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个野菊花展,每年深秋时节在闽江口北岸拉开。历届菊展的主办方都少不了闽榕城东的一家佛林禅院,这个名叫菊峰寺的丛林佛院今年又挑起了主办人的担子。
岭下城里的黄河山在这次菊展上收获了自己的荣誉,他一步登入寺主释本性大法师的禅房,当晚饮了法师搁在案桌上的三杯清茶,又于次日凌晨将荣誉称号置在案上,然后悄然离开寺院和山岭。事后人们获知,河山的声称,他也是事后才知道自己的菊花有一大部分是人工交配他花后产生的奇香异果,而这,已经违反了菊展只办纯种野菊花的根本宗旨。没人指责河山老儿,是河山老儿自责太过,他抖着自己那把漂亮的胡须,还活活地拉了三根下来,一并放在案桌上。本性一抚三叹,从此与河山老儿成为莫逆之交。
这个只有河山一半年岁大的出家人俗家来自闽东,曾师从今已故去三年多的北方佛学大师赵朴初赵老先生。在他留学南亚其间,自学大乘佛教,潜伏晦行,回国后很快成了佛坛上不可多得的演讲大师。与河山成了莫逆之交后,一次河山从城里又上岭来,二人在蒲团上静下,本性旧话重提,黄公还在为那件事内疚么?哪知河山“唔”的一声,这让本性心情沉重起来。问黄公近来还养花养鸟什么的?这美髯公撸起了自己长及胸怀的须子,半会儿才道,不养还能做什么!这时本性颇有心性地想一个问题,然后问着:“黄公既然常与花鸟为伍,我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河山简单说:“人与人交往最苦,人与物交往不累。”本性说:“花鸟草虫都有生命,算不得物啊。”河山笑说:“就算是吧。”本性就说:“任何事情都是一个因,任何事情都是一个果,花鸟草虫虽可娱人,但不养也罢。”河山便没言语了半天。本性接着说:“何况你欣赏它们,它们并不知道你在欣赏。放飞鸟儿的翅膀,让花儿草儿的根须伸得更自然些,这才是真正的欣赏啊!”河山在沉默中笑出了声。本性又说,有一物比花儿草儿要好多了。河山忙问何物?本性说:“翡翠。”河山重复本性的话:“翡翠!”
“对,翡翠。”本性平静而道,“玉虽静止不动,但比活的花和鸟更具有灵性。你欣赏它它也懂得你在欣赏,它就价可敌国了。每日对着它你会青春活力,它也绝不来累赘你,这就不似面对花鸟草虫了。我知道黄公心情抑郁,不防花点时间观察一下市场,在山下办个玉器店来,一者自己年老了,可陶醉其间,二者或有赚头,也能去了不少不良的心情啊。”
河山不以为然说:“那要办砸了呢?”本性笑说:“不瞒黄公说,我日常去外地讲学,国内国外到处飞,去了外面常就有礼物上的交往,别人送我东西我要不要也送人东西?要送的。再说了,菊峰寺这些年香客比以往多了,翡翠真是好东西,客人来寺里都要购买一个纪念品,玉是他们最意愿的选择。只是寺里的经商柜台在我入寺当方丈前都已承包给个人干了,他们的货品并不十分好,现在市面上兴戴玉器,寺院的人也不寂寞,但本寺的玉器不好他们就常常抱怨没地方找好玉器。黄公要是在山下办个玉店,就算我不要货,菊峰寺上千号的和尚也是会不时向你要货的呢。”
本性这天脖子上就戴着一串大珠子的翡翠,光泽闪亮,令人看完还想再看。本性取下让河山细细把玩,一时之间河山竟不能释手了。
一个月后,本性接到河山从城里打来的电话,再过三日河山亲往寺院,并且送了一对儿好看的翡翠麒麟。河山笑说:“虽不是最好的玉器,但比过老弟寺院的玉器。”
原来河山下山后,亲朋好友七弄八凑,将一间小小的玉器店开张了起来。第二年奇迹发生,市宝玉石协会改选会长,美髯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民商性质的举会,而且他那天也没穿什么西装,没登什么宽头的皮鞋,就着一双BJ布鞋参会了,捋了长须坐在最角落里听。没想投票三轮下来,轮轮他的名字出现于榜首。
