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睡意朦胧之际,施童被屋后林间的鸟雀吵醒。迷迷糊糊中他伸手摸向左右,却摸了个空,爹爹和娘该是早已起床打扫庭院去了。他用脸颊磨磨娘特意为自己缝制的小枕头,熟悉的淡淡茗香让他心里安定下来,回想起昨晚噩梦里的情景当真叫他后怕的很。
帘铃一响,温暖柔软的手摸上额头,施童也不睁眼,只是将头在娘亲手里蹭了蹭,微笑着准备在被窝里再赖一会儿,却听见有甚么扑簌簌地滴落在被子上。这时,听见爹爹在堂屋里说道:“月如,再沏些茶来。”施童支起耳朵听见身边的母亲在低低啜泣,过了片刻,答了声“哎”走出屋去。
施童轻轻探出身子,就见被子上撒落了不少水渍,用手指点了一尝,入口咸涩。心想:“娘亲为甚么哭了?”翻身悄悄下床,光着脚丫来到门口蹲了下去,从门缝向外观望。
只见中堂墙壁上那帧发黄的《孔圣人杏坛讲学图》下方坐着爹爹和一位老叟,施童心中一惊,那葛衣长袍的瘦削老者却不正是梦中骑驴的老头!朝他身后一瞧,果然,那个结巴少年在老者后侧露出个脑袋,正垂了眼皮,嘴唇蠕蠕而动,时而蹙眉苦想时而握拳敲头,似在背诵着甚么。
“难道昨天夜里那不是一场噩梦?那黑影里的狼群和偷袭自己的巨狼也是真的不成?”施童浑身汗毛倏地倒竖起来,一口气喘不上来直闷得胸中发慌,心跳得如打鼓一般。
门缝外传来老叟隐隐的话语,“施先生,救人之事再也休提,我爷孙俩倒是十分感激你夫妇二人留宿款待。”
“哪里,哪里,老人家这样说折杀晚辈了,这大恩大德晚辈真不知如何报答。小儿尽管顽劣不堪可也是愚夫妇的心尖肉,昨夜寻鹅不归几乎将拙荆吓杀,还连累了众乡亲彻夜搜山,这孩子还真是冤孽!”施童从门缝里见爹爹面色苍白,眉关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施童摸摸脑袋,心道:“这可糟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不知道会不会给阿牛和蛋蛋笑话?自己又闯了这样的大祸,不用想屁股也要不保。”
耳边又传来那老叟和煦的话音,“施先生,昨夜老朽已为令公子推演四柱批了八字,你持孔孟之道,以儒家教化为己任,不知对鬼神术数之说有何见解?”
“哦?”施化古心中一颤,暗道:“这老人容貌古奇,看起来不是凡人,昨天深夜将孩子送了回来,一家人自然是大喜过望,可这老叟又说童儿竟是万中无一的四煞凶命,先天自带的弑父、辱母、杀师、灭子命格,唬得自己夫妻二人如堕冰窟,妻子哭求他有何化解之法,他只是皱眉不答,自家一夜难眠不知该不该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现时他问这话又是有何用意?”一紧张端起茶杯又喝了几口,自家感觉手抖的厉害,瓷杯撞的牙齿直响。
刹那之间施化古心念不知道兜转了几百回,提起茶壶为老叟斟满杯子,说道:“老人家,晚辈哪里配得上教化二字,只为稻梁谋罢了。儒家的精义晚辈学之也浅,孔圣人对鬼神的事尚还不敢言说,何况晚辈小子了。但依晚辈看来,从国家大事来说,当今朝廷内尊道家,却以儒礼制伏天下,不过是求鬼神保佑他一家江山,以中庸之道教诲官民供他们驱策罢了,如果鬼神真的灵验,何苦现今二帝被掳,山河破碎,百姓涂炭!”施师爷心中激荡,不觉话声愈来愈高,一旁夫人见了借上水之机暗暗扯了一把,登时醒悟,打了个哈哈,掩饰说道:“晚辈宿醉未醒,乡野之言,老人家不要在意,见笑了。”
那老叟也笑了笑,说道:“不问苍生问鬼神,历朝各代君王莫不如是,老朽斗胆问一句,施先生对于神鬼灵异之事可是宁可信其无了?”
“这个嘛。。。。。。”施化古见这自称云隐公的老者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心中不由得想起家中几年来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心中游移不定,本要果决否认鬼神之说,斜眼瞧见妻子赵氏一旁眼中蕴泪,神色哀怨,心中一软,话一出口却又变成:“这个,或许。。。。。。有罢!”说完又自觉辞不达意,抬头见那老叟笑眯眯盯着自己,面皮一烫,一颗心惴惴地好似又回到昔日童蒙受学的时侯。
“或许有罢”,老叟轻轻点头,说道:“施先生,这里山水灵秀,昨天夜深没来得及一看,咱们为何不出去走走?”
