面跑呀?我不干的!”雷旺盛噗的一声笑:“你脑子就不能转一转呀?”孩子们又哄起来,对着承年直喊:“你就不能让她上车吗?”承年就生气了:“我故意这样说的。”孩子们笑得更厉害:“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雷旺盛就推了一个小孩:“你们死一边去,傻承哥比你们聪明。”

傻承哥明显受到鼓励,将车连酒蹬到自己家中,对妹妹顾阿娇和母亲龚戴苹这样这样学着说了。阿娇正要上车随走,龚戴苹说:“阿娇,记得替旺盛伯收酒钱。”阿娇说:“妈,不是我不收,是没必要去惦记这个,人家店里有小本记着。”龚戴苹说:“孩子,面团好揉人面难做。成中进过监狱,现在家里哪有什么钱呀?这万一欠下了,货是你姐弟俩拉的,以后旺盛伯找你要还是找成中要去?”阿娇笑道:“妈,横竖不过两箱酒,想的也太那个了,至于吗,再说,您也不能这么看成中哥呀。”

母女俩为了收钱的话,正论得难分伯仲,那左邻右舍有经过他们家门口的,早瞧见了那傻乎乎的承年一脚正伸在一辆车子的轮轴上,身子没片刻的安宁,还不断扭来扭去的朝门里张望。一个大婶示意了一下眼神儿,就拉了拉龚戴苹,两人移到墙角边说起了话。

“他婶,真是天塌了你都不知道被哪根房梁压了,这事怎么还轮上你们家呢!”那大婶说话前低后仰,虽然前面后面都有墙堵着,她还往四面看了一下。

龚戴苹脑里嗡嗡的响,知道她是个爱听闲事的人,见她拉了自己,也不知这会又为的是哪一桩,听了那没头没脑的话后,更是嗡嗡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当我没听到你们说的话!”那婶头一转,又转回来,“也正是巧了,方才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你说这毕成中夫妻俩闹的是什么?”

“他们家怎么了?”那龚戴苹有点不耐烦的,“你到底说直接点。”

“他们家在摆迎接会,吃的是洗尘酒。”那婶说。

“什么洗尘酒!”龚戴苹听得越来越糊涂。

“洗尘酒就是洗洗身上的尘土,估计接来的人也是个狱友,就是我们镇上那所监狱出来的。”那婶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只是我看不出那人是哪里的,面生,我朝窗口都看见了,外地的口音。而且屋里还不止毕成中夫妻两个在接,还有两个都是我们镇上的,都是打架进过监狱的。我就怪道一两个人哪能吃那么多酒的,原来还真是一个不小的酒会。我在他们家门口站了一会,才那么一会,就看见毕成中老婆两次从屋里出来跑去街面上拿酒,后来一问那酒全都是赊来的,听店里的人说,前面没来赊时,他们家就已经吃得昏天黑地了,巷里进出的人都闻到了,那酒味都跑到街上去了呢。看看这,估计现在也是不好意思再向家门口的人赊了,这才老大远的打电话给雷旺盛,让他批发部给发酒呢。他这哥妹俩,还给他们拉酒,这事可不是还轮上你们家去了?”

龚戴苹一个回身一把拉住傻承哥的车后头,那傻承哥哪里知道母亲的意思,说:“妈,你也要去吗?阿娇,快腾个位子让妈坐。”龚戴苹一个声音吼起来:“去你个头。”阿娇赶紧说:“听妈的,我收了钱就是了。”方才放了哥妹俩。

这哥妹俩,当哥的是丑陋无比,当妹的是美丽长相。阿娇圆脸亮腮,身段子不肥不瘦,这一天上身穿了一件红黑搭配得很协调的便装,下身宽松牛仔便裤。承年踩车,阿娇坐在车沿上,啤酒箱底与三轮车子相碰吱嘎作响,清风吹秀发,阿娇今天显得极为漂亮洒脱,行人纷纷转头来看。到家门口停了车子,惠儿出来一看两箱啤酒到了,因见是顾家兄妹帮忙送的啤酒,一面与阿娇问了话,一面就向屋里喊男人出来搬箱子。屋里四人在说话,成中听了喊叫,道一声“酒到了”,人站起来,向屋外走去。阿娇一见了成中,只觉得有隔世的恍惚:成中虽然进狱只半年,两家也同住镇西,但好像有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成中满嘴酒气,伸手拍承哥的肩膀,对阿娇说:“阿娇,原来是你们呀!”承哥被人一旦拍着,就呼噜呼噜的张了嘴冲人鬼笑。阿娇还是半天没回过神来,迟疑了说:“成中哥是你吗?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惠儿就搬了一箱酒,招呼他两个:“还愣着干么?快进屋吧。”成中把另一箱酒驮到肩上,笑道:“变老了是吗?家里阿姨好吗?”