河山入行短短一年时间,成了闽榕市宝玉石协会的会长。
这个东靠大海南抵闽江的古老寺院,虽然距城不远,却又处在菊峰岭的深山老林里,历朝历年都免不了出一些绮丽传奇。其中有了那么一桩从上一任方丈那里传下来的,不大不小的奇事。有一块石,也不知是哪一个和尚多情了,报与上一任方丈说,每常去后山看香火清垃圾时,都能吸附一般地让他去亲近这块搁路边的石头。方丈被他说了多次,竟也真的把那块石从根部上切了又叫人搬到寺前的场地上来。人都说,这石头跟别的石头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那话意是没区别,看不到特别的地方。那一任方丈圆寂后,那块石还那么搁着,原来的那个和尚也迁到别的寺院落脚去了。一次,寺院一个叫和妙的僧人蹲在那里观察。正好本性经过,本性是从省佛协会调任到寺当方丈没几天,他站在和妙跟前说了句:“妙哉!”然后就走开了。和妙听了心里很奇怪,但他很快把当初切石的石匠叫来。石匠奇怪了问,这石怎么又要动它了?和妙说,你再看看。石匠再看看,喜得一掌击在自己的大腿上。原来那纹理巧得不能再巧了,下半部不好说像什么,但上半部的纹活脱脱是个大草的“妙”字。石匠问,这是如何发现的?和妙说,寺主那天见我看石,说了两个字“妙哉”。石匠问,接下来怎么办?和妙说,上半部不刻,下半部修个“哉”字就全了。石匠便叮叮当当起来,费了十天单单刻一“哉”字,果然一幅巧绝的景象出现了,一石两大字,一刻一不刻。这块“妙哉”石被和妙特意立在山门外的显眼地方,接受四方游人的观赏,成了寺里一个特殊的风景区。
有个大学三年级学生,暑期在家写论文,写了一半跑到古寺寻灵感,结果他看到了那块石碑子,又听人讲起那释本性大师的传奇,当下下山后就跟他的父亲大谈起了这个神秘的出家人。原来他念的是法学专业,写的那篇东西叫《试论静坐在监狱犯人中的应用》,所以半途中要停笔跑去寺院找灵感。这静坐也叫静坐吐纳,静坐内观,瑜珈里有它的影子,西方的天主教里人们祈祷默念时也不自觉地用到了它,而和尚寺里就更为讲究了,叫作禅定。这大学三年级学生博闻广见,从国外发达国家开始,谈到南亚东南亚,再谈到国内,纵论一些监狱是如何教导犯人静坐吐纳的,犯人学了既强健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是如何地容易反省了自己身上的罪行,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说,监狱是更生的地方,不是惩罚的场所。最后就问父亲,何不也请下释本性到监狱尝试一番?
这一家人姓莫,莫父亲是闽榕城司法局的科长,管的正是全市监狱下面犯人的教讲工作。当下听了儿子讲后,就把这事关心了起来。先是请了本性来过一回闽榕市的一间女子监狱,给狱警们上了一堂佛教心理学的课。这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有向犯人直接演讲,但效果却出奇的不错。不久,那莫科长升得快,成了局里的局长,这下更是有了别人拦不倒的说话权。街头熙攘,中秋眼看来临,莫局长对底下人说,要请本性到监狱直接给犯人做演讲。大家说,犯人是愤怒、怨恨、痛苦、暴戾、无奈的代名词,和尚是慈悲为怀的化身,这是水与火的关系,如何能够沟通得起来呀?这莫局长说,正因为犯人是愤怒、怨恨、痛苦、暴戾、无奈的代名词,而和尚是慈悲为怀的化身,所以他们正好可以沟通得起来呀!
