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说贾宝玉因为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多件事情上作死,以致东窗事发,被他老爹暴打了一顿的事情。
这边正闹得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
“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他本是个纯孝的人,虽心知必是会惊动老太太的,但听到母亲的话,心里也是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
这老太太本就是宝玉放肆任性的总靠山,听说宝玉挨打又怎会不来。
遥想这老太太一生,历经风浪,在数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里,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她积累了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见识过更宏大壮阔的世面,具备了更丰富有效的理家之才和治家之威。正因为她经历了太多,这些阅历让她洞悉人生,所以她有一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达,安享天年。但是涉及到她的“小心肝”、“命儿根儿一样”宠爱的宝玉的时候,她一旦发起威来,在关键时刻,就要变得明锐果决、凛然不可犯了。
老太太不发威,你真当她是“病猫”么,没见到家里的王夫人盘着,邢夫人趴着,王熙凤变着法子也要哄着么?
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
“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
贾母听说,毕竟是年纪大了,听了消息就赶过来,气都喘不上来,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
“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
贾政一听这话不象话,忙跪下含泪说道:
“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
“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连忙认罪陪笑道:
“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贾母便冷笑道:
“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
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
“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
“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贾母冷笑道:
“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
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一通连消带打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一面又记挂着宝玉,便放过那在苦苦哀求的儿子,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宝玉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
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机巧的凤姐便骂道:
“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王夫人犹在那哭诉:
“儿啊,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
贾政听了,也就心灰意懒了,儿子要纨绔就由他纨绔去罢,总不要闹得家宅不灵,通家不安的好,自己也后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
“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
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自此也就对管教贾宝玉的事情灰了心,有老太太罩着,由他去吧,只要不惹大祸,难道还能把这偌大的家业给败干净了去,回头又找那些清客们清谈去了。
这贾宝玉用一顿毒打,换了贾政对他管教的基本放任自流,若是这痴货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会不会揉着变了五花肉的屁股一边姐姐妹妹地叫,一边庆幸“打得好,早点打就好了”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见宝玉挨了打,心疼加肉疼,满心的委屈,只不好在人前十分地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哪有自己插手的地儿,便索性破格越性地走出来,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过来细问:
“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
焙茗知道自己当时没在宝玉边上犯了错,也急得该死,正急着四处打听渊源以求弥补,忙道:
“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和金钏姐姐的事。”
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
焙茗也是半蒙半实地道:
“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近十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
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经心服侍,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
“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忍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日这顿打,他是一愧、再愧、三愧,和他对琪官儿、金钏儿所造成的伤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这下肉体上的伤痛却是冲抵了心底的内疚,他甚至生出了些许“我挨了这顿毒打,也算对得起你们了”的想法。
宝玉叹气说道:
“不过为那些事,问这么多做甚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没有?”
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
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
“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
“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
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
“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
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想来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不曾伤了筋骨,料来必是留了手的,不见连医生也不曾喊了么,心中就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宝钗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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