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洼子村头。
樊老三手挽毛驴,回头挥手道:“回去吧,有什么好送的!”樊王氏怀抱丫头,手中拉着身子一挣一挣的二牛,说道:“快走吧,一路上凡事小心着,照顾不好我的儿回来有你好看!”
施化古失神落魄站在路中,望着驴背上的施童,见他哭泣之后身子不时抽搐一下,心如刀绞一般难受,本想安慰他几句,张开嘴却又不知对这小小孩子说什么才好。
老三厌烦这送别场面,转过头牵着毛驴便走,就见施童转过泪迹斑斑的小脸,慢慢窝起嘴巴,侧脸看向施化古,突然尖声哭叫道:“爹,童儿不敢了,我以后一定乖,别不要阿童了。。。。。。阿童要跟娘在一起。。。。。。呜呜。。。。。。”蛋蛋和二牛禁受不住也一块跟着号啕大哭。施化古一听这话,望着施童哀求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揪,一股酸苦之气自胸中直冲上鼻端,眼前登时模糊一片,好容易屏住泪水,就见那驴子上的小人拧着脖子越行越远,心中暗道:“是自己愿意么?自己虚掷半生除了这孩子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珍视的么!”心头猛地一震,刚迈步扬手要喝住老三,却见他们远远地拐过一处山脚,没入柳林中不见了。
施化古伸手怔怔地瞧着远处山路,心潮如巨浪拍崖,想起施氏一族几百年来代代都以孝悌传家,族中数不尽的是孝子贤孙,还从没出过忤逆的后人,可断断不能在自己手里出个“弑父、辱母、杀师、灭子”的孽障,给祖宗蒙羞,乱了伦常大礼。儿女私情算得什么?这个祸害不能留,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可回去跟月如又怎么交代,如何开解她?一时间百感交集呆在那里,面部肌肉痉挛抽动,额头滚下汗来,瞧上去竟有几分狰狞可怖。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扯自己袍角,低头一瞧,却是家中黑狗虎头。只见它仰脸朝自己叫了两声,转头望向老三和施童远去的方向,神情十分急切。施化古瞧它样子已猜知它的心意,拍拍它头顶,说道:“狗尚如此,人何以堪,你随他去吧!”那狗上来绕着主人蹭了两圈,跳在一边又叫了几声,掉过身子四蹄蹬开,像一条黑线一样望施童消失的山路飞奔而去,扬起长长一股黄尘,良久才散落开去。
两人行了三五日,见陡峭险峻的峰岭逐渐稀少,浑圆的山丘和坝子多起来,老三知道离成都府近了。一路上施童闷闷不乐,稍不顺意便要哇哇大哭,楞是把生性诙谐开朗的老三搅得焦头烂额。那狗子虎头见他闷闷不乐,在途中百般殷勤,一会上山捉来一只小兔给小主人玩耍,没想到他摸了两下就哭着直扯它耳朵,说小兔也有妈妈,还不快送回去!老三见虎头那讪讪的样子,不由在一旁“嘿嘿”怪笑。
又过一会,虎头从林中跑出,来到施童面前扬起脸,突然从它嘴唇里钻出一只鸟头,慌里慌张鸣唱起来,施童吃了一惊,既而破涕为笑,可是不等那鸟儿唱完又开始低头抽泣。半天的功夫,那狗子衔来山中的松鼠、刺猬、青蛙十几种小兽哄他开心,却再难求施童一笑。最后一次那狗居然用嘴巴咬着耳朵赶来一只长毛小野猪。施童还未怎样,老三见了那发抖的猪崽却是大喜过望,心想一会找家农户美美吃顿野猪肉是跑不了的,正在高兴,路旁“嗖”地窜出一头硕大公猪,生着黄黄的獠牙,凶霸霸地拦住山路。吓得老三和施童连声呵斥虎头放开那只野猪崽子,虎头不甚情愿,最后还是听话松了口。
施童望着那一大一小野猪跑进山林,不知为何又放声大哭。老三没了脾气,发狠抽了身下驴子几鞭,把它疼得尥开蹄子在山道上疾跑。施童被劲风灌进嘴里哭得十分难受,无奈只好闭上嘴巴直哼唧,听见老三在身后窃笑,知道干爹在算计自己,伸手在他肋下狠掐,听着老三杀猪般的嚎叫,施童咯咯地笑出声来。老三抱紧施童,问他是不是被野猪吓坏了,施童抬起小花脸说:“小猪有爹爹来救它,爹爹却不要童儿了。。。。。。”话未说完又开始抹起眼泪。