这莫局长倒也是个锐意创新的人物,一者释本性确有本领,二者也要施展若干件事出来让人瞧瞧着。也就不顾了大家的情绪,执意请释本性出山。
结果事情就报去了省厅那里,省厅决定摸着石头过河,一面同意请释本性,一面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另外请了几个大学教授陪同前往,无非是作以防万一的打算。莫局长无形间压力增大,但愿释本性在真正的场面上能为自己争一个面子回来。
这是一次由全市后来扩大到全省的巡回演讲,所要去的监狱自然遍及全省,第一站从一个小镇开始。此镇离闽江口一百几十里,闽江的一支支流经过了这里,镇将支流跨在身下,便唤作江流镇了。那监狱依了镇的名称,就叫作了江流监狱。此狱是省城一所监狱的分号,犯人达三千余数,但在这里关押的差不多都是些轻度犯罪的人员。省厅把首站定在这里,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请一个和尚来参加演讲团,无论怎么去说,就是一个试点。或许效果好得不得了,那是造化,不好了,也只是试点。试点罢了,并无关大恙。
释本性宽准大耳,胸前荡开那一串大珠子翡翠玉佛链,同了一班大学教授坐了车子,由莫局长亲自带领,车子进了监狱,就停在狱内一个场地上。那些教授第一次来狱作演讲,见了这个和尚这般年轻,除了惊奇之外,并没把人物放在眼里。莫局长当然只当没事一般,但越发把心揪得紧了。
林子山的家远在千里之外的匡庐之地,三年前庐山脚下的游客兴捡一种红血石,林子山捡了三块送与朋友。未过半月朋友又来索取,说是红血石在市场卖出了价来,要与林子山合作贪这无本的营生。林子山吃了一惊,再去那里时,那红血石被人捡得差不多了,只得空手而归。偶然听人讲闽榕城有一种石叫寿山石,这寿山石是国石,极尽好看温润,曾有海外侨人携三指不到的一粒寿山印章在美国卖了十万美元的天价。那林子山不知深浅,庐山脚下的红血石只是一时之兴,过后烟消云散,岂能和寿山石相比?且寿山石价格不菲,想空手来掏几乎不可能。这一日林子山就去了寿山石的产地寿山乡,看别人在山上挖那矿石,一来二往认识了一个挖矿工人。从他手上买了一批货运去老家,朋友看货便宜就开始在市场上销售。林子山第二次到寿山乡时,不想这回却出事了。有一伙人冲进工人的家里,工人的老婆哇哇叫唤撞门而出,就碰见了林子山。哭诉说林老板你也是和我男人做过一次生意的,工地叫人来打我男人,说他偷了石头,我也不懂是怎么回事,你就进去看看说两句好话,让那些人放了他,我去叫别人来劝,这事多败名声。林子山疑虑重重,后悔不迭第二次来了这里。但人就在眼前被打,他也不能白长了一个好身体,就推门进去了看。那架打得凶狠,还不许工人叫唤,几乎屋外听不到声音。林子山不过一个人,说了话却起不了作用,眼见工人要倒地了,他是舍了身上去挡的。这时,那伙人就把一个拳从正面向他挥来,他急忙闪开去,倒把对方的一个人撞倒在石头上,后来一查脑都震荡了。打群架的人自然有两个进了监狱,林子山成了案中案的当事人。法院认为他买工人的石头虽属不知情,但误伤他人也说不过去,他和打群架的人是一个性质的参与者,并且直接造成他人的伤害,悬笔左右后,判了他三年徒刑。初入囹圄,要过一道不成文的鬼门关,先来的欺生后来的。有个山中无老虎猴子自称王问他,哪里人?林子山说,不是本省的。又问,哪个省的?林子山简单说,赣省。猴子说,婶子你都动了?林子山不屑,应他,打架。猴子说,打死人了吗?林子山到此时什么都不管了,说,你想试试?猴子见他长一躯壮大的身体,眼神放出绝望的光芒,那种绝望不是寻讨打的,就是寻决斗的。猴子先自短了一截。很快同狱房的人都知道了他进来的真正原因,鬼门关是免了,但从此“傻瓜,痴人,怪胎”讥笑声不绝于耳。三年的徒期现在度了两年零三个月,因为总有人戏谑嘲笑,面对这么多的犯人同道,他自己也迷惑了。