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对这张家三兄弟还是有所耳闻的,他们的父亲张玉是燕王朱棣手下大将,靖难时张玉率兵夺取北平九门,并在三日内控制北平全城。南下作战时作为中军主将,在东昌之战中,为救朱棣,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永乐帝登上皇位后追封为荣国公,后追进河间王,靖难成功后论功第一。
他们三兄弟的老大张辅可算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光继承了张玉的官爵,也继承了张玉的统兵才能和识见谋略,四次平定安南,把安南那些起毛偧刺的彻底打垮打服才罢休,因功被封为英国公,而且被封为三公的最高职务——太师。
张輗和张軏两兄弟嘛!唉,就是用来应验那句一龙生九子的。他们名字的张輗和张軏取自《论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輗”和“軏”就是车辕与横木连接的关键,一尺多长的木头,所以在十几年前官场上这两兄弟被戏称为“一对棒槌。”
张輗比他大哥张辅小了十五岁,张軏比张輗还小着三岁,都没赶上靖难之役的战争,只赶上了凭祖荫享受官二代的好时光。所以整日就是斗鸡走马,酒色财气的胡搞。张軏还出兵放马打了些仗,做到了前军都督。眼前这位张老二就完全是花天酒地混日子,从他爹死后就蒙恩特赏做了指挥使,几十年之间都没升迁,到他大哥死的时候他还是指挥使,唯一的变化就是从十多岁的小孩变成了六十多的老头,养了一身少爷习气,连他哥哥都不待见他,弹劾他在当长陵卫指挥使时殴打守坟者,斥及先臣,词多悖慢。
虽然心里对这位张二公子不怎么佩服,但徐有贞却不敢流露出来,而是赶紧上前亲热地见礼:“下官一向不曾拜望老大人,还请赎罪!”
张輗也呵呵大笑:“你我同朝为官,只是文武有别,所以一向有失亲近。今日有缘在此相聚,也是缘分,便请一同到我住的西跨院叙谈叙谈。”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有贞在京中交游广泛,但从来没有武官朋友,本来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但转念一想,多个朋友多条路,多认识个高官总不是什么坏事,便随着一同去了西跨院。
进了房在一张小茶桌旁分宾主落座,张輗一边亲自取了一套上好的景德镇瓷器茶具,一边笑着对徐有贞说:“山中无好酒以供客,只有这茶乃是今年的新茶,上好的明前龙井,今日方送来,待会儿用这山顶的玉泉水冲泡了,与元玉共同品尝。”
红泥炭炉上一个铜壶烧着水,茶水一沸,张輗就用盂盛了茶具,用开水冲淋温杯,将茶壶茶杯从热水中取出,又用茶匙取了一些新茶放入茶壶中,此时水恰好三沸。煮茶水所谓“三沸”,水开时“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三沸是水开到最好的时候,过此“三沸”,则“水老,不可食也”。就像西方的观点星期一到星期三都是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星期三为最好,过了星期三一天比一天差,星期五为最差。其实所谓一沸二沸的“鱼目、涌泉”都不过是被热驱赶出的空气泡,到“腾波鼓浪”才是真的沸腾了。
张輗拿起铜壶,将沸水倒入壶中,又迅速倒出。沸水再次入壶,倒水过程中壶嘴“点头”三次,即所谓“凤凰三点头”,就是将水壶下倾上提三次,这既是主人向宾客点头致意,也能使茶叶和茶水上下翻动,使茶汤浓度一致。
静候了一小会,张輗将冲泡好的茶应先倒进茶海里,倾了四杯,将茶杯连同杯托一并放置徐有贞面前,对徐有贞举手示意做出请茶的姿势。张輗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徐有贞看得赏心悦目,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
徐有贞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弯曲,轻轻敲打桌面,表示谢意。然后用三指拿起茶杯,端杯深吸一口气,又轻啜一口茶汤,让茶汤从舌尖沿舌两侧流到舌根,再回到舌头,如此反复二三次,方才咽下,侧身向张輗说道:“果然好茶,开汤澄澈明亮,一如赤子之心,无一点尘埃。色香味俱全,甘醇不涩,真是滋味舌头回,清风两腋起。”
“唐人评饮茶有四美:新茶、甘泉、洁器、佳客;天气晴好、高山精舍又得了天时地利,如今四美俱、二难并,难得如此好光景共品新茶,元玉何不再赋诗一首?”
