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天际处,那青蒙蒙的天野交界一线,先是随着动地的蹄声出现了一线不断迫近、不断变大聚多的黑点,等这些黑点迅速移动到五里外的高地上,我已经可以清晰看见乌桓人马那冲天的狼旄旌旗,乌桓的人马也越聚越多,凄厉悠长的胡角声此起彼伏,从东到西三四里的草原上,尽是秃额辫发的乌桓骑兵。
发布从发现敌踪到现在,也不到盏茶时间,可橹楼上的戍卫早就敲响了警锣,中军大帐的军鼓也隆隆响起,由于正是清晨起床时刻,所以不到三十息时间,全军四部将士竟全部动员起来,各自奔赴指定的防御位置。
发布我这一队骑兵此刻自然是不需要再去北疆巡戍了,本应是回转前营校场内归建,下马待命,可适逢头子带着一票将佐来前营壁垒探望查敌,我所部的千人骑督谷循顺手就将他们留下,负责戒备。
发布护乌桓大营方圆三四里,内分前后左右中五个营盘,深沟壁垒防御森严,此刻这前营中更是由步兵千人督展澜大人亲自指挥部属,一千步兵橹靠墙、刀出鞘,弓弦紧绷,杀气冲天,就是现在北边的那几万胡骑直接冲锋过来,一时半刻也突不破这森严防御,更何况还有大批的中军侍卫紧紧护卫四周,所谓留下骑兵戒备只不过是个笑话。
发布但上峰的命令再荒唐我们也得遵从,何况此刻我们这一小队骑兵远远地骑着马缀着主将们在营寨中四处游荡,既轻松又自在,随时还能观赏一下北边的第一手资料,等一下归建了也有向张宿他们吹嘘的内容,何乐而不为?我也就有一搭没一打地和段玄小声嘀咕两句,一边闲极无聊地打量起前面的一众主将起来。
发布说老实话,头子虽然从去年冬末上任至今,我这小小的都伯也仅是在校场大会和他下营巡视时远远望了几眼,如果剥去他一身表示身份的鱼鳞铠和冲天冠,哪怕是在军营内正面照上我也不识他老兄是何方神圣。
发布头子此刻是站在壁垒的望台上,前方是四名侍卫高竖墙橹防备着,身侧是四部将佐和中军幕僚。头子正臂指前方、侧头说着什么。我距离头子不过二十步,抬头看去能清晰地看见头子那张瘦长白皙的面庞。头子的面像不错,修眉细目,三绺长须随风飘动,肤色虽不是北疆人惯有的黝黑发亮,但也不是我寻常惯见的大汉官吏那油光红润,远远观之颇有儒者之风。
发布(该不会是中官亲戚的缘故吧?中官都似女人一般,据说都是面白无须的……)
发布我在胡思乱想着。现在的大汉朝,天子以下最炙手可热不是三公九卿,也非外戚贵胄,而是中官。即使是北疆这边远僻所,也能遥遥感受到远在雒阳的中官威势,别的不说,就是这幽州刺史部,郡国十一,千石以上官吏三十七人,大到刺史、郡守,小到校尉、县令,哪个不是仰仗中官鼻息?就连在幽州地界打个喷嚏都地动山摇的公孙世家,其家主玄菟太守公孙域,也曾被迫将嫡子豹送到雒阳,拜在中常侍曹节门下。
发布依靠中官的大汉官吏我见多了,前几任校尉大人不都是走中常侍的门路来北疆挣军功的吗?可那些酒囊饭袋的作为不提也罢。象头子这样,据说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中常侍吕强大人的嫡亲堂兄,吕清吕德明,却着实是个异数。
发布至少,我没有见过哪任校尉,能亲自顶盔贯甲,走上壁垒,亲巡敌势。
发布“大哥,在望什么呢?”段玄见我出神,靠过马来小声问着。我也不答,只是左脚小心地踢了踢他的马镫,朝他努努嘴,瞪了一眼过去。
发布(马兜带松了!多大的人了,还如此马虎?)
发布无声的责备从我的眼神中传了过去,段玄心虚地咧嘴嘿笑,低下头来。我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发布这小子,都二十三岁了,怎么还和个十三岁的孩子似的,丢东拉西,一点也看不出在沙场上的悍野形象。
发布段玄是我在从陇西回幽州的路上,经大河时救下的。当时我自延津渡乘船北上,船刚靠岸就望见陆上一阵骚乱,瘦小力薄的段玄戴着镣铐奋力和三四个苍头厮打在一起,纵然被木棒揍得鲜血淋漓,他却倔强地瞪着眼嘶喊着:
发布“宁死不为奴!”
