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浦渐入车的视野,窗外风徐景宜。一处山脚之下,一方简易的广场上,却要盛下几十上百部的车子。车的风景,除了少有的几部的士车外无一不是名贵得让人扎眼。司机将子山放下,自燃了一支烟四面看,磨磨蹭蹭半天才又自去了。
但见前边是广阔无垠的海滩,后面渐渐高起的山坡一层叠一层的缀落着房子。这些房子差异太大了,最老的带山墙的土泥房有,最时兴的有若城里的别墅房也有。子山想杨天朴能在哪里见他呢,海上,山上,还是哪个旧房或堡垒式的别墅里?子山开始摁电话,天朴告诉他顺山坡的一条路走,见到一棵树便是。子山盘旋而上,两边有房有田,不多时眼前呈现奇异的一段树干,那是一棵快死的银杏,在深山里也是不多见的,竟有十余丈高。但叶子却在枝头上僵持着,把地面荫去了一半大,地上的黄泥雨淋风蚀显出些剥落状态。树后便是一歇山式砖木房,柴门虚掩,门前并无一人。
子山想大约人就在这旧房子里了,他并不急于推门,回头向外俯视,一幕幕景象,分层依次,远致近景尽都收入眼底。那海天上空更是迷云浮动,变来变去像孙大圣和二郎神在那里斗法。子山这样看着,人便豪壮起来,一阵海风惊掠而来,啪丿一声屋门出来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脚上并不穿休闲皮鞋或是旅游鞋子,而是趿着便鞋站在那剥落的地面上,上身穿一件灰色白线格子T恤衫,底下是及膝大紫色宽裤头,胸前又荡着一粒翠可滴水的绿观音。但见他一个隆起的肚子裹在T恤衫下叫风吹着越发圆滚,头发迎风而起,朝后头直飞去。
天朴说:“你就是小林吧?果然一表人材,大热天穿出来这么整齐的?”子山看自己的身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刚刚上得山来,挥汗如雨,一条半新的西裤被汗水紧紧贴在腿肉上。天朴侧了身让着,倒跟在子山后面进屋了。进屋先是见一个大厅堂,乍一时间眼睛不能适应黑暗,半会就见到堂上有木桌木椅高低凳,和乡下见到的景象没有什么区别。但子山注意到正面壁上布有一方贴墙柜,柜里有个镜框,是黑白色人像的镜框。那镜框似乎刚刚有人动过,玻璃面上停了被抹过的一丝灰尘。子山神情在那上面停了几秒。这时右边厢随着一声:“人来了?”走出一个雍容的妇人。天朴介绍道:“她叫肖新,是我妻子,以后叫我杨哥就行了,叫她肖嫂也行,叫大姐也行。”
天朴的样子极为随意,那肖新贵气里显八分周正,与天朴相比,天朴穿着人字拖鞋,看去就有点高出她丈夫了。但她那张脸上却多了一分悲寂,子山一下子联想到屋里的那个黑白大镜框。女人是穿着白衣白裤的,衣裤上早已沾了好些尘土,子山想她应该刚才去那黑白大镜框那里擦拭过的。屋里并无一套饮茶用餐的装置,整个房倒像好久没人住过,女人只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子山。天朴就开始问子山来时路上的话,说为什么我们夫妻两个来到这个海边?果然就指着墙上的悬柜说:“镜框里的人,姓姚,去年这个时候去世,没有这个老人我们夫妻也活不到现在。”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呼杨天朴为杨叔叔,说饭厅那里已经做好饭菜了,问现在下去趁热吃吗?天朴就说,你先带婶子下去吧。肖新跟年轻人走后,天朴介绍说,刚才来的是恩人的独生儿子,去年他的老爸去世后,家里已经再没有别的亲人,他就去外地娶妻生子倒做起了了不起的事业,以后不再住这里了。说这次是为了老爸的周年忌日才回来的,以后恐怕很难回来了,这个老房子让我夫妻俩代管了。
天朴并不急着下山吃饭,子山以为二人要进入招聘与应聘的程序了,但这个老板怪得很,绝口不提工作的事,倒满口赞赏这里的风景如何如何。说着时二人转到门外指指点点山下的各种景观。景观的尽边是云雾罩下来的小岛,船是点点的并不见它移动,但时或有了一艘二艘的游艇经过,浪花白闪起来,那些几乎不动的船上是会有渔家老少站了出来。能在这片海域里闲云野鹤玩耍的,多是住在戏子浦这里的城里老板,他们从城里不常来,来了就会带各式美女上海上飙艇。渔佬们枯燥的日子也就这么看着看着调剂过来了。他们是常在外海边打鱼,近处里则没有鱼可以打的。游艇转了许多湾,仍然回到岸上。但岸上的一片沙滩却更显热闹了。这里有老人有小孩,是居家这土坡上的土著人。更多的还是坡面上住别墅的主人,自然还带来了数不清的时尚,款式各异的比基尼服在这里展示,沙滩上也打了洋伞,一面戏水一面吃喝,人来人往十分热燥。