老三搂紧施童,叹口气也是连连点头。心想,原本以为儒家读书人和一般人自然是不同,要不总是瞧不上自己这样的粗人,早些年还屡屡借机给自己难堪。经过前几天夜里那事,瞧施化古那样子跟临危不乱大义凛然什么的也不沾边,该哭哭,该乱还是乱,事后为了自己怕死还要把六岁的小孩送去出家当和尚,虽说出于无奈,还是隐隐对他生出鄙薄之心。
回想起早年在山上,由于本门是入世宗派,师兄弟们也常闲谈国事,说是太祖皇帝用一根棒杆打下偌大江山,之后儒家理学竟大行其道,抢了佛道两家的风头,可是大宋国威却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北有金国、蒙古,西有吐蕃、西夏,没有不骑在本朝脖子上拉屎的,四邻都是些虎狼般残暴的家伙,朝廷里一帮儒家酸秀才天天搞些假道学能干出什么好事!越想胸中越气,冲着两侧山峰一声大吼:“读书的软蛋,治国稀松,齐家狗屁,简直是猪狗不如!”声音远远送出,跟脚又响起山谷回音,“。。。。。。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喊完后老三只觉得浑身畅快无比,历年积蓄下的闷气一扫而空。
虎头第一次听见回音,望望远处,瞧瞧老三,露出白牙咆哮起来。老三以为带狗字犯了虎头忌讳,马上改口:“嘿嘿,不如野猪,读书人不如野猪------”心中暗道,这狗子也未必糊涂,将它比做读书人,也难免它气恼。
抬头看看天色不早,身后还有一块黑云追压上来,老三挥手拍拍驴子屁股,加紧脚步赶路。记得前方有一座名叫双江集的镇子,镇上富户董员外和自己有些渊源,借宿一夜应该不是问题。
眨眼间乌云盖日天色阴沉,老三回头,见半山腰的黑云下端扯做浓雾散落,大片的白色雨线罩住了山头。听那自远而近雨打树木簌簌作响声,老三慌忙从驴背革囊中掏出一块油布围在自己和施童身上,跨下的驴子也不用催促,撒欢地在山路上奔跑。快走了一气,老三歪着脖子回头观瞧,见身后的雨幕离自己只有两箭地左右,纵贯天地茫茫一片,紧跟着自己不放,随之而来的黑色云雾翻滚如浪,直似欲择人而噬。
瞧见这诡异天象,老三心中着慌,连声呵斥家中的黑驴快跑。身后是大雨滂沱,黑云压顶,前方远处却有一小方湛蓝天宇,不由给了老三一丝希望,他在驴背上半猫着腰,恨不得自己能飘浮起来,也好给身下大声喘气的驴子减些重量。
“劈啪”,随风落下铜钱大小的雨滴打在老三手背上,即凉又痛,叫他浑身一哆嗦。随即地面异响传来,前后左右被白花花大雨罩住,冰凉沉重的雨点劈天盖地砸在身上。老三慌忙裹紧油布,也不管施童在怀里大喊怕黑。片刻之间地面积起水来,随处是飞溅起的水花,身下的驴子放缓了脚步,不时甩着头抖落雨水,摇得脖子上的铃铛乱响。四周一片苍茫,分不清东西南北,那驴子只好停在路中不敢走了。
老三双手扯紧油布,只留一道缝隙向外观望,只看见雨似瓢泼,水雾弥漫。耳中听见虎头叫了几声,手中一紧驴缰绳被它扯去,在雨布之内身子一晃,身下驴子又迈步向前行去。依稀瞧见虎头嘴里咬着绳头在前头带路,老三不由喊了一声“好虎头!”
常住山中的人都知道,在山中赶路遇见大雨务必要小心在意,不知何时会有山洪泄下,或是土石拌水坍塌流动,人畜只要卷进去便是九死一生。不过虎头这狗经自己法眼鉴过,绝非凡品,由它领路应该是最好不过。
施童被油布裹在老三怀里,开始气闷的紧,听见外面重雨无风,满地淋漓,黑暗中随着驴子摇晃不已,倦意上涌靠在干爹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老三哈下腰夹紧双腿,提防着一不小心栽下驴背。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大雨还未见小。阴云笼罩夜幕却早早落下,老三心中暗暗叫苦,也记不清这条山路还有没有另外的岔道,搞不好时蹩运蹙今天就要露宿雨中,听见怀中施童呼吸匀称睡得正好,不由小声骂道:“小兔崽子,你最安逸!”
