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近午，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山里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汉子中等身材，相貌猥琐，一只干瘪的瞎眼牵扯得那张马脸有些歪斜，肩上木棍挑着一个鼓囊囊的红布包袱，包袱里露出一把带着暗红穗头的桃木剑柄和一些罗盘香烛等杂物。
二人脚下这条山径，每逢雨季山水汇集便是一条溪流，水一干却是由张家洼子通往冰湖沟的一条便道，随处是拳头大小的卵石，每走一步都要仔细脚下，一不小心就要摔跤。山坳里一丝风也没有，那汉子走的十分焦躁，一把扯开前襟，抬头冲天骂道：“妈个把子，脑壳上日头烘，脚底下石头蹦，二牛，再把酒拿来给你爹解解渴！”原来是樊老三父子俩去冰湖沟捉完妖后正往家中赶路。
二牛跟在樊老三身后，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光着上身，浑身上下除了眼角牙齿无处不晒得黑黝黝地，边走边挥舞着一根细柳条抽打着路旁草木，嘴里还“吡吡”有声，另一只手里牵着一条花脚驴子，驴背上驮了两只马帮走长途用的牛皮水袋。
二牛听见爹爹又在骂娘要酒，也不去理他，嘴里只是说：“快赶路吧，你一路上不是也喝过三气了，你难道还能像那群猴子一样在这里醉酒闹事？我可不管你，娘和妹妹还在家里等咱们那！”
樊老三听出儿子不满，回过身来不怒反笑，挤眉弄眼地冲儿子一乐，道：“不要嫌老子罗嗦，这一趟捉妖咱爷俩可不亏，一群山猴喝醉酒晚上耍酒疯就被当作了妖怪，我樊半仙伸手拿钱还白得两大袋猴儿酒，真是安逸的不得了哟！”说完也不再要酒，掉过身子继续赶路，嘴里兀自絮叨个不停，“今年山洞里存酒被咱爷俩偷光了，秋天果子熟了猴子们还会酿出来，喝多了它们还要到村里折腾，咱爷俩明年春天还要去捉妖，去拿钱，去偷酒喝，还真是个好生意！”说完像个喘不上气的狗子一样怪笑不止。
二牛瞧他得意忘形的样子，知道是上了酒劲，撇撇嘴说道，“爹你还有更好的彩头不说，那过麻脸小寡妇一直用眼捎勾搭你，每年只去一次不是太少嘛？”做了个鬼脸又道，“哎哟！昨个晚上我睡地死，起来一趟撒尿不见你在床上，你跟我说到哪里去了？”
那樊老三老脸一红，也不回头，佯装恼怒道：“你个龟儿子，你老爹那时在茅房拉屎巴，咋个好端个屎盆子往你家老子脑壳上扣，人家是求你老爹给破解克夫命，我呆掉了会去应她那个桃花煞？你还真不是个孝顺娃子，回家莫要跟你娘胡扯，她可是听风就是雨，惹急了能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哎！”二牛痛快地答应，说道：“爹，那有一件事我问你，你可不准讲假话！”“混球，老子就知道你这龟孙会顺杆爬，讲罢！”“那我问你，前年我到江里去耍水，被淹到了，醒来听见你搂着我一个劲叫四叔，你跟我讲咋个回事？”
樊老三听了儿子问话，猛地转过身子，将木棍上的包袱都甩了出去。二牛见他毛茸茸的胸口一起一伏，独眼放光十分激动，先慌了神，喊道：“不许动武，我就知道你听了要打人，可怜我的娘、你的奶奶死得早，让你好好照顾我，你倒把我当儿子使唤，揭穿了你就耍凶！”说完放声大哭了起来。惊得背后的驴子也纵声鸣叫，一唱一和地声势倒真不小。
再看樊老三，脸上似哭又像笑，楞在那里看这一人一驴嚎个不停。过了一会听得实在刺耳，大吼一声“给老子停下”，立时人收声驴住嘴，一起畏惧地瞧着樊老三。老三低头捡起包袱穿在棍子上，嘿嘿一笑说道，“你这瓜娃子没事不要瞎想，抓紧赶路，早上我听小货郎说你童弟遭了狼灾，虽然没出啥事，快点回去看了也好放心，你这龟孙一定是我樊老三的儿子，将来不管咋样都是，妈了个把子，谁说不是我敲掉他脑壳！”