终于对任何事情见怪不怪,日常装聋作哑。但是当日这和尚随同一伙人进了来监狱,他的心还是动了动了,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先是教授上台,这监狱的台不比教室的台,教室的台重在学,监狱的台重在听,犯人敏感,第一句话不对耳路,底下的话就进不了心里面去。这些教授每人手上一份讲稿,但是不幸的是,教室里的生花妙笔没有演变成监狱中的哄动效应,莫局长不由拉长了一张脸。轮到释本性上台了,只觉整个大厅刹那间一静,随手将长长的僧衣往边上一撸,那串珠子就在胸前滚动起来,把照在上面的光亮回映出去,几千双眼睛盯着翡翠珠子。本性开言而道:“大家好,在这个特别的场合里,我今天来,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吃月饼的,更想在这里与大家互动一下。台上与台下能互动起来,是每个台上人最强烈的愿望。在我刚才还没有上来之前,我就发现这种互动已经开始了,为什么?因为,台下许多人早就一直看着我,我们之间早就开始眉来眼去了。”
有人轻轻地笑了一下,像风吹过水面,起了微微的波澜。本性狡黠得像个没心肝的小孩,手在光皮上抓抓,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不禁底下也手在光皮上抓抓,眼睛也跟着眨了几下,都会心地微笑了,莫局长也明显地放松下来。本性光皮子往前探了两探,故作神秘状:“吃月饼是过中秋的象征,但是在我想来,这月饼也没什么好吃的。”
本以为本性还要“眉来眼去”一番,谁知听了味儿不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屏着没敢出气声儿,自然略微地显了吃惊的神态。
那本性不慌不忙,把声音拖重了笑道:“中秋节在中国老百姓的传统中虽然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但节日再重,重不过出狱的日子啊。”
这话像针灸扎准了穴位,就有人开始笑出声来,一个笑带动了一片的笑。本性在哄哄的笑声中一句一句滚齿轮似的说:“不管是哪一天出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遥远的,一天也是遥远,十天也是遥远。还有更可怕的,心情浮躁的人,几乎是度日如年呐。我们不说度日如年,就说度日如旬吧。过一天等于过十天,过十年那就是百年了。”
大家直了腰入了迷的听。
本性话锋一转:“请问诸位,谁有一百年时间活在世上?”
台下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狱警的脚步也停了。
这时候本性就缓缓地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以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门功课,可以缩小这一百年。我不会武斗,但做和尚的会静坐吐纳,我就教教大家这个静坐吐纳,在静坐中大家的心马上就会平静下来,不再浮躁了。”
台下哗哗哗把一大片掌声送到了他的耳边,前面靠得近的就全站了起来,释本性伸了双手朝台下轻轻一压,众人就又坐下。本性从台后走至台前,腰盘往右略一闪动,再往前回转,右手执僧衣顺风掀起,同时盘下身来,衣摆就如鼓了风的布囊,一圈围地慢慢落在了他的双腿上。
随着本性有节有奏的动作,全场开始静坐。他闭目,全场都跟了闭目,耳边听着他“吸——,呼——,吸——,呼——”的引导。墙上的时钟指针滑过半个小时,众人从醉沉沉中睁开了眼睛。
