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古回身拱手作了个揖,道声“叨扰”,辞别送出门外的张保正,醉醺醺望家中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冰轮初上,酒后漫步在山间小路上,晚风熏拂,格外舒爽。施化古抬起醉眼,乜视着四处莽莽的青山拱服在一轮黄月之下,不觉酒力上涌,脱口吟诵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来全无是处。。。。。。”
负手站在山边,望着家中已经透出灯火,心想如今小隐于野,娘子温婉贤惠,小儿又无赖可喜,过往的雄心壮志却也消磨殆尽,一时间胸中似喜还忧,百味杂陈,叹息一声说道:“我醉何如?”拔脚迈上了山路。
这施化古原是成都府颇有文声的举子,因不满官场倾轧,为他人仗义执言得罪了权贵,惟恐祸及全族,携妻避祸迁至这绵竹小县的偏僻村落张家洼子。迁居一年,娘子有孕在身,不成想此后怪异之事层出不穷,直叫这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叫苦不迭。
先是娘子怀孕十个四月不产,急得施化古度日如年,忽然一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山中野兽环绕村庄齐声呼啸,直吓得村民人心惶惶,狗犬狂吠,到了深夜子时竟产下一个瘦小男婴。据那接生婆子事后讲,那男孩一声初啼过后百兽齐默,风停雨住,静的针尖落地都好大个响动。婴儿还未满月,家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黑色狗崽,整日价蹲守在屋里,盯着那男婴不走。施化古捧着它问遍全村也找不到失主,反正自家也缺个看门守户的,就收留了下来,没想到不足一年功夫竟长成一条牛犊般大小的巨犬,瞧上去凶猛异常,偏偏性子又温顺的很。
这外来一家人种种出乎常情的怪事让村民侧目不已,可日子久了发现施氏一家品行温良,待人宽厚,本来十年九灾的年景在这外姓人家落户后反变得风调雨顺起来,加之施化古蒙人引荐开馆设塾教授诗书,颇得十里八村乡民敬重,山里民风淳朴,事不关己也就见怪不怪了。几年过后,见那孩子除了多顽皮一些也并无出众之处。施家幽居山村的日子倒也过得悠闲适意,波澜不惊。
这一日施师爷领受了村里保正和几位同好的延请,多吃了几杯,拎着两条学生孝敬的腊肉,沿着山径绕过几处村舍、藩篱,望家中漫步而去,走不多远,朦胧黑影中就见远处独木小桥上一只大狗驮着一个头梳冲天发辫的幼童朝自己奔来,不用猜也知是全村有名的顽童,自家的不肖子,施童是也。
师爷板了面孔,负手站在路中,厉声喝道:“孽障,这么晚了,又到哪里去撒野?”
那小童口笨舌拙,冷丁撞见父亲更是说不出话来,待人狗行到身前,只见苍青色巨犬上端坐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童子,齿白唇红,目如点漆,歪头伸手用一根小指挠挠头,满脸的稚憨神气。师爷不由心下一软,可随即又寒着脸子说道:“做什么去?不怕闹狼灾吗!”
施童“吭哧”了半晌,方才细声说道:“白将军还有鸭兵们贪吃都还没回家,娘打发童儿去村口迎一迎。”
施化古知道儿子口中的“白将军”是家中那只狮头白鹅,性子凶悍异常,是妻子喂养的几十只麻鸭的首领,整日价率领鸭群早出晚归沿江畔寻食戏水,昂首挺胸好不威风。山里日子艰难,那麻鸭产下的鸭蛋用盐水卤过后也的确是儿子下饭,自家下酒的妙物。因此,娘子出于爱乌之心对这群扁嘴聒噪的厌物倒也宝贝的紧。
施师爷将手中腊肉递与施童,说道:“给你干娘送去罢,莫要断了奶就忘了人家恩情,还赖皮赖脸总去讨果子吃。”原来这施童自出生就食量奇大,母亲赵氏虽然奶水充足却也不尽够他吃,每日里饿得哭嚎不止,多亏村头樊老三浑家樊王氏生下一小女,奶水丰沛吃用不了,偏又为人宽厚慷慨,一直将施童哺乳到三岁上下,两家交情非比寻常。
施童接过腊肉,师爷又道:“央你二牛哥陪你,不准走的太远,要不仔细你的皮肉再受苦。”
施童连忙伸手捂住屁股,咧咧嘴,道了声“哎”。那跨下的狗子用蓬松的尾巴扫了扫主人袍角,想为小主人讨个情,哪料施化古一见它倒来了气,低头喝道:“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吃了豹子胆敢咬断李大伯家的耕牛尾巴,小心将你陪给人家拉犁,看好施童要紧,滚吧!”