左面的土坡相对隆起,是一个牧场在那里经营着,羊圈子圈着羊,牛也有,却是散乱地到处走,有几个佬官吃着西瓜赶牛。原来羊是最拗的动物,圈起来养最好,土坡也不是完全一个牧场占着,那上面是有不少田地的,羊吃起庄稼来有得主人麻烦的。牛是蠢动物,人赶着它是慢慢走的,见到庄稼并不老远就狠命地跑去吃。虽然有羊和牛,但这个隆起的土坡的植被并不受破坏,也或许村的人是喜欢城里的富人们来这里买办土地,他们才把植被保护得十分好,在各条道的两旁都保留着各种很高很大的树,坡面上更是一片一片地新植起来各种树木,这些林木中最多的也最好看的就是榕树了。
右面那里是异形怪状的岩石了,每一堆极怪异的岩石上,就建一个亭子。很奇特的是亭子边也走游赏的人,却也走着牛只,几十个风筝同时在亭边上放着。海边的风筝讲究大和坚实,不然是抗不住风的,有一个老人就在一个亭子边上日夜糊那风筝。这一片无穷的岩石弯了几道湾就却看不见它们另外的面目了,要看就得走过那些亭子,便到了湾的那边去了。但无穷的岩石的底下却是一片人不多的沙滩,原来那里是渔民们晒网补舟日往夜来作息的地方,与那回往的一箭之地的沙滩恰成了强烈的对比。一边是渔民劳作的基地,一边是闲人玩耍的天堂。戏子浦就是这样,经济的发展把各种人在这里汇集了起来。虽然这样,但这里面日渐减少的一种人却是农民,天朴那死去的恩人以前就是农民,他的儿子小姚却不当农民了,如今在外地做起了自己的事业。
小姚把他的房子托天朴管理,天朴想过了,要把这房子管好的最有效办法是买下房子,因为它里面供着恩人的像,恩人的坟也在山的后头建着,他是生前就说好了不离开这里的,死后一样不离开。这恩人在二十年前一次行走闽榕城里的街头时,碰上了那时在街边摆地摊的天朴夫妻受一伙强人推打,身上的钱刚从银行取出来,是他们夫妻摆地摊的全部收入,准备用以接下来的开店,却莫明其妙地到了那伙强人的手里。那伙人中有小偷,更有带刀的打手,夫妻是斗不过他们的,这时候恩人出现了,打了一伙人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子山这时说:“杨哥,这里风景并不输于市里的哪家别墅,市里的那些别墅满眼看去,我只看到人为的奢华。杨哥,我要是你呀,我就把它买下来,我太喜欢这里了。”
子山是随意的话,没想天朴喜悦道:“啊呀小林,你知道我的心思了?”
子山惊奇地问:“杨哥,你真的要买下这个房子?”
天朴却忧虑地说:“可是,你的肖嫂子——”
子山又问:“是不是肖嫂不肯呢?”
天朴说:“不用说,她肯定不肯的,我是为保护房子才买房子,做女人的可能就会想得更多了,以为日后我会在这里怎么样怎么样的。我看这事最好先斩后奏,做了再告诉她,一会吃完饭我和她先走,你留下来单独跟小姚谈,他说多少钱你都答应多少钱,一分不许还价。你只管把结果电话上告诉我,我会及时打钱给他的,后面手续上的事回公司后我给你一张代理书,你就可以跟他签合同了。”
子山说:“我去签合同?”
天朴笑说:“你已经是公司的人了。”
事情完全出他意料之外,他想的进程是先应聘,然后才是其他事情到他手上办。能力再强,也是讲个无规矩难以成方圆的道理。现在连个面试也没有,天朴也没有拿出一件两件的玉出来让他鉴别一鉴别,对玉的理解和对玉市场的现状有什么过人的见解,问也没问,讲也不讲。还有更令他疑惑的,一个新员工的来历,他总得问一问吧?子山今天来原是带了一个心理来的,往常应聘工作,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全说了,今天他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现在这心理直接遭到了挑战,这笑呵呵的天朴越不问他过去,就越加重了一分对不起人家的感情,他也就越想说出来。人不怕硬的,人是最吃不了软刀子的动物,子山正在激烈地挣扎。何况他又想到这个肖新,如果去了公司,这肖新是自己未来的老板娘,现在他可以有模有样地跟人家小姚去谈购房的事,而将来她知道了是自己在帮助搞的这个事,会怎么看自己。因为合同是自己去签的,便没有不露现出来的道理呀?在人生的大是大非面前,子山再次碰到了难题,他先是小心地问:“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这房子吗?”