发布司隶地界上乍逢一个北地口音的少年,而且那少年还宁死不做大户的仆僮。一时间,热血上涌的我仿佛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怒吼一声冲上去,打倒两个苍头,拉起少年就跑。
发布那次冲动的后果,是我们俩逃到三里外就被骑马追缉的官府衙役捉住,若不是领队的班头从我的包囊中翻见规叔留下的书信,放过我俩一马,恐怕我和段玄都会被那家大户捉去为奴。
发布段玄是幽州渔阳人,马户出身,其父因缴纳不出应征的马驹而被官府收捕,母亲贫病而死,段玄激愤之下冲进大牢救父,也被一并收捕,发卖为官奴,辗转被这家北上收买仆僮的大户家管事买下,与其他百多名官奴一并押送南下。宁死不愿为奴仆的段玄一途屡次企图逃脱,终于在等待渡河时寻觅到机会逃了出来,可拖着镣铐的他根本逃不远,转眼就被那家大户的苍头追上,后面的事就是他俩亲身经历的。
发布“宁死不为奴!”
发布我至今还清晰得记得段玄那双灼热而坚毅的眼神,那是北方汉子宁死不屈的天生血性。我喜欢这种眼神,因为我也曾热血上冲、向着那一个个傲慢不屑地对待他的家伙怒吼着同样的话。天生贫困非我愿,但人可贫,途可困,志却不能穷!
发布将包裹内仅有的五百七十文铜钱全部交给那衙役班头,作为替段玄赎身的费用,我就背着昏迷过去的段玄、就这样挣扎上路了。一路上,身无分文的我只能靠典当包裹内的衣物凑点药钱给段玄治伤,至于吃喝住宿,我俩都是苦出身的,露宿荒野是等闲事,野菜山果是口中餐,日子虽苦,可意气相投的两热倒是一见如故,我待段玄如弟,段玄事我如兄,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倒也一路熬到幽州,回到渔阳地界。家乡在望,段玄自然欣喜如狂,可转眼间噩耗传来,段玄日思夜盼的老父早就病死牢中。
发布“父——亲——!”男儿有泪不轻弹,纵是被大户苍头百般折辱、一路上贫病交困之极的境地下,倔强的段玄也没低下半分头颅,可此刻他却趴在荒野的乱葬场上茫然恫哭。未在老父身前送终已是不孝,而老父的尸首只是被牢子胡乱拖到乱葬场上随意丢弃,十有七八为野狗果腹,落个尸骨无存,这种情境怎不让段玄哀痛欲绝!
发布段玄在恫哭,我也两眼湿润。我生下就是有母无父之人,从不知父爱为何物,可思及三年前逝世的规叔,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依稀眼前,我却依然心痛不止。规叔与我虽无父子之名,对他素来也多严辞厉色,可当年一手将我从奴隶群中拉拔出来、多年教诲抚育我成长,我早就视他为父了!
发布规叔去世了,我守庐三年。本以为心境渐复,可今日被段玄勾起心事,无声之泪依然哽咽难止。
发布当段玄疯子似的,满山冈地扒寻着一切腐尸白骨之时,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段玄,呜咽出声。
发布段玄也呆住了,手里捏着泥土吱吱作响,终于抱住我,将头埋在他胸口,号啕出声:
发布“兄长—”
发布我仰望苍天,苍天依然无语,风云兀自变幻。
发布我振臂狂嘶。天地间,只剩下我们这两个茕茕孑立之人了!
发布后来的事,就是贫困潦倒的两人流落街头,在饿死之前恰逢边兵招募,他俩就报名参军,在辽西郡边疆上和鲜卑、乌桓人厮杀两年,侥幸都活了下来,被提拔入护乌桓校尉营,成为一名骑卒。再往后,就是三年血光杀戮,身边的同伴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我和段玄兀自拖着贱命顽强地苟活着,踩着敌人的头颅、踏着袍泽的鲜血活了下来,并且,我升为都伯,他成为我麾下的什长。
发布小民命如韭,兵卒不如狗。但人命再贱也是一条性命,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下去!所以,平时开朗疲塌的段玄到了战场上,就是赤红眼睛的豺狼,以手中的刀和箭贪婪地吮吸着敌人的鲜血;而我,辜负了规叔对自己的期望,不以经学为晋身之道,而是走上了他的旧路,也成了杀人如麻的军人。
发布(杀人虽非我本愿,可我要活下去,我要有尊严地活下去,也只能凭手中刀、腰间箭来搏命求存!)
发布勾起心怀的我抬头看了看望台上的头子,又望向北边高地上的乌桓人,心中竟有一阵战场杀戮时的嗜血快感,手也不禁按上了腰间冰冷的刀柄。
发布(要来就来吧,想要老子的人头,可不是容易的事!)
发布也许是上天感受到我的杀气,一阵胡角齐鸣,一直聚集在北边高地的乌桓骑终于动了,大队的骑兵呼啸着向汉军营寨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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