施化古慌忙站起身来,引领着老叟走出厅堂,说道:“晚生早有此意了,只怕荒山野景难入您老人家法眼。”
二人走进庭院,只见院内花草种类各异,养护得十分精心,几竿修竹临风舞叶沙沙作响,近门一侧摆放着一对尺许大小的铜马,黄橙颜色,陶范浇铸,粗糙里透着几分古朴,老叟指了对施化古说道:“施先生,不知此物做何用处?”师爷强笑道:“这是犬子周岁时他义父送的铜马偶,只是小儿嬉戏玩物,并没有其他用处。”
老者呵呵一笑,与施化古来到门外,指着屋舍前方那条绿柳夹护的清浅小溪说道:“施先生,难道你真不知道摆放那铜马偶是为了这一条溪水么?”
见施化古愕然不解,老叟指点着那从上游群山之间蜿蜒而来的流水说道:“你细瞧这水相,走到你家房舍前弯了个内弧,恰巧弯成弓背形状,风水术中称此为弓背水,有句话叫做“弓背似镰见血光”,是阳宅八煞中的镰刀煞,主有血光之灾,而在驿马位上置放双铜马正是破解弓背水煞气之用。外行人只道这两样物事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内里包含先天术数冲克玄机,假如老朽猜的不错,令公子的义父可是一位风水高人?”
施化古讶然说道:“老人家,您老猜的倒也不算错!犬子义父确是略通阴阳之术,不过高人绝对是称不上的,不是晚辈背后议人长短,此人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汉罢了。”
原来施樊两家虽然通好,但施化古为人自命清高,儒生脾气既傲又酸,一贯讲究的是气节、礼仪、伦常等等,平日里自然是看不起为人粗鄙的樊老三,二人虽然有干亲之谊,但彼此之间都瞧不上眼。如不是看在妻子赵氏和樊王氏的面上,施化古绝不情愿与此人有任何干系。樊老三虽然滑稽荒唐,倒真个将施童视若己出,常常领了施童、二牛一起胡天胡地闹个够,没个长幼尊卑的样子,叫施化古看了暗自气恼,屡次同妻子抱怨,说大人不自尊带坏了孩子事小,乱了伦常没了规矩却是大事。
老叟听了神汉二字,不由捋着长须呵呵一笑,转身向后山行去,一边与施化古说道:“老朽对于风水术也略知道些皮毛,不过此人解盘破煞手法老到,虽不是大师格局,却也得过高人指点,施先生,你这装神弄鬼之说莫非另有缘由?”
施化古讪讪一笑说道:“这人行事出乎常情,常有荒诞不羁的举动,有时实在难以叫人启齿。大概在五、六年前,这洼子里首富张员外二公子突然犯了妄想之症,居然整日认为自己是一条狗子,夜里不肯上chuang睡觉,非要蹲在门口看家护院,张员外不惜出重金延请名医,可久治无效。那樊神汉私下断定张二公子是冲撞了黑狗神,于是设坛拜神求了一丸神丹送上门去,怪的是那二公子鼻子倒真是尖灵的很,拒不服那仙药,樊老三竟突发奇想,也学那张家二公子蹲在门口摇头摆尾,学那狗子模样,巴望二公子引为同类,也好伺机骗他吃药。谁知那二公子疑心颇重,便领樊老三出去溜弯,一路上二公子抬起一条腿子在树根撒尿,樊神汉也照葫芦画瓢照撒不误,来到野地,二人遇上两泡新鲜人屎,张二公子就邀樊老三一起同吃,老三趁机将药丸藏进粪中,那二公子虽自认是狗子,倒也颇讲礼仪,执意请新伙伴先用,老三贪图重金无奈咬牙吞吃了进去。轮到二公子,闻了一闻却说道:“味道不好,只有穷人家狗子才会去吃,我们张家的狗子天天肉都吃不尽,还吃甚么人屎”说完转头跑回家去。直将樊神汉气了个半死,发狠追到张员外门口踢那二公子,不料想二公子一头撞在门口石狮子上,碰了个头破血流,樊老三自以为闯下了祸事,谁知那张二公子却捂头爬起身来怒道:“樊老三,你胆子生了毛,胆敢踢本公子屁股!”