说完回头就走，身后二牛也忙擦干了眼泪，牵了驴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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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家在张家洼子以整洁闻名，当然这是赵氏主持中馈的缘故。村里那些走家串门的媳妇大娘都十分敬佩她勤俭持家的手艺，却没人知道她原本是蜀中名医世家百草堂赵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在村里农妇的眼里，她只是个勤快而又弱不禁风的女子，颇有些配不上那博学俊逸的施先生。
此刻赵氏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整治几道拿手小菜为丈夫和恩公下酒，尽管只是一些乡下寻常的青菜豆腐、咸鱼和腊肉，一经她妙手调理却是色、香、味俱佳。虽然乡居多年，手艺却比先前更加精熟。赵氏不时还记起待字闺中时的趣事，那时父亲总是夸奖自己是女易牙再世。
有一次爹爹生日，吃了自己亲自下厨烧治的几道时令小鲜，连呼过瘾，恰巧赶上李知府病愈后登门拜谢救命之恩，送上一块上题“妙手回春”的檀木匾牌。迎进宅内入席后重新开宴，二人就着那几道菜肴推杯换盏，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平日里德高望重的李大人和那活人无数的老名医醉后一致赞成，把那块匾额挂在赵老爷子爱女的绣楼上，以“妙手回春”四字嘉奖她厨艺绝伦。此事一经传出，成为佳话广为流传，都知道百草堂赵家有一位德、工、言、容都属上上之选的千金小姐，一时间豪门巨户登门求亲者踏破了门槛。可是不管是王孙公子还是巨商大贾，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施家那饱读诗书的七公子请了媒婆上门说亲，过了草帖子，自己才终于点头应承。
施氏一族原是中原一带的望族，只因靖康之乱为躲避战祸而举族入川，族里境况已是大不如前，施化古一家又是族中的支系，虽然他文名远扬，家道却是清贫。所以施赵联姻在文人雅士中固然说是才子佳人，良缘天赐，一般世俗眼里却是穷叫花子掉进了金窝窝，与百草堂世代医药传家，店铺遍及江南的赵氏一族相比，自然是有些门户是否当对的闲言碎语。施化古才学过人，倒是生就了一身清正狷狂的脾气，赵氏小姐迎娶过门后一家人仍然安居在窄巷陋室，不肯接受岳家一丝一毫的接济，平日里夫妇二人布衣荆钗却相敬如宾，闲暇之时一道携手到岳丈家中拜访走动，从容淡定，连果脯点心也一次未曾短缺过，翁婿两人又都喜好品茗手谈，相处得极是融洽。
家里的兄弟因为自己嫁入施家吃了很多苦，对施化古不受嗟来之食的清高颇有些不满，但见自己夫妇二人布衣青衫登门却不卑不亢，言容自若，暗地里也好生敬服。等到后来施化古因言获罪，为避免祸及全族，夫妇二人迁居山野乡村，自己仍是无怨无悔，反觉得这两相厮守的七年光阴弹指即过，洗衣做饭，饲养家畜，春播秋收的田园生活也有无数乐趣在里面。
尤其是童儿出世后，更增添了弄儿之乐，有时连施化古都埋怨说孩子一生下来，连他也受了冷落。自己再也很少陪他小酌几杯品评古今诗词，或是窗前剪烛手弈几局，而是全身心放到了孩子身上。赵氏回头看了一眼乖乖蹲在灶塘边烧火的施童，心里继续想着心事。
“阿娘”，施童头也不抬叫了一声，赵氏回了一声“唉”。施童还留有小时的习惯，对母亲依恋得有些过分，过不一会儿就要叫一声娘，等母亲答应了自己才能安心玩耍。赵氏自从怀孕开始就觉得腹中婴儿同自己心意相通，怀胎十几个月还没有生产，丈夫急得整日坐卧不安，虽然书上记载古代圣贤确有足月不产的先例，可他却生怕母子二人有个三长两短。反而是自己挺着肚子忙这忙那一点也不心焦，因为连丈夫也不知道，自己能听到一个弱小的声音，抑或说是感觉也好，低低地在自己的内心里说话：“不要着急，我还很小的，等我再大一些吧！你要多吃东西哦，我总是很饿啊！”有时自己觉得竞可以与肚子里这小东西悄悄地聊天。那种感受既温馨又神秘，怀了这个孩子简直拥有了一切，丈夫有时看着自己莫名其妙地便偷偷笑了，就过来上下端详自己，不明所以，拍拍自己额头说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怀上小人尤其难养也！”