本性将莲花指离了丹腹,吁出最后那一口气息。此时台下早已一大片地站起了人来,前排的甚至将他团团围住。林子山坐的位子远离前排,就见一个狱警手握警棍耸着双肩踅到和尚跟前,却叫人硬是挤到一边去了。林子山便有些激动,在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一次听演讲这么热闹过。林子山正要走去近前,这时狱方工作人员开始分派月饼。但是前面那围人并没有完全散开,粘稠的节日气氛终使警犯之间出现前所未有的和谐,所以并没有人刻意前去驱散大家。
本性站于中间,众人拥着摸那佛珠,便都咧开了嘴笑,一时间个个憨态十足。林子山分不开众人,便猫腰从人的腿边钻了来,顺势拜倒和尚跟前。在狱中,这是难以想到的情景,林子山却不起来,似乎向着本性陈说什么,又似乎眼对着巨大的天顶喃喃自语。等狱警们警觉了前去问话时,那林子山早又立了起来。一个狱警尽速跑到主席台上,对了莫局长轻声地说着话。莫局长明白了,这人是想进一步领悟静坐的功夫,当下挥手应允。那狱警又跑去和尚跟前,大约是传达了局长的意思。和尚微微一笑,林子山就随了和尚转到一根柱子后面,盘腿生根似的坐在地上。见他们言传身教,所有人竟都好奇地看着,无人前去打扰,会堂里几乎一言不说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再看他们,二人身子已成站立之势,和尚从衲衣袋掏了一支笔记着什么。原来和尚是记下林子山的身份编号,出去狱外后是要给他寄来一本静坐书册子的。
那边狱方工作人员拥了莫局长和教授们往外走,这边和尚便也收了笔。全场再次鼓掌,脚步越趋越大,猛地又都一人刹住众人都刹住了,只得目送了和尚消失在狱门外。
后来,六名教授有二名主动离开,剩下的四名陪释本性演完三十二场演讲,走遍了八闽大地。释本性就像一颗明珠,被人拱得高高的。最得意的人莫过于莫局长,每天都在微笑中度过,他甚至陶醉到把脚都翘了起来听释本性的演说。但是对本性来说,心里有不少遗憾,因为在后面的演讲中再没遇上第二个林子山。演讲经月结束本性回寺,深夜寻遍书籍,要找一本简单易行的书册子给林子山寄去,次日起来又觉得邮寄不妥,如何能有个人帮忙送了去才好。正好这天天气格外晴朗,那黄河山伸脚展背的出现在山门外,他是给本性送玉器来的。当下二人寒暄完后,本性也看过了好玉,一面收了一面便与河山聊了此次刚刚结束的演讲之行,自然话中就提了那个想进一步学静坐的林子山。河山撇下对美玉的介绍,表示这事实现起来不大可能,生疑那狱中的环境是不是受允许?个人的领悟力有多少弹伸的空间?本性说,静坐倒也不是和尚的专利,现在想学的人多了去,黄公也学了多年的静坐,自身岂不是一个明例?监狱没有青山绿水,青山绿水能疗伤,有病去病三分,无病养人三分。天天面对四壁,健康人也要呆出病来。我不知道这人的姓名,也没去打听他是怎么进去的。他是光头我也是光头,你说他在狱里,我还说自己也在狱里呢,打听不打听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别人没有提出进一步学习,而他提出来了,关凭这一点,他就是自己救自己,他比别人觉悟多了。有觉悟必能成正果,不必怀疑他。
黄河山在城里有一间翡翠店,并二间古董店,说他是玉器商也可以,说他是古董商也可以。这个长须老头儿做了会长后,身下就有了一部大红枣色轿车,跑起来如刺目的太阳滚在马路上,这颜色和河山的精神气质,还有那缕无限张扬的须子,一样地叫人过目难忘。本性有个师兄,就出家在江流镇不远的一座山寺庙里。本性事务缠身,写了一张字条,上面有师兄的佛号和师兄出家的寺院名称,意欲让河山驾车跑一趟江流镇。把自己寻出来的静坐书本让河山交与师兄,由师兄再去江流监狱转递与林子山。于是又写了林子山的狱中编号,一并给了这个长须大长者。
