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古抱着儿子走进屋子,对赵氏笑着说道:“孔夫子讲过,与其无所事事不如下一盘棋,让你和童儿两人先手如何?”施童听了咯咯直笑,对施化古说道:“爹,圣人不是天天逼人读书么!他是怎么说的?”施化古咬了儿子脸蛋一口,说道:“圣人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施童听得直翻白眼,说道,“爹爹,圣人真的好厉害,说话童儿一句也听不懂!”一旁赵氏摆好了棋枰,泪痕未干强笑道:“童儿,你爹爹在掉书袋那!”施童搂着父亲脖子说道,“童儿知道,孔圣人是老书袋,爹爹是大书袋,将来童儿要作个小书袋!”施化古听了纵声长笑,赵氏也抿嘴一乐,看着丈夫说道:“你爹爹书袋未必有,书呆是一定的!”
夫妻二人对视一笑,来到棋枰前坐下,施童爬到母亲怀里,摆好座子后,赵氏执白先行(古代围棋下座子棋,白方先落子)。施化古棋风稳健,平日行棋决不轻启战端,擅长以不战屈人之兵,今天却故意寸步不让,强手连出,不一会儿功夫局面已是错综复杂。好动不好静的施童在棋盘前反倒一言不发,睁大一双眼睛看着棋局变化,不知不觉嘴里流下长长口水。
赵氏见棋盘上己方左下角征子不利,便伸指夹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侧对角,既作为引征之用又可以破去黑棋大空,是一招攻守兼备的中正招法,刚要将棋子拍在棋盘上,施童却指着空荡荡的中腹,靠近天元的位置说,“下在这儿,娘!”施化古一瞧施童所指之处离双方先前的落子距离很远,真要下在那里,孤零零的子力很弱。棋谚中向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怎么看那也是一着臭棋。便对施童说道:“听你娘的,你看就好了!”
“呃―――”施童在母亲怀里扭着身子不干,施化古脸一沉,语气变硬,说道:“听话,不要捣乱!”施童一见父亲生气,小脸涨红撅起了嘴吧,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赵氏忙说道:“不是说好我们娘俩对你吗?娘都忘了,好,童儿说下哪就下哪!”说完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施化古摇摇头,心中暗想:“这小鬼,如果不是今夜情形特殊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嘴里说道:“慈母多败儿,”落子一扳开始叫吃,对儿子说,“你瞧,要丢子了!”施童直起身子,抓起一粒白子按在右侧低手位,却是要将右路黑棋割断。施化古权衡一下,见那要被断开的两块黑棋一处已经占角,另一处腾挪空间很大,就放心将那粒白子吃掉,左侧黑棋顿时变得厚重无比。施化古一边暗暗将先前的棋谱记在心里,一边落子如飞,心想一会儿就将施童杀败,然后还要同妻子接了重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赵氏让施童站在椅子上与父亲过招,自己去将油灯点亮。听见虎头用爪子挠门的声响,开门将它放了进来。探头见天上布满了阴云,连院子里都雾气蒙蒙的,连忙带上屋门,插上了门闩。
赵氏回到棋枰前,发觉一会功夫两人已经下了二十几手,局势已是大变。丈夫在棋盘左侧固然领先,可是右侧两块黑棋已经被分断,一块孤棋靠在角上委屈做活,另一块只有一只眼,不过只要不死就是黑棋大胜的盘面。
施化古坐在那里心中暗笑,尽管施童这一年来棋力大有长进,可毕竟年纪还小,对整个棋局大势把握还很不够,一上棋盘便以屠杀对方大龙为快,往往杀不了对方自己棋型便在瞬间崩溃,基本到不了收官时候就中盘告负,倒是很省时间。
施化古本是棋道高手,昔年求学时曾受过当朝国手御前棋待招张博年的指点,是川蜀弈林中的佼佼者,尤其精于治孤做活。这也是号称“棋痴”的赵老爷子肯把女儿许配给他的原因之一。施化古低头推算那块黑棋的出路,猛然发觉施童上来的第一手棋非但不臭,反而子位绝佳,像个钉子一般钉在那里阻断了黑棋的出路。施化古心里一惊,低头又默默算了半晌,发现不论如何闪展腾挪,那粒白子的落位恰好可以封死自己的出头之路,一着棋隐隐然竟有鬼斧神工的气势。
施化古见妻子也在一旁皱着眉头,推演着棋路,禁不住额头微微见汗。心中暗想,如果是同别人过招,一向自负的自己,欣然也好,慨然也罢,此时早已果断投子认负,可是这招棋透着难言的诡异,不知道童儿是否故意下在那里等着自己,难道他能料定近三十手棋以后的变化?真是叫人难以置信!抬眼一瞧施童,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棋局,小脸木然没有表情。施化古见妻子也不由自主站在自己身后研究起各种变化,心中不由暗自苦笑,没想到不是自己对他娘俩,而是施童一人独斗父母两个大人了。