一童一狗听了赦令落荒而逃。施师爷见人狗去得远了,不禁松了紧绷的面皮,摇摇头笑了起来。
这施童生就异禀,小小年纪力气却大的很,可事母极孝,有时虽然顽皮不堪,倒并不惹人生厌,闲下来喜好在村头卧牛石上发呆,常常望着晨辉夕阳默言不语。村里人也不知他想些什么,只觉得不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就在前几日,施童却同本村伙伴与邻村烂泥塘庄一伙顽童为了鸡零狗碎的细事闹出了好大事端,让母亲赵氏着实后怕不已。
在这川北山区,民风淳朴却也不乏剽悍之气,邻村之间常为水源、土地纠纷械斗不止,即使孩童之间放牧也是各不相让。这一日,素有仇隙的两村儿童约好以骑兵对阵,一战定输赢,为以后分出个大小,失败一方要在放牛时让出上好草场,见了面还要尊称大王,附加上贡应时瓜果若干。
正是农闲时节,两村孩童避了大人,在山中宽绰草地上手持棍棒,身骑耕牛,排开了阵势。那施童方才六岁,家中不事农耕,自然也不养牛马牲畜,豢养的黑狗虽然壮硕力大,可偏偏又不算数,好在樊家的二牛主意甚多,将家中刚产完崽子的温顺牝牛牵出来,扶施童骑上去在后面观敌料阵。
张家洼子孩子王樊二牛拍打跨下战牛来到两军阵前,手持家中积粪堆肥用的五股铁叉,背后绑着刚糊好的三杆帅字旗,瞧上去倒也威风。邻村烂泥塘庄的土霸王,贱名叫做黑头的也不甘示弱,催座下一头弯角水牛走上前来,手拖一根锄地用的方锄,腰间居然还缠着一挂渔网,坏笑连连。
施童排在队伍最后,掌管军需的半大小子癞痢头就地取材递给他两块石头,颤声劝慰他莫要害怕,其实自己怀里也似揣了个兔子,施童倒觉得非常刺激,却见身下母牛不顾诺大的场面低头悠闲吃着草,浑然没有半点紧张气,狗子虎头则趴在一侧支着耳朵,冷眼打量着这伙虾兵蟹将,那只初生不久的牛犊蹦来跳去累了,拱在母牛跨下吱吱有声地啜起了奶子,叫战意昂昂的施童很是泄气。
樊二牛见那黑头居然配备了渔网这一新奇兵器,心虚起来,生怕单打独斗被一网罩住生擒活拿了,要求以阵法作战为主,黑头见占了先机又哪里肯答应,高声叫喊是英雄就要放对单挑,还搬出说书先生讲《三国》时说的“将为军之胆,将败则军溃”的大道理。二牛脸面抗不过去,只好咬牙应承。双方勒牛各自退了十余步,眼见一场厮杀就要上演。
时值春夏之交,呼的一阵山风吹过,尘烟四起,草波翻滚如浪。突然间烂泥塘军阵大乱,就见一头惊牛颠下主人,左挑右顶搅的群牛四散奔逃,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那头惊牛低头炸尾,四蹄翻飞径直向张家洼子阵营冲了过来,一路尘飞草扬,蹄声如雷。那黑头将军拨牛躲避不及只好丢了锄头飞身下牛,不料想竟落在一滩新鲜牛粪上,一踩一滑当即崴了脚腕,呲牙咧嘴作了二牛的俘虏。
张家洼子的方牛阵将士眼见敌方不战自溃,一起笑痛了肚子,可转眼之间就被这单骑闯营的疯牛唬得乱作一团,各位好汉纷纷拍牛向两翼逃窜,霎时之间就为疯牛让出一条阳关大路,直通向那条早已吓傻了的母牛,还有骑在母牛身上脸色苍白的施童。
阵前的主将樊二牛回头一看,只吓得腿软声尖,高喊“施童,快躲开!”眼见得惨祸当前,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就在二牛用手掩目不忍观看之际,草丛中猛地跳出一条巨犬,颈间毛发蓬张,眼露凶光,怒吼一声迎了上去,挥爪扫在牛脸上,登时牛血喷射,回身斜跑引得疯牛让过施童绕着圈子追向那半路截杀出的程咬金。
那被唤作虎头的大狗哪里还有平时连小孩子都可以亵玩的温顺模样,竟如下山的狮虎一般无二,迂回到疯牛身后纵身扑了上去,以口衔住牛尾竟然凭空将四蹄登飞的硕大疯牛摇头甩了出去,一片混乱当中只有二牛、施童等少数几人目瞪口呆地瞧见这惊人一幕,那衰牛摔在草地上滑出老远,一时间浑身战栗竟站不起来,再看虎头那条大狗,嘴里赫然咬着长长一截牛尾,断头处鲜血淋漓。