等儿子出生后这种神秘的联系仍旧没有断绝，只是孩子对自己的感觉更强一些。今年初春，自己在屋后菜园里清除豌豆苗地里的杂草，突然窜出一条山里有名的毒蛇，好像是叫饭铲头的，翘着蛇头冲着自己直吐舌头，可能自己胆子太小了吧，一时间竟吓呆了。突然童儿尖声嘶叫着从后窗跳了出来，挥舞着一根竹条三五下就将那蛇打跑了。扔下竹条后扑到自己怀里哭了好久，怎么也哄不好。自己事后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总是指着心口说：“怕，童儿害怕。”
赵氏将用淘米水浸洗过的咸鱼干码在盘子里，放到笼屉里蒸上。洗干净了手搂过施童，柔声问道“童儿，玩什么哪？”“没有，帮娘干活啊！”施童指指灶下，火起得很旺。这时，二人听见房后井台上虎头大声吼叫的声音。由于虎头的狗窝就在后园，加之临近后山，刺猬、花鼠、壁虎等小东西很多，它隔三差五总是要大惊小怪一通。可是有时叫得却毫无目的，赵氏与施化古查看了多次也不晓得它为了甚么吼叫。只是发现每到十五月圆的晚上它总是不太安分，按施化古推想，估计这来历不明的虎头身上有着山里野狼的血脉，所以月亮一圆它总是躁动不已。
赵氏亲了一口儿子的脸蛋，说：“虎头怎么在白天也叫得这么凶，恩？童儿你说你的大马为什么总要叫唤？”施童被母亲咬得“咯咯”直笑，脸蛋都红了，他用小手拍着母亲的脸颊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它是害怕蛇”。
“是吗！”赵氏摸摸儿子的头，起身去清洗案上的青菜，说道：那蛇不是被童儿打跑了吗！”正说话间，虎头懒洋洋地走进厨房，将身子搁倒在地上，头靠向施童脚边，一双黑眼一眨一眨瞅着小主人。施童伸手捏住它的鼻头，童声细语地说道：“你这笨狗，有胆量你就跳进去，不要叫啊叫地吵人，还有啊，你昨天还把我给弄丢了。”手下用力，只听见那狗疼得嘶嘶地哀叫个不停。赵氏回过头来，见这条硕大的占了半个厨房地面的黑狗被个小娃娃掐得不住讨饶，笑着说道，“童儿，可不要欺负女娃哟？”
施童放了手，拍拍虎头的脑袋，说道：“是啊，你要不是和蛋蛋一样是女娃，我可不饶你哦！”那狗子一听高兴得直摇尾巴，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一个劲舔小主人的脸，痒得他笑个不停。赵氏本在一旁看得有趣，突然想起昨晚那古瘦老者骇人听闻的命理批言，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不知不觉眼泪又溢满了眼眶。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打发施童去请他干爹来家里吃酒，与丈夫一起陪那老者求个稳妥主意。
收拾停当厨房的琐事，赵氏来到厅堂，见那老叟与丈夫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休息。不知道是否上山累到了，与平时不同，丈夫的脸色苍白得有些怕人，额头上满是汗水，捏着茶杯的手抖动得厉害，不时地扫视地面，像在找寻什么。赵氏上前给茶壶沏满热水，低声向施化古问道：“相公，你不碍事吧？”
施化古摇摇头，强颜欢笑道：“不碍事，娘子，中午预备些酒菜，恩公午后还要赶路，我陪老人家喝几杯！”赵氏说道：“已经准备停当了，你量浅，我打发童儿请他义父来陪老恩公多饮几杯！”施化古点头道：“好！好！理应如此，还是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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