施化古伸手拈起一粒棋子,老着脸皮投向白棋一处断点,做一着试问手看施童反应。听见身后妻子“咦”的一声,不由得面皮发烫。见施童拿起一粒棋子便要往棋盘上落去,不知怎的,一颗心竟然“咚咚”地跳了起来。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屋外柴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凝神在棋局上的三人思路被一下打断,俱都是吓了一跳。而地上趴着的虎头只是将尾巴轻摇了几下,头也不抬。
只听见樊老三那破锣嗓子在门外喊道:“施童,给干爹开门了!”施化古紧蹙眉头刚要起身,施童就“唉”了一声跳起跑了出去,手里依然还攥着那粒白子。夫妇二人跟在施童身后出了房门,看见柴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两人,等施童拉起顶门杠推开大门,只听他叫了一声“干娘”,扑进樊老三身边的那人怀里。
施化古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一瞧,只见樊老三把大红的法衣都披在了身上,一只手里拎着平日里行法捉妖常用的红布包袱,腋下夹着那柄吃饭家伙,一把桃木长剑。与平时不同,剑身上缠了几张画满朱砂红字的纸符。往他身侧一瞧,见樊王氏一身黑衣短打扮,身背一张长弓抱着施童站在那里,冲自己夫妇二人一笑,说道:“听老三说,你家里晚上要来一批客人,我和老三帮你们招待一下,你们不会嫌我们麻烦吧?”
“这个。。。。。。”施化古一时间心朝涌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是赵氏静静地说道:“三哥,嫂子,二牛和蛋蛋还小,万一你二人有个闪失叫我和化古心里难安,我们一家三口命中八尺,不求一丈,好意心领了,你们能过来也不枉咱两家相交一场,还是回去吧!”
樊老三侧脸向妻子嘿嘿一笑,说道:“瞧,我可说错了?”樊王氏瞪了他一眼,向施化古夫妇二人说道:“施兄弟,妹子,你两个可怜人连只鸡都杀不死,我可不放心,今夜没事最好,真要有事也叫你们瞧瞧嫂子的手段!”说完抱着施童径直走进了屋里,将三人晾在了外面。
樊老三摇头苦笑,说道:“本来想老三一个人过来,叫她在家守好娃子们,莫想到这婆娘恁地麻烦,把老三的话当耳旁风,”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格老子,她竟叫我在家里看娃娃,她来出风头,想得美出个鼻涕泡!奶奶地,这是个女人家出风头的事么?”
施化古无奈之下只有报以苦笑,就在这时,远处小路传来跑步声,不一会夜雾中奔出一个少年,来到门前才看清楚,正是被樊老三留在家里的二牛。樊老三一看是他,登时急了眼,上去抓了胳膊低声呵斥道:“龟儿子,叫你在家里看好你幺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蛋蛋已经被我哄睡了,我来瞧瞧能帮上什么忙嘛,嘿嘿。。。。。。”“你个兔崽子,跟你娘一样不知道好歹,赶快给我滚回去,要不我打得你窜稀!”樊老三虎着脸小声骂道。一看父亲真的生气,二牛忙道:“好,好,我回去,不要跟娘讲我来过了!”说完冲施化古夫妇做了个鬼脸,转身踮脚又跑进了夜色里。
樊老三看着儿子的背影离去,回头说道:“不行,我得回去瞧瞧,这个癞皮猴子从来没让我省过心!”挥了挥手也跟着走进了浓雾里。
施化古夫妇进了屋子,见施童和他干娘正在厅堂里摆弄那张长弓。以前施化古倒也在樊老三家看见过这件东西,不过那时并没有扣上弓弦,像个扁担一样,黑沉沉地靠在墙角也不起眼。也听说樊王氏是个练家子,据说有一次樊老三喝的烂醉如泥倒在街上,有人看见樊王氏走过去脚尖一挑,樊老三就飞了起来,然后用一只手夹了他像夹个猫一样走回家去。虽然传言不可尽信,但樊老三畏妻如虎却是村里人人皆知的事实,他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想来这女人手底下自然是有些手段。
施童坐在凳子上用小手拨弄着那小指粗细的暗黄色透明弓弦,整张弓发出沉郁的“嗡嗡”声,一边稚声问道:“干娘,这弓好重哟,干爹能拉开吗?”旁边在整理羽箭的樊王氏撇撇嘴,说道:“这是你干娘年青时的家什,你干爹连把铁剑都耍不动,只能拿个木头片子装神弄鬼,累死他也拽不开这弓!”施童听了被逗得“咯咯”直笑。
施化古与樊王氏打了个招呼躲进了书房,赵氏也进了厨房去准备些吃食。樊王氏将箭囊里的长箭一一取出,把箭头浸在地上小半瓦盆的血水里,施童抓抓脑袋,有点畏惧地说道:“干娘,流这多血,大耳狐狸狗要病好多天了!”“是啊,不过它也习惯了,黑狗血可是你干爹用来驱邪的好东西!”樊王氏抬头瞧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的施童,笑着说道:“儿啊,要不叫你的虎头也出点血?”
