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瑟历3285年3月4日，杰普莱－杜什率领的船队，到达了西瑟利亚考西亚城附近的海域。
虽然已经是花月，但考西亚地处偏北，所以海岸的群山只是蒙上了淡淡的一层绿意。海水倒是变得深邃起来，应该是墨藻海的黑绿的水藻，随着暖热的洋流向北反攻了回来。西瑟利亚缺乏像伊姬斯那样平坦的海岸，黑褐色的花岗岩和惨青的白垩岩像城墙般阻碍了大海的入侵，却也将人类隔绝于神秘的海洋和未知的财富之外。数百上千年的侵蚀，在西瑟利亚的岩石海岸制造了数不胜数的暗礁和峭壁，把初期航海者的航行变成一场场致命的噩梦。直到船只变得更大，不再需要紧靠海岸以躲避风浪，西瑟利亚才与大海以外的世界建立起紧密的联系。
出航时的二十一艘船，到达目的地的只有十六艘。部分是在二十多天前的海战中沉没或损坏了，船员和虽然浮在海面却已失去航行能力的船，被图拉克王子的舰队带回了克特里港。也有些随行的海商被吓坏了，自行决定中断本次的商贾之航。杰普莱却没有放弃这次的机会。因为他知道，既然图拉克王子已经下令清剿法卡勒斯海的海盗，并且通过本次的行动表明了他的决心，那么伊姬斯和帝国本土之间的航道今后几年内都将畅通无阻。
海盗的实力毕竟无法与政府相提并论，即便是一个地区政府。发生在他眼前的战斗就证明了这点——三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巨渠，一个被击毙，一个闻风而遁，剩下的一个竟然爽快地举手投降了。在他父亲那一代，也就3258年至3263年间的一段时间里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而且还是在西瑟利亚。至于伊姬斯，当时很快就变成了海盗的避难所，第二故乡。这一次图拉克则向他和他的父亲承诺过，要保护伊姬斯至西瑟利亚的整条航线，彻底驱除海盗的袭扰。为此，两艘装备威力惊人的火焰武器的战舰，正陪伴在商船队的左右。此役之后，应该没有海盗敢漠视这些小型却行动迅捷的护卫者了罢。
海面平靖，好处是海上商业贸易的繁荣，坏处则是价格的降低及利润的减少。既然如此，从家族的利益考虑，就必须抓紧这次的机会，赚取最后一波暴利。杰普莱－杜什就是这么想的。或许女神的宠爱正笼罩着他，余下的航程一帆风顺。正像他不怎么恭敬地说笑过，他的头上有两位女神的看护呢！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他的妻子的。
“船！好大的船。前面，停在港口外。”一个仆人闯入船舱，兴奋中又带着些不安地报告。
经历过多少次海上的危机，从逃避到勇敢反击，杰普莱－杜什觉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镇定自若。“双桅巡船有过去查看吗？”他问仆人。
年轻的仆人吞了口口水。“有！海军的人让我们下帆降速。有一艘双桅船已经开过去了。”
杰普莱点了点头。“上去看看。”
女奴拿来帽子和斗篷，替他穿戴起来。一行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北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船影，着实把他也吓了一跳。难怪那仆人刚才如此失态。那些船既不像西瑟利亚常见的划桨快船，具有修长平坦的外貌；也不像是伊姬斯的大型海船，前后耸起突兀的船楼。大而臃肿的船形笼罩在春冬之交的迷雾间，隐隐约约，像是海面上一座座庞大的冰山。
不会是亡灵船罢？
杰普莱听图拉克提起过他的黑羽号的来历，以及帕萨（Psha）船长的英勇事迹。亡灵就像无孔不入的瘟疫，能够跨越雪原和沙漠，入侵生者的世界。难道它们已经突破大海的天堑？
双桅巡船很快就返转回来，带来平安的消息。商船船队很快恢复了前行，在一艘港口来的快艇指导下，缓缓地向岸边驶去。杰普莱和他的仆人、女奴们没有上岸，而是在船舷遥望着这从未遇到的场景。靠近后看得更为清晰，上百艘船只拥挤在克特里港外的海域，只在中央的位置留出几条供进出的航道。要是没有引航船，杜什家族的商队或许会迷失在这片船海中。