师兄也是位静坐大师,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二人同是佛学院同学。这却是个半睡半醒,半癫半狂的和尚,佛号叫释提照。佛学杂志竟也出过他的一篇辞文,内中一句道:“明月当空,返影复照。”自取了“明照”二字作了外号,便从此流传开来,原名反少人叫了。当年做同学时候,二人曾去游历杭州城,又来到钱塘江看那钱塘大潮,恰好遇了一个孩子胡乱奔走落于水中。本性不顾一切越去坝外潜入水中,将那孩子救了上来。小孩家人无以为报,流着泪说愿把孩子送与本性为座下之徒。本性惊问,你们一向是这么草率就决定一个事的吗?孩子家人愧疚而退。正好有新闻记者在侧,好奇地问那本性,和尚师傅,你说钱塘大潮是怎么形成的?本性没正面回他,倒幽默地说,大潮有几分类似海啸,平时是我们去看大海,海啸是大海来看我们。记者听了,乐翻了天。这一件救人的事,及本性对大潮的回答,后来都出现在新闻媒体上,很多人看了也乐翻了天。明照从此十分高看本性,二人的友谊也日渐深厚了。一回二人又云游至江北某镇,镇上却有一家麦当劳正在开张,明照在开张的店前枯站着。那本性去小解刚回转来,正在那里寻着明照,一眼就逮住了明照往店里伸头伸脑的身影,笑说,明照想荤了?明照呲溜一笑,本性师弟呀,你能猜出我在想什么?本性问,想什么?
明照就说,中国饮食文化可谓博大精深,但下一代人怕是会忘得一干二净呀。看看现在的国外饮食,餐馆居然都开到乡下小镇里来了。
本性说,师兄,你这可是杞人忧天了,大海纳百流,何惧一连锁饮食?反过来,这正是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的地方,没有接纳,何来博大?再说了,世界上哪家连锁店开得最多最宏大?不是麦当劳,也不是沃尔玛,而是我佛释迦摩尼啊!
明照听了这话吃惊不已,叹道,明照不如本性师弟呀!
从佛教学院毕业后,本性回来东南省,很快做了省佛教协会的副秘书长,这也是明照早已意料中的事。接着又荣身晋座为菊峰寺的方丈,此时,本性已是声名大噪了。明照则到处奔去,走过无数寺院后,最终在江流镇的石岩寺正经地安下身来。那明照何以到处奔走?原来他身上带了一股天生的痴狂,爱与进寺的人题写书法。这书法有人爱看,有人并不爱看。字是一般的字,法也谈不上多深奥,爱的人是喜欢那上面带出的一番意思。所以很多寺院并不喜欢他,怕他得罪了香客游人。不想到了江流镇的石岩寺后,竟如鱼得水,寺主待他十分和气,对他的痴狂并不以为意,写两个字难道天地就翻转了不成?于是让他自我燃烧就是了。这寺主后来圆寂了,明照因有学历在身,一下子成了寺里的头头,当起了正式的方丈。从此题写书法一发不可收拾。
明照曾给一户人家写道:“今年发着来年恨,来年还是掏大粪。”原来,这户人家财薄人少,做啥事都被人欺负,也就啥事都做不成,平日里如何不生怨恨?所以明照就那么写了,很重的口气。不想,在旁人难以理解中,这人却带着锦旗到寺里真心实意地答谢了。又譬如,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女人,在婆家总呆不住,总往娘家走,搞得婆家人很生气,她自己也烦恼。明照就写着:“娘家的饭香,婆家的饭长。”不想,又起作用了,那女人后来觉得自己不对了,主动与婆家人搞好关系。再譬如,像有人生意起起落落想求个常胜。他就写道:“既吹一日南风,必还一日北风。”等等,难一言而足。
当然明照的话也不是万能的,有时反倒有一股万金油的意思,往大里说是禅意,往小里说是含糊不清。现今社会上离婚多,如果有个人有个婚外情,求明照给个说法。明照微微一叹,不写。对方执意要写,他就写上:“路湿早脱鞋。”对方就问,是脱家里这边的鞋呢,还是脱家外那边的鞋。明照就不说话了,意味深长的,一脸的高古模样。有趣味的是,一户人家夫妻不和,找明照诉苦。明照写上同样的话,也是:“路湿早脱鞋。”