徐有贞闻言也不推辞,站起来踱着步思考,缓缓念道:“水沸连珠起,青碧展旗枪,澄澈如赤子,一倾醉霞光,洗尽尘俗心,诗兴随幽香。清气随晚钟,袅袅上暮苍。”
张輗拊掌赞道:“元玉文采不让曹子建。曹植是七步成诗,元玉是出口成章,茶香诗更美,让人忘俗,来来,再饮一杯。”
徐有贞忙道:“老大人谬赞,我只是胡诌一首,让您见笑了。”说着端起茶杯,细细品味,此时正品到第三泡,茶的色香都达到了极致,因此赞道:“这些长在最毫端的嫩芽,吮露吸风,周身满溢神奇造化的精华。果然是‘造化钟神秀’,大自然创造的奇迹。”
“确乎是大自然创造的奇迹,茶树汲取日月精华方才长出这等嫩叶,却是人类享用。听说元玉在黄河做得有声有色,如今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元玉就来京,岂不是把成果让别人享用,为他人做嫁衣裳?”
徐有贞知道他邀自己来,肯定不止是品茗闲谈,一定有事情要对自己说,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一直逶迤周旋,就等他先开口,如今见他终于开始朝正题上引,便也随口应道:“谁说不是呢!我从去年十月就在河工上忙活,丢开手自然是有点可惜。”
“今上既然用元玉督河工,却又中途把你调回来,实在是大忌,这样让人如何能安心做事?你是真心想做一番事业的,遇到这样的君王,也冷了一腔热血了。况且我听说在正统十四年,你也是一片真心为国思谋,却被皇上和几个当权大佬斥责,还因此受到了降官的处分,而且影响了以后的升迁?”
徐有贞当然知道自己回京并不是景泰帝调回来,而是自己特意求人托关系才回来的,却也不将实情告诉张輗。听张輗的口气,似乎是想勾起自己对景泰帝不满。徐有贞对景泰帝确实有不满,张輗的一番挑拨还是正中了徐有贞的心事。土木之变后满朝都慌了,当时廷议,事先说好了是所有人都可以发表意见,言者无罪,结果出现了两种观点:主战派和迁都派,而且赞成迁都的占了一大半,最终于谦、王文等人拿自己扎筏子杀鸡儆猴,吓得迁都派再也没了声音,主战派才了上风。景泰帝别人都不处罚,别人都没记住,只是记住了自己一人,弄得自己被迫改了名字,对这件事徐有贞一直耿耿于怀。
但河工的好处其实已经预支了不少,在去山东之前就从七品御史超迁到四品佥都御使了,这以后会不会再论功行赏都不要紧了,而且陈循许诺过自己,如果将来论功一定不会落下自己,所以对这件事还真没什么不满意的。听话听音,徐有贞听出张輗话里的意思,不由继续深思下去:自己对景泰帝不满对张輗有什么好处?
徐有贞叹了口气,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咱们做臣子的,还能心怀怨望不成?”
“话虽如此,恐怕元玉也未必能做到心中全无怨望吧!公道也自在人心,皇帝坐了错事,众人便是嘴上不说,难道连心里评价也不许?是对是错自有人评说,别人不敢说,我说。土木之变后,正统帝北狩,皇太子年方二岁,今上才暂时执掌国是,他却在击退也先后仍然恋栈不肯把皇位交还,反而废黜了皇太子,还贿赂大臣,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从古至今,有这样的皇帝吗?”
徐有贞听他这就说得不像话了,就在这山寺里对当今皇上出口不恭,一口一个“他”,而且还非议改立太子的事,这要传进皇上耳朵里可够上杀头了。果然人不能不读书啊!像张輗这样粗鄙无文,不过是个武人出身的花花公子,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随便就说,就算不知道为君隐,难道不知道大明有一种人叫做“锦衣卫”的吗?而且这种话干嘛和我说?我和你很熟吗?想死自己死去,去菜市口挨刀的事干嘛拉着我啊!
因此站起身道:“下官曾听说‘利竹能刎颈,浓茶亦醉人’,想不到张大人饮清茶也能醉,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请不要再说了。请天色不早了,老大人也要早些歇息,下官告辞了。多谢老大人的茶。”说着站起身就向外走。
张輗却拦住他:“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不就担心锦衣卫的刺事番子吗?我的手下把这跨院守卫地苍蝇都飞不进来,之所以我才对你直言不讳,就是因为你我其实是一类人,都是功名心热,不甘居于人下的。我问你,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功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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