此战以烂泥塘庄主帅黑头负伤被擒而告失利。事后黑头询问如何将牛惊了,疯牛主人李栓柱大骂张家洼子二牛阴险狡诈,居然用美牛计将自家那头没骟干净的公牛搞昏了头,春qing滥发冲乱了自家阵脚,还说要想保住它不再癫狂,只怕还得叫它吃二茬苦,遭两遍罪。
黑头元帅不禁象说书先生口中的楚霸王一样扪头长叹:“天败俺,非战之过也!”遂打发李栓柱上山采野果以备进贡之用了。那李大伯原本就是忠厚老实之人,加上施师爷是周围十里八村的秀才文人,颇具名望,也就没追究耕牛断尾之事,只是说没伤了孩子那就阿弥陀佛了。
两座村子里的大人们绝不相信一只狗能将近千斤的耕牛甩出去的混话,连施化古听了儿子磕磕巴巴的讲述也只当是童言无稽,但纵狗行凶的罪名让施童免不了屁股受苦。只有二牛的老爹独眼神棍樊老三听了以后黄眼放光尖声大笑,说道:“一群瞎了眼的村夫庸汉,那哪里是一条狗!”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在村子里打了一通醉拳,一家人也扯他不动,自己却说什么是在夜观天象,掉到村前的洼子里险些淹死,回家后直嚷了一宿什么“奎星即将入轨,世道又要大乱”的醉话来。
施童来到村西二牛家门前,院里那条懒洋洋的大耳狐狸狗见了虎头,积威之下慌忙夹了尾巴溜进自己的小窝。施童下了狗就喊道:“干娘,我来了!”
屋里答应一声,推门走出了樊王氏,身高脚大,是个干净利索的妇道人家,向施童招手说道:“哎吆,是我儿子来了,快进屋里,娘正想你那!”
施童忙跑过去将腊肉递在干娘手里,说道:“不进屋了,二牛哥那?”
那樊王氏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眉清目秀,脸蛋白里透红,细声接过话来:“二牛哥和爹爹去冰湖沟村捉妖怪了。”正是与施童一个怀里抢奶吃的小丫,二牛的妹子蛋蛋。
樊氏正为儿子二牛受樊老三鼓惑去学那跳大神行骗乡里的营生而气恼,听了女儿话怒道:“别提那一老一小糊涂虫,不知自个骨头几量重也配驱妖抓鬼,终有一天被妖怪捉了去!”那小丫听了这狠话立时带着哭音摇着娘亲的手道:“不要,不要,二牛还该我一只小画眉呀。。。。。。”说得樊氏扑哧一声笑出来,施童伸手指刮了刮蛋蛋的鼻子,说道:“干娘,天黑了我爹叫我早点回去,我走了!”说完跑了出去,听见背后蛋蛋在喊:“阿童哥,烤地瓜要不?”“给我留着!明天来吃。”施童跳上了等在大门外的虎头,向江岸跑去。
一人一狗来到江边,只见沿岸的古柳林在黯黑的天穹下摇曳舞动,寻常见惯了的景色在夜色下凭空多了几丝诡异叵测,滔滔不息的江水里像藏了个水鬼一样喋喋絮语,村子后山坟包旁老黑松上的那只猫头鹰又在“黑呼、黑呼”叫起来。等了片刻,那熟悉的鸭鸣鹅叫仍然没有出现,施童拍了拍大狗的脑袋,问道:“虎头,咱们是等一会,还是到下面去找?”苍青色的大狗抬头瞧了瞧下游远处,斜眼看了一眼小主人,蹲伏下了身子。
在忽忽挂耳的江风中,施童依稀听见几声零星的鸭鸣,侧耳倾听却又只是江水呜咽,风吹叶啸,几次三番叫他没了耐性。突然远处好似传来一声鹅叫,连虎头也竖起了耳朵,仔细一听还是没有了下文,施童焦躁起来,早将爹爹的叮嘱扔在了脑后,拉起大狗骑了上去,沿着江岸林荫小路直望下游跑去。
奔行在阴黯的林间,迎面而来的枝条就象飞舞探抓过来的黢黢长臂,鬼气森森,虎头奔跑中踩过的积年落叶声响又仿佛跟脚的怪物在紧蹑着自己,饶是施童平时胆大,也禁不住头皮泛紧,寒毛直立,可又偏偏不敢停下,也不敢回过头来瞧个究竟。
猛然间听见头顶传来大鸟挥翅的忽忽风响,“桀桀”怪笑声中,一只巨大的夜枭飞入江边丛林,收敛羽翅盘旋落在前方横枝上拦住了去路,一双碧荧荧的圆眼在昏暗当中幽芒灼灼,打量着一人一狗,随即那“咯咯咯”的摄人厉笑响彻了林间。