“我妈身体比以前差多了。”阿娇答他。

“你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吗?都出嫁了?”成中一手勾在箱顶上,转了头又问。

“都走了,现在只我一个人在家。”阿娇的脚步就随成中驮了那酒向屋里走去。她发现成中驮酒时腰椎间明显突出一个尖块,心里估摸那是一块伤,正要说着什么时,只听成中嘻嘻笑说:“你还不想嫁人呐?都几岁了!”她大声地回着:“不嫁了。”

两箱酒放到地上,太古过去一手勾了两瓶,一瓶用拇指潇洒地剔开盖子,一瓶就放到桌面上。太古抬了头,眼神凝固了,阿娇进屋令篷壁生辉,略显黑暗的屋里顿时敞亮起来。太古拖步坐到座上,目光从此再难离开阿娇。恩凡和子山在吮筷子作笑,二人也抬了头来,没十分把阿娇看得清楚。承年嘴里嘿嘿的声音,无聊地在屋内转圈子。

惠儿让阿娇坐下,阿娇就欠了身坐下,但并不沾酒。惠儿向大家说:“她就是承年哥的妹妹,顾阿娇。”这阿娇鬼使神差把眼睛瞄向子山,子山也往这边望,二人正巧对上眼了。阿娇急忙收回眼光,心里腾腾地跳,竟似被电了一般,耳根迅速红了。惠儿有所察觉,但她只顾着忙,又开始介绍席上的众人:“这两位是徐恩凡,牛太古,我们镇上的,一个镇南一个镇北。那一位叫林子山,是大家的朋友。”阿娇的眼光又扫过子山,与子山又对上眼了,这次是子山先自避开。席上气氛热闹,大家都不以为意。惠儿与阿娇互至暄寒,男人吃男人的酒,女人就聊女人的穿衣打扮,家长里短。承年仍在转圈子,做些傻里傻气的动作。太古一面喝酒,一面眼不离阿娇。恩凡喝了一声:“太古,我挖了你黑珠子。”太古慌忙把眼低了低。

承年在屋内走来走去,忽然就开口:“阿娇,钱,阿娇,钱!”阿娇温火起来,赶紧走去向他打了一下。惠儿如何不会意了,说:“对对对,酒钱你们带上,麻烦你们交给旺盛吧。”就把眼睛去看恩凡。阿娇忙说:“急什么呀?先放着吧。”恩凡说:“那哪行?”把钱给了阿娇。阿娇取了钱,又坐了一会,与承年离开了屋子,一路踩车回到雷旺盛批发部,把钱和车交与旺盛,二人回来自己家中,龚戴苹自然一番问话。阿娇说:“妈就放心吧,人家给钱干脆哩,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眼看天一点一点深下去,阿娇的心意恍惚起来,山里的冬鸟声声啼唤,一只间歇地来一声,另一只就附合上一声,她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了。屋里没有音乐,床上是常放了一本书,铺床时将书取了看,随手又放下,放下又取了看,心极不在焉。摁了灯光,在窗前又站了好一阵时间,远处如梦的夜景里,迷幻出林子山黑黑的脸盘。

阿娇离开成中家,子山越发纵酒,众人见他举杯的频率高过之前,只道是喝酒喝出了意境,便更加勤力地劝杯。子山醉如神仙,出来屋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了眼问恩凡:“牢里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多白花花的街道,我怎么不知道?”

恩凡叫辆三轮夜车,将他拉到镇南自己家中。子山晕晕乎乎被恩凡扶到床上,夜深老徐和卜秋菊早都睡下,知道儿子带人回来了,屋里作了一下声音,人没有出来,说早点睡吧。这里恩凡应着,搓了一把毛巾递与子山。子山胡乱接了,胡乱往脸上抹去。眼前恩凡的床壁间却是贴了一幅字,道是:“不知自己有过错,一定是个草包货”。

子山心里动了一下,一个嗝子也窜至喉腭,手在那上面还没比划个利落,人倒去铺上,挺尸睡去。徐恩凡只得将些被来盖好,自己也窝在被里,露了半个身子,酒却涌上来,他下下上上走了好几趟厕所,将黄汤白汤,红的绿的,尽都吐了许多。夜深深地沉下去,老徐和卜秋菊到底没有合眼,他们细细听这边,后面也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次日起来已到了午间,子山伸了个懒腰,头壳空得像刚来这个世界。却又仿佛忆起夜间看过了什么。是那几个字!他动作迅速往床壁间移去。