绕过一处山角,黑咕隆咚地觉着驴背向下倾斜,老三连忙后仰,知道驴子正在下坡。透过雨帘瞧见下方远处几点昏黄的灯火,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应该是双江集到了。
还记得董员外家就在镇子东头,双水环绕,是块绝佳的招财进宝之地,五行风水中不多见的金笸箩。想那老董头富甲一方造福乡里,是个富缘深厚的人,自然配得上那块阳宅吉地,也算是天地人三才聚齐了!
这时雨势渐小,驴子小心翼翼下了山岗,老三远远听见镇子里传出狗叫声。此刻听来倒有几分亲切。老三摇醒施童,自己下了驴子,拍拍虎头脑袋接过驴缰绳,走上镇东的石桥,劲风夹斜雨吹来,颇有些凉意。施童在驴背上喊道:“干爹,我肚子饿了!”老三撇撇嘴回了一句:“老子我是又累又饿,你小子倒睡了个好觉!”
“啊-----不给饭吃我就叫”,施童在油布下喊道。老三笑着说:“驴子能叫只配吃草,你喊破喉咙干爹给你吃肉,快叫!”
施童有些气恼,说道:“蛋蛋说我当和尚就吃不了肉了,我偏要吃肉!”“你当的是喇嘛,肉随便吃,不过媳妇是娶不了的,嘿嘿。”“我不当喇叭,啊------童儿要娶蛋蛋当媳妇!”施童气得大叫。
“你嗓门这大,不当喇叭可惜!”“我,我要当个棒槌,敲干爹脑壳!”
爷俩正忙着斗嘴,老三抬头一瞧吃了一惊。就见前方董家宅院大门洞开,两侧长杆挑了几串长短不一的冥纸,黑夜中随风摇荡,白纸灯笼上浓墨写着大大的“丧”字,雨水浸染下已失形状,远远望去凄风冷雨,阴气森森。
老三来到大门外停下脚步,见门槛里站起一只灰狗,刚张嘴要叫,突然看见门前大模大样的虎头,吃了一惊,夹了尾巴窜进院内,听着它呜咽远去,老三暗暗称奇,“奶奶地,看来不光是洼子里的狗子们害怕虎头,其他的狗子倒也识货,居然和自己的‘独具慧眼’不相上下,啊呸!和狗子比什么!”
老三正在瞎想,听见院子里唏哩哗啦踩着水走出几人,当前是一个高个胖子,后面几人搀扶着一位青年,全部是白惨惨的孝衣孝帽。老三冲几人抱抱拳,说道:“川北樊长安,求见老朋友董老员外!”
那胖子闪开身子,后面的消瘦青年打量一眼老三,低声说道:“家父刚刚辞世,不知尊驾有何贵干?”这年青人声音低哑微颤,一听便是悲痛失声所致。众人一起望向雨中站立的中年汉子,见他粗衣布衫,容貌丑寝,用一只眼睛斜视大家,模样十分不逊,却哪里知道老三夹紧左目是担心雨水浸湿伤眼的的缘故。老三还没回话,门廊下的几个人听见一个童稚声音响起:“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众人一楞,看向那汉子身后驴背,才知那雨布下原来还有个孩子。
老三老脸一红,心说你这饭桶怎么当这多外人丢老子的脸。所幸的是天色阴暗,旁人未必能瞧见。那青年咳嗽一声,说道:“家中停丧待发,不方便招待客人。舅舅,给这位客人五十蚊钱到镇上客栈用饭歇息吧,唉!外甥还以为是大哥回来了。。。。。。”两个人扶着他向院内走去,那胖子伸手自怀里摸出一把铜钱,见门楼前檐流下的雨水还未见小,一扬手将钱扔了出来,散落在老三脚边。嘴里喊着:“接好了!”心道:“打秋风也不长眼色,识相的早早跪下磕头哭几句丧,依二公子的脾气怕是几两银子也有了,非要冒充老爷故交,瞧你那鳖样,还敢独眼瞅人。。。。。。”
老三一怔,自从学艺下山后还没受过这鸟气,不生气反而“呵呵”笑了出来,雨中望着那几人后背扬声说道:“董百川,看来你果然是死了,你要活着决不敢让我樊老三站在雨地里!好,死得好!”说完转身拉了驴子便要走。
“啊也,找死!”“别走!”“揍他!”那几个仆从模样的一听这落汤鸡似的穷汉骗吃不成还敢嘴硬,纷纷抄起棍棒撵了出来,老三一瞧不好,忙转身站定。心道:“他奶奶的,馒头没吃着,倒要挨一身棒头!不知现在自己还能对付几个?”听施童在身后喊了一声“虎头咬他们!”,就见那狗猛地窜在了身前,俯身蓄势就要扑咬,那围上来的几个汉子吃了一惊,挥舞棍棒也不敢靠前,在一旁呼喝叫骂。虎头低沉的哮声连老三听了也心寒,过去没见过这狗这样凶悍。
“都给我住手!”只见那个瘦弱青年手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说道:“恕小侄眼拙,不知尊驾与家父如何得识,为何对先人不敬?”