施童连忙伸出小手不停摇晃,嘴里说道:“不行,虎头好怕疼的,它是女娃呀!”樊氏“噗嗤”一下乐出声来,说道:“你把它叫过来试试,快点!”施童无奈喊过虎头,摸着它头说,“虎头,你也学大耳朵放些血出来做药好不好,你忘了吗?上次咱在干娘家看过的,用刀在腿上一扎。。。。。。”那只大狗听着小主人的话,也没有特别反应,甚至还低头闻了闻瓦盆里快要凝了的血水,左望望,右看看,慢慢走到门口,突然“嗖”地扒开门窜出去不见了。
施童一见虎头落荒而逃笑得前仰后合,樊氏也笑着骂道,“好一个奸猾鬼!”
门一开樊老三走了进来,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我瞧虎头那狗好像吓着了,没什么不对吧?”施童说道:“干爹,我和干娘问它借点血,它跑了,它那么壮,胆子很小,它不怕狼可是怕出血!”老三捏捏施童脸蛋,说道:“嘿嘿,大耳朵不怕出血,不过它是条菜狗!”
慢慢地门被推开一条缝,虎头将头探了进来,向施童频频扬头示意,就是不敢进屋。施童笑着朝它招手说道:“快进来吧,是吓你玩的!”那狗才慢慢地回到屋内,尾巴扫得门板“唰唰”直响,跑到角落里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一边樊王氏说道:“老三,刚才二牛那小子又跑过来了?”樊老三尴尬一笑,说道:“是啊,这小子就是不听话,欠打!”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叠写好的朱砂符,一张一张往门窗、墙壁上贴。“唉------”樊王氏不知为何一声叹息,听得老三身子一抖,手按着墙壁停在那里,只听见她说道:“自打二牛出生,任他怎么闯祸胡闹,你什么时候忍心动过他一个指头,我知道,你放弃修道娶我做老婆是我叔公逼你的,你整天喝酒是心里不痛快,只要明年叔公来把二牛接走,我和蛋蛋就回海宁娘家了,也不耽误你成仙修道!”
“放屁!”樊老三转过身子,独眼瞪地溜圆,喝道:“女人家懂啥,是,我听你那老不死叔公的话娶你当老婆,这是师命,可我不后悔!我这个瞎眼道士能娶到你高兴还来不及,这些年生了二牛,有了蛋蛋,一家人在一起要比当个呆道士好上千倍万倍,我生气的是。。。。。。是。。。。。。”
“是什么?”樊王氏看着自己丈夫,目光很是柔和。而坐在凳子上的施童则大张着嘴,听不明白干爹干娘在吵些什么,呆在那里口水又流了老长。
“你晓得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穷得锅子掉底,有上顿没下顿,没有你叔公我在八岁那年就饿死了,是他把我带回山上养大,还叫我拜在他大徒弟的座下修行,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老不死地告诉我,说我身上有仙骨,不过是应在下一代,而师门还没有传钵的人,他说刚好俗家有个侄孙女老大了还没人敢娶,自己虽然出家多年了一直还记挂着家里大事小情,也跟着着急上火,这个老家伙,就硬逼着我还了俗,这还可以忍受,他奶奶地,他居然把还没出生的二牛定为他的关门弟子,那不是我的儿子竟然是老子的师叔!”
樊王氏一楞,低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叔公他是老糊涂了,你也别当真,他出家那么久,早就没了咱俗家辈分的念头,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樊老三冷笑一声,说道:“咱老夫老妻还有什么可说,不过这老混蛋是利用咱两个给他们牛鼻子生出个传人,想地倒美,我决不会把儿子交给他们,休想!”说着继续贴符,拍得墙面“啪啪”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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