天朴说:“小姚没几天就离开这里了,他这房子要是不卖,迟早会毁掉的,可能被人放了杂物,也可能就做了牛栏,也可能就拆了不存在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到那时别说房子,连小姚的父亲,我这恩人的灵牌都会弄没了。”
子山有了那么片刻的沉吟,透过房子山墙的旧窗口,依稀听那山下海涛的声音。那是海浪在拍打海的岸边,前波过后,后浪又至,连续不断。海浪没有说自己是不情愿的,那是大自然的规律,到了岸边就得往上扑去。今天的事已经不存在讲与不讲的问题了,要说存在的只是杨哥听与不听的问题了。事到这时候,更不容子山再有下几秒的犹豫。
“我曾经坐过监狱。”子山以这句开头,没有半点掩饰,干净彻底地全说了。说毕由坐变站,他在等杨哥的话。子山长长地吁着气,脑海中凝结了一个顽强的念头:只要等上超过一分钟,马上从这个屋里消失,以后死心收破烂了,再不见任何一家公司了。
天朴一句一句听完,一双有力的手把子山重新压回到坐位上。天朴并没有多余的话,他说:“子山,你讲这些话前,你是公司的人,你讲这些话后,你还是公司的人。黄会长是什么人!我的话他未必听,但他的话我是全听的。”
子山听天朴说话时微昂着头,侧身看着窗外,只见一行泪花和窗口的白光对映着,他哭了下来。天朴说:“我看出来了,你是憋太久了。”凝眉敛脸在地上踱了几步,“子山,你得恭喜我。你今天说了这事,倒把我教育了一顿。我现在改主意了,房子是一定要买下,但也一定要和肖新说明白,不再瞒她了。她要是不肯,我会让小姚多留几天的,等我说服了肖新把房子买下了小姚再走。你也不用留下来和小姚谈了,你直接去公司仓库,仓库那里有个小张,你先跟他理一理货。那里刚送来一批新货,还没吃准要不要拿下来,你边学边问,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天朴说完话,小姚倒叫上一个邻家孩子上来催他们吃饭。子山看时间早过了正午,这吃过饭后,他们还要谈买房的事,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子山想早点见上小张,便说:“这饭在哪里吃都一样,不如我先回市里。”小孩一奔一跳早先跑了。天朴子山随后下到山脚,天朴把公司地址小张电话说与子山。子山说,肖嫂子那里我就不去说一声了。天朴说,日子长着呐。于是别过,在广场上寻辆车子回奔市里去了。又与阿娇发一条信息,也不知身在江流镇的阿娇今日回来市里了没有。那边阿娇看了子山的信,非常高兴,急忙也回条过来,说母亲在身边,不方便说话,她也正准备下午回市。此时这个江流镇大姑娘特别想念子山,想今晚就要见上他才可罢休。
二点半以后,子山已经到了天朴的公司。后来又给阿娇发来信息,信中但说很忙,证明子山开始工作了。让她不要打电话来,证明子山在专注什么事了。阿娇一下午电话再没有任何声音,子山再也没有发来信息了。阿娇听子山的话,不打电话,到了凤凰池自己的住处放下行李随后直奔登瀛坊,想在那里等子山回来。这时候天色模糊,阿娇进入登瀛坊暗乎乎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去找,只得又回到外面街道。见街边摊店尽多吃的,那肚子就咕咕的叫,本来这空肚子是留着和子山一起来享受食物的,这时候就进了一家小店要上几样熟食先填一填肚子。吃时往街上看,希望子山能从眼前经过,然后自己就悄悄地上去蒙他的脸,狠狠地亲上他一口才好。但是并没有子山的影子。
有一堆人在店里吃吃喝喝,大叫大说。其中一个声音尖利叫道:“唉唉,大家听听,我们住的这登瀛坊怕要拆了。”
一个马上问:“怎么就拆了,拆了后上哪找便宜的房子?”
前头的人说:“有人看见村委那个姓赵的天天和人吃饭喝酒,那被请的人就是恒宇泰公司的老板。恒宇泰公司可是这一带有名的地产商哪,你们看看,市内多少马路上立着公司广告牌子,登瀛坊马上就是恒宇泰的了。”
一个说:“唉,登瀛坊卖给谁都一样,就是苦了我们这些收旧货的,这地方多好,房间大,堆什么都没人管。前几年我租的那房子,房东见我天天拖着臭哄哄的板车,他差点没把我吃掉,后来好话说了一火车,吃是没吃我,就是天天进进出出没好脸色。”
就见一个模样秀气点的小伙说:“你们只说了一半,这登瀛坊是个宝,恒宇泰公司这是造孽。”唉一声气,举杯就干,“我提前向登瀛坊送祭酒了。登瀛坊走好,永别了!”
一个说:“可见这人神通广大。”
一个说:“那为什么政府不管了呢?这还不是又回到贪污受贿旧题上?”
这时坐靠墙面的一个中年人说话了:“说到这宝,我倒想起一件事,去年还是前年,有个穷书生就住登瀛坊,看着房子破会压人,写个报道到新闻台,新闻是播报了,上面也查下来了,后来还封了房子不让住。可这书生叫人打了,走了,怕是残废了。被打是正常,不被打才不正常呐。你没听说现官现管,地方政府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份吗?这房子越破越宝,越古越宝。只是可惜那破书生只看到破的一面,没看到宝的一面。要我说,这事不去中央都不行。”
就又有个说:“我钦佩这个书生,没准恒宇泰公司拆房时,那时再出现个把这样的人,也向政府反映反映。”
前面人说:“那顶屁用,早就有人反映过了。现在是四方利益在里头,村委要卖,地产商要买,上面政府看风色,文物保护单位单薄无力。”
一个就笑道:“还有一方你们没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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