“哼哼,十年之前,董百川的爹,也就是你爷爷的阴宅就是我来寻龙点的穴?不过那时候可是你爹亲自用轿子请老子下山来的,今天看见老董一死家风依旧,佩服佩服!”老三今日遭受平生大辱,此时说话已不留余地。
那扶门青年听了老三这话,身子一震,喊道:“真是樊三叔吗,我是二伢子董骐呀!”快步跑了出来,来到老三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大哭一声说道:“三叔,董家到今天已经连毙六命,灭门在即,您可得给做主啊。。。。。。”还未说完,身子向后一倒昏迷过去。
众家仆慌忙扔了棍子,上来搀起那病弱青年,虎头见无人动武也就收声闪在一旁。掷钱的胖子一瞧这穷汉来头当真不小,身为董百川的后小舅子当然听过姐夫的发家经过,据说董老太爷归天时董百川费了好多心血从名山大川请出一流地师,寻了七天找出个头等穴脉葬了老父,从那时起董家买卖风生水起,生意无往而不利,如今在整个巴蜀董家的字号都叫得响。那么说十年前的地师就是眼前这貌不出众的汉子?
胖子连忙绽开笑脸,一把攥住驴子缰绳,心道:“可来了救命的祖宗,打死我也能不放手!”点头哈腰说道:“小的眼瞎,不认识您老,该死,该死!快往里面请。”众人先将晕过去的二公子七手八脚抬进院里。胖子见樊老三依然不动,抬脸一瞧,见他一只独眼恶狠狠瞪着自己,吓得忙抽了自己俩嘴巴,说道:“瞧我这臭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一回!”可怜巴巴看着老三。
老三松开驴缰绳,负手走进门内,见大院里早已搭起一座宽大的灵棚。灵棚内赫然停放着六具朱红色棺木,长长的一溜自己以前只在义庄才见过这么多寿材。棺头灵位前摆放着香烛供品,六盏长明油灯散发着绿油油的青光,映得几个围在瓦盆前烧纸钱的小厮脸上忽红忽绿。老三走进去沿着供台挨个走了一趟,刺鼻的香料夹杂着腐臭气味熏得他头昏,见棺内死人都已穿戴停当,脸上镇着黄纸静静躺在那里,分别是董百川和他的侧室,一叔两弟和一个女儿。老三心下恻然,回想当年老董的女儿还曾在自己怀里牙牙学语,现在还未到出阁年纪就一命归西,不由连呼“可惜了,可惜了”。
来到董百川灵位前,伏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刚起身老三就察觉一股冷气从身侧流过,就见董百川脸上的黄纸“呼啦”一声掀起一角,露出他那张宽宽的胖脸,惨绿灯光下双眼微闭面皮铁青,老三暗自嘀咕,“十年不见,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难道说你还心有不甘?”忽然间呜咽飘忽的哭声自远处传入耳中,凄凉悲苦。环顾一周,棚顶雨声淅沥,四处寂寥无声,见那几个小厮仍旧埋头烧纸没有反应,老三冷哼一声,转身出了灵棚。
那胖子早候在外面,引着老三进了正宅厅堂,一进门见厅里已经摆满一桌酒菜,施童坐在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鸡鸭鱼肉,吮着手指不停吞咽口水。老三心想,除了在棺材里躺着的也没人比自己辈分更大,便老实不客气坐在上座,那胖子站立一旁手持酒壶小心伺候。酒到杯干连尽了三杯烈酒,一股暖气涌上全身,老三脱下湿衣要过酒壶,手一指让那胖子坐下,说道:“拣要紧的说给我听!”一边赤着膀子自斟自饮,大口吃菜。施童早已饿得狠了,口、手、眼、心全都扑在饭菜上,好在家教甚严,还没撇开筷子直接动手。
胖子坐在一旁,两只手在胸前揉搓,还未开口就激灵先打了个冷战,胖脸一不在笑变得有些呆滞,“先生,这事。。。。。。得从七天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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