人们哈哈地笑,就说明照胡闹,在抹万金油。明照喝道:“胡闹的是你们!”谁知那夫妻乍一听这话,回家一夜之间竟重归于好了。
本性在菊峰寺是呼风唤雨般的人物,终日天上飞来飞去,国内国外到处走。而明照就在江流镇的石岩寺日夜写他的书法,现在明照的声名也一点不输于本性了,镇的很多人家里都贴了他的书法。
明照所在的石岩寺是个小寺,小寺一共一条路,离镇二十里。山路十八弯,从镇往北走只得徒步。寺又悬在山峦的半天峭壁上,花香鸟语,三水环伺,在秋光的一片林荫里隐隐而独立了。这是个安闲的庙宇,清晨白雾起,落阳火烧云,一轮血阳落下远山,就见与阳相接的地方如一座仙山宝殿,发出奇异的光芒。黄河山这日驾了车,在镇上停了,一个人徒步二十里,披着一身的光芒登进山头。明照非常热情,见河山如见故人,扳了他的身子,滔滔不绝,说得黄河山全身都燥热了。果然是个癫狂的和尚,留了河山在寺里住宿后,半夜又拉起河山去山头上等那一泓如梦如幻的朝霞,好一番热情的招待,生怕河山早走了的。河山只得闲玩了三天下来,却也是高兴得不行,临到下山时,问明照何时去江流监狱?明照说,你老人家在这里,世界为之光明,你走后,我就去外面寻找新的光明去。河山呵呵大笑,别去了他下山。
明照第二天下山,镇就在山脚下,而江流监狱直如一座岛屿,布在镇的西南面汪洋农田里,一个紧靠山脚而又原生态的草皮子上。从镇上过去,由一条土泥路轻轻带着,仿佛那不是车走的路,那是比田埂大不了多少的灰色带子。偶有狱车过往,少不得就惊起了许多田鸟,四下里乱窜开去。因为有的田埂也比较粗大,也有行车的痕迹,埂边还植了树木,明照竟穿梭得头晕,有些看不清方向了。前头就来了三个年轻人,那三个年轻人无聊之极,拿脚在地上相比着踢土块。田边的土块有些是生硬的,一块就砸到明照的脸上。三人吃了一惊,过来一看是石岩寺的和尚,一本书册子还掉落到地上。土块威猛,明照脸上渗出了血迹,连鼻洞里也进了尘土,一个忙给他擦拭,另一个面堂紫黑,就拾了书在手。四人随意坐了道边,明照方说出要去江流监狱找人去的。那一个拾了书在手的面堂紫黑者,显然比另二个反应得要快些。问明照是不是去找林子山?明照说,名字不详,但我这里有个编号。那人说,快拿来看看。明照取出,登时黑面人就叫起来,说,这编号就是林子山。
黑面人叫徐恩凡,家就住在镇南,他是为那次打群架进了监狱。比林子山判轻半年,却与子山同住过一个狱房的,如今刚刚从狱中出来,所以对子山了如指掌。或许做过罪犯的人,跟和尚只隔了一层纸,西方的天主教堂里常有自觉有罪的向教主忏悔,中国的佛法中也有因果论之说。这因果论无论以什么面目出现,宿命也好,迷信也罢,讲的无非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千世界大约有两种人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理解最深了,一个是和尚,一个就是罪犯。明照是镇上人人皆知的名人,明照可以不认识镇上的人,但镇上的人差不多是认识明照的。徐恩凡告诉明照和尚,自己就是那次打了架进去的,但林子山是清白的。说为什么刚才要猜是子山,因为子山现在还没有出来,他要几个月后的年底才能出来,他在狱中可是盼望这本静坐书能够早点到的。明照笑笑,问他们踢土块快乐吗?几个人就笑起来。于是另二个也自己就介绍了自己,原来都是狱中的朋友,也都是镇上人,也都刚刚出狱。这另二个,一个叫毕成中,一个叫牛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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