“你只说它写得好不好?”徐恩凡早在边上瞅他半天了。

“字一般,但说的好。”林子山不假思索地说。

“你只管睡它三天,三天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徐恩凡笑着卖个关子。

于是子山住下三天,恩凡便带他上石岩寺拜访明照了。原来子山在狱中虽是学了点静坐,但时间久后多少有些荒废,如今见了明照,那明照又是痴狂之人,见了他二人同时上山,心里好不高兴,便倾其所能教他二人。静坐完毕三人在寺内外闲走,**谈盛,笑声伴随溪水一同流淌。至日没下山,明照站在高岩上相送,脑壳与高岩一同映出一轮西去的光阳。子山就在镇上住了下来,送走一个旧年,迎来一个新年,镇上一片欢腾。年后恩凡就要离开自己的镇了,走时大家送他到车站,一路叮咛一路伤感。临到开车,恩凡的眼睛死死盯着子山,忽地从包中取出一本家传的医药偏方手抄本,不容分说丢去车窗外。

子山从车站回到徐家,只见那一对老夫妻枯木一般坐在家中,锅也冷灶也凉。老夫妻长一声吁短一声叹,子山就一遍遍地宽慰他们。接着帮卜秋菊生火做饭,又逗老徐高兴学他一口旱烟,子山吸两口就呛了,老徐笑着吸给他看,一口接一口像房子着火一般。但笑着笑着嘴巴就僵在了那里,子山也笑不起来了,也僵着了,就进屋内躺了恩凡的床上,望着窗外的黑漆漆巷子,心里面顿时生起无边无际的惆怅。翻了身子就取出恩凡给的手抄物,见扉页上写道:子山,我的好兄弟,我走了,这个东西你留着,将来肯定用得上,别小看了这些方子,灵着呐。

泪水又一次涌满眼眶,他把手抄本合上,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圈,便又重新打开,一面就燃了一支烟,一行行极细致地看了起来。

恩凡介绍子山去的这家工厂,生产不起眼的卫生消毒用品,但厂里的业务非常繁忙。子山第一天进厂区,看到成堆的待打包,工人一个个土头灰脸的。他疑惑那里面的一包包东西是不是真的卫生用品,而且还可以帮千家万户作消毒。但是老总待人不错,这个来自乡下的中年人喜欢所有的工人都住在厂里,进行封闭性管理。子山很快被告之可以搬到厂来居住,于是他马上返回把行李从徐家搬来工厂。他干的活是办公室卫生,给老工人提水倒茶,又常喊人递话的,厂里的拉机器送打包全他一人包办了。看看一个月下来,却得到被辞工的消息。原来老总的老妈,有一天怎么来怎么去打听到子山是蹲过监的,当下催促儿子把人辞了。这老妇人吵着要回乡下,放下狠话对儿子说,要么子山走人,要么我离开公司。老总与母亲争了两句,终究是吃奶长大的亲情占了上风,要牺牲的只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山。老总难免自责起来,感叹不已,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给子山结了工资,虽只做了一个月,倒是额外多付了些钱,把子山打发走了。子山也无法就怨了老总,无奈之际又回到徐家。

“出来就出来吧,天下大得很,不是就她儿子一家工厂。”卜秋菊恨那儿子耳根软,又恨那母亲多事。她气不打一处来,脚在地上蹾得咚咚响。两位老人问子山今后怎么打算?子山想找恩凡,但恩凡出门一月有余,往家打过两次电话,报报平安,以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恩凡父母也不知道恩凡究竟怎样了,儿子现在连随身电话也没有,也许是半路上当饭钱吃没了。

恩凡首站去的是广州,此时恩凡在广州,也许就不在广州。子山想去找他,恩凡不来电话,也就无法找他。子山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竟对老人说:“恩凡一定境况不好,不然他会打电话的。”二老听了这话,登时心急如焚。子山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忙又说:“两位老人根本不必担心,恩凡身强力壮,求生本领很强,同样一碗饭,他能争过别人。”

子山住了两天,想到闽榕城寻找职业,眼下闽榕城是最近的可去地方。老徐卜秋菊暗里一寻思,自然不好阻拦子山前程的。这日上午,卜秋菊一面哭泣一面烧了两个荷包蛋,又要给子山一些出门的钱。子山连忙推开一分也不敢要下来,便含泪吃过那两个沉重的荷包蛋,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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