突如其来的夜鸟让虎头吃惊不小,停下脚步嘴里低声咆哮,施童好悬吓得掉下狗去,慌忙用手抓着虎头颈间的皮毛才稳住身子,待定住神看清楚前方拦路的竟是自家后山老黑松上的那只灰背白脸的猫头鹰,不由得惊怒交加,高声喊道:“快滚蛋,要不还用石头丢你了!”,原来以前施童经常跟着二牛晚上到后山坟茔地掏夜鸟,与这只夜枭早已打过多次交道。
就着枝叶缝隙洒落下的月光,施童见这只夜猫子转动着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忽的想起二牛以前教过的法子,忙伸手蘸了唾沫涂在自己两条眉毛上,想着不能给它点清了数目夺了自己性命,恰在此时,下游远处传来白将军那嘹亮的鸣叫和扑打声。
情急之际施童也顾不了许多,一拍虎头冲了过去,回头见那只夜枭振翅飞起,在林间上下穿行,阴魂不散地紧缀着自己不放。
前方的江水沿着陡峭的山势绕了个胳膊肘子弯,蓄满力道朝西南方向一泻十余里,偏偏有七块礁石露出水面,恰巧排成一个勺子形状,山里人把这段礁险水急的江面叫做“七星哨”,贪于寻食戏水的鸭鹅一不小心就被急流带了下去,晚归倒也是寻常事。
施童骑了狗顺着狭窄的山路一阵疾跑,只想着甩掉身后的夜枭,奔行了一会只觉的四周安静异常,先前的虫鸣鸟叫早不知去向,就是风儿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这一段的上坡小路上只有虎头走路的“吧嗒、吧嗒”声,静夜里传出老远。
施童抬头打量,只觉得前方黑黢黢的山崖连接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势,在凄迷的月色下如同一只洪荒巨兽卧伏在大江岸边,恍惚中感觉自己和虎头正行走在这只巍然怪兽的前臂上。想到这里,一颗心不争气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好容易沿“之”字小路翻上了山梁,远处下游的水涛声渐渐清晰起来,虎头蓦地放缓了脚步,伸头支耳惊惧地瞪着前方山路拐角,嘴里“呜呜”地开始低哮。
在施童的催促下,虎头一步一步如临大敌般地绕过了山脚,那背着月华的山崖拐角下凝聚着一片阴影,其中赫然高低错落悬浮着七八只碧森森的兽瞳,宛如冰锥般尖利的目光弥散着凶野与冷酷。随着脑袋“嗡”的一声响,施童感觉到一股凉气从头芯子处“嗖”地钻了出去,双脚酸软得似抽掉了骨头一般,呆在了那里。
待施童在虎头沉雄的吼叫声中找回了一些勇气后,在黑暗中为这些眼睛找到了各自的身体,只见它们全都是一些长嘴尖耳、尾巴垂地的家伙,静静地立在黑暗中。施童心里一惊,自己居然真的遭见了在故事里都叫自己毛骨悚然的家伙------狼!
稳住心跳一凝神,施童看见两只恶狼正低头咬着家里那只白鹅的翅膀,拉抻的老长摁在地上,还有一只独眼的野狼牢牢地将鹅头含在嘴里,任由那白将军细长的脖子不停地在伸缩抖动,地上密密麻麻趴着三、四十只鸭子,一个个都将头夹在翅膀底下,一丝声息也没有。
施童气上心头,翻身跳下狗来,从腰间拔出向不离身的弹弓,高声喊到:“给我放开!
那七八只绿莹莹的狼眼一阵交错晃动,在黑暗中拉出长短不一的绿色幽光,场面悚心怪异,停了一会,有两只狼在独眼头狼的驱使下缓缓地走出阴影,低哮着逼了过来,呲着利齿的嘴里拉下长长的涎水,脖子上的狼鬃支张开来,目射凶光。
两只狼躬身匍行到还有两丈左右的光景,齐齐一声猖叫,化作两团黑影直扑虎头,施童就见虎头后脚一登迎了上去,夜色中也看不分明,只瞧见虎头落在地上扬头冲着狼群大声怒吼个不停,再仔细看去,却见它一只脚掌下按着一只狼头,竟是已经踩进了坚硬的泥地里,两条狼身蹲伏在地上,后腿拼命地向后刨土,飞扬起的沙石尘土溅进了崖下暗影里,吓得那些绿眼又是一阵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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