讲到这里,老叟同施化古二人一起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施化古又道:“樊老三将张二公子一脚踢好,绝口不提自己吃粪的丑事,反夸耀说施展法术借了秦琼与尉迟敬德二位门神座下的守门神兽惊跑了附身在二公子身上的黑狗神,医好了二公子,真真是大功一件,借机向张员外讨了好些赏钱。”
老叟笑着摇摇头道:“此人倒是个活宝,不过江湖之中障眼、搬运手法甚多,说他将粪吃到嘴里却也未必,但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最忌讳贪人钱财,心迷眼就花,眼花则不能望气观脉,还怎么能够寻龙点穴,调阴理阳?”说罢坐在一块山石上观景歇息。
施化古一路跟在他身后暗自惊奇,没想到这古稀老者有如此好脚力!喘着粗气站定,说道:“晚辈起先也瞧不起此人行径,但后来得知,他老娘患了重病,急需银钱买药医治,也实属不得以而为之。”
望着下方远处田陌如画,人畜似蚁,施化古不由暗道:“自己虽然不肖,但如果为母亲治病,割股烹汤,卧冰求鲤也都是肯做的,但硬逼自己去吃那个。。。。。。怕是宁死也做不到,只做个样子也怕坏了名声,唉!百事孝为先,看来比起樊老三,自己未必真就高明到哪里去!”
老叟眼见施化古俯视山下田园村舍沉思起来,在一旁缓缓说道:“施先生,见到想到做不到固然烦恼,见不到,想不到,可大祸就要临头到还需早作打算!”
施化古听了这话,脚下哧溜一滑,忙伸手拉住一篷野草方才稳住身形没摔下山去,抬头说道:“老人家,有话请讲!”
老叟望着脸色凝重的书生,一抚胸前雪白长须,说道:“施先生,昨夜令夫人苦苦哀求,不是老朽铁石心肠,所谓人心易变天命难改,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天意,知已不易,如何能改的了?况且眼前就有一道难关能否过去还是两说!”
眼见细密的汗珠自施化古额头上生出,老叟叹息一声说道:“施先生,请将手伸出来!”施化古双手齐伸,才发觉适才已被野草叶片划破了右手掌,鲜血汩汩流出,自己却没有发觉。见老叟挥手一拂,依稀一片青气在自己手掌内透过,那流出的血水活了一般倒涌回创口,一阵麻痒过后,血口合拢手掌完好如初,没留下丝毫划痕。
施化古难以置信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喃喃道:“奇怪了,这怎么可能?”猛然醒悟过来,慌忙向老叟长施一礼说道:“晚辈有眼无珠,老人家真的是神仙下凡!”却见那老叟靠坐在山石上晒然一乐,摇摇头说道:“老朽算得什么神仙,传出去笑掉别人大牙,我也就是一个多吃了几年干饭的老神汉罢!”见老者不经意间露了一手,又自嘲自贬,施化古心里愈加没底,心想这老者纵然不是神仙也是江湖异人一流,不知先前是否言语上开罪了他,童儿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求他想个法子破解,一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惶恐难安。
施化古正自想着心事,就见那叫真木的男孩也跟着爬上山腰,手里捏着一把木尺面露惊慌之色。施化古凝神细听那木尺正兀自嗡嗡震动个不休,那孩子说道:“师公,有。。。。。。有古怪,辟邪尺一。。。。。。一直叫。。。。。。叫个不停,却又不。。。。。。”老叟皱着眉头截断他话尾,说道:“不妨事,师公已经注意到这山坡方圆十丈之内雷气充溢,五行离乱,应该是天刑地,错不了!”
那男孩一楞,说道:“天、天刑地,就是天雷杀。。。杀妖的地方吗?”老叟点点头,对施化古说道:“施先生,这世间的生灵都可以汲取天地之间的灵气精华进行修炼,有的求个长生不老,有的要超脱这凡世,不过这逆天行事每经过一段时间就会遇到所谓的天劫,也叫雷劫,挨得过去道行便可更进一层,挨不过就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听了老叟的话,施化古禁不住暗自称奇,心想那异类修炼的说法自己也曾听说过,更看过一些野史、搜异志所记载的妖狐炼丹故事,自己从来没当过真,难道今天真能亲眼见到?想到这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老叟接过那把木尺,闭上眼睛默想了一会,站起身来拨开荆棘径直向山右侧的那株老黑松走去。施化古跟在那真木身后,心中十分纳闷,只见那三人合抱的古松斜斜生在山坡上,枝桠繁茂,浓荫似盖,在初升的朝阳底下微风袭来冷气森森,自己平日里也不知在山下看了多少回,莫非真有什么妖怪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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