最大的一些船足有十五、六丈长，鼓起的两舷，最宽处足有长度的一半。四周是齐人高的厚实舷墙，乍看起来活像是一只巨大的澡盆浮在水面上。更多的是一些小几号的船，却和它们的母本一样毫无美感。每艘船都有三、四根船桅，参差不齐地扎在船肚皮上。直入天际的桅杆上，竟然还残留有被砍伐前生长的树皮，向四周散发出腐烂树木的味道。非常熟悉船只的杰普莱知道，这样的船体积虽大，却根本走不快。一旦遭遇飓风海啸，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起初对巨艟的崇敬，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再大，也只是些粗制滥造的家伙，造出来或许仅仅为了单程的航行罢。上面载的人却不少，甲板上用布、树木和稻草高高低低搭建了许多棚屋，能看到孩子们嬉笑着在屋子间穿行，还能听到狗吠鸡鸣的声响。近晚餐的时间，棚屋顶的开口冒出缕缕炊烟，要是忽略桅杆和漂浮在海面的船身，几乎让人以为是是一座小型的村镇了。
看到商船队接近，一些成年人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和靠外的船舷。是些身材魁梧的水手，稍稍弥补了杰普莱看到巨船那破陋景象的失落感。突然冒起一阵呀呀的怪叫，吓得女奴直往主人身后躲。原来是动作敏捷的哨兵，攀着帆索猴子一样爬上桅杆顶部，机敏地向四周张望。
杰普莱不禁哈哈大笑，调笑女奴的胆量。他本来毅然决定不带女性随同这次的航行的，以求给新婚妻子一个好印象。没想到玛哈拉嘉不但不介意，还替他参谋，找了几个贴心又不晕船的。这一路上路途遥远，倒是增添了不少情趣。温柔地安抚一番，女奴露出妩媚的笑意，惹得杰普莱不觉有些燥热。或许正如长年在海上的水手说的，大海真的能助长男人的欲望。
有什么遮蔽了落日的辉照？近得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女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杰普莱连忙回头看去，也不禁骤然色变。
船队已深入笨重船只所形成的城镇，他的旗舰正驶近一艘巨艟。船头处，一个硕大的身躯警惕地俯瞰着相比之下显得矮小的好运号。双方接近到只有四、五丈的距离，足够看清对方的相貌——黑绿色的皮肤，杂乱草丛般的头发，一张宽而扁平的面孔上，两颗硕大的眼珠镶嵌在深凹的眼眶里。令人不寒而栗的血盆大嘴，由下颚两侧各伸出一颗寸许长的獠牙，散布出恐怖的气息。因此，与薯类相似的鼻子反而就不怎么招摇了。那张不似人类的脸上，扭出一个有点像是笑容的表情。不笑还好，这一笑，杰普莱更觉得瘆人。女奴颤抖着身体，直往他怀里钻。
怪人的身材无论高度和宽度，绝对不是普通人类可以长出来的。杰普莱本人算是比较高的，多年穿行海上的生活，也锻炼出一身健壮结实的肌肉。而在那怪人面前，杰普莱这样的成年男子就像是还未成年。他一点也不怀疑，粗壮的怪人可以用一只手把他拎起来，就像是父亲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商船队驶入考西亚港。还好，港口区的情况与上次来时大致相同。在引航船的指引下，他们将船停靠在延伸入海的几条木制长栈道的末端，下了锚，搭上跳板。迎接他们的，是一小队考西亚城的官员，领头的，竟然是考西亚的市长，莫顿－卡赞(ModonKezen)领实际的当权者，特里蒙－巴尔萨摩（TrymonBalsamo）。
“很高兴，又有商队访问我们这个城市了。”特里蒙举起双手，热烈欢迎走下船的杰普莱一行。旗舰飘扬的旗帜，早就指示了商队真正做主的人。
杰普莱还有些惊魂未定，谨慎地表示感谢。“市长阁下，有劳您屈尊迎接，本人，杜什家的杰普莱，倍感荣幸。”他深深俯下身去，右手抚在胸前。
“哎，哪里，哪里。考西亚港要再没有商人前来，恐怕就要堕落成贫民窟了。我这个市长啊，阁下尽可以当做普通官员来使唤。”特里蒙自嘲地笑了笑。“虽然名义上我还是考西亚的主政者，实际上，也就剩下协调考西亚港港务这么点工作了。”
杰普莱此前虽然没有和特里蒙－巴尔萨摩见过面，杜什家族却和这位考西亚城的市长打过不少交道，所以深知这位号称民意实则世代紧握权力不放的僭主所玩的把戏。
“怎么会？考西亚港可是整个西瑟利亚最大、设施最齐备的港口。像我们这样的大型海船不停在考西亚，难道还能在其他的小港口。用驳船摆渡的话，消耗的时间、补给，抵不上节省下来的港务费啊。”杰普莱诧异地问。“莫非……，帝国要把考西亚变成皇家直属领地？”
“话虽不中，却也不远矣。”特里蒙无奈地叹息。“考虑到现在的特殊状况，迦德拉王子的人暂时接手了考西亚城的管理，所以我就被赶到考西亚港来了。幸亏还有这附属的小镇，否则连办公的地点都没有。”
旁边一个低级官员嘀咕着提醒特里蒙，杰普莱隐约听到‘言多必失’之类的词语。特里蒙市长笑了笑，把话题带回到商贸上。
“杜什阁下，您和您的商队这次带来些什么，又打算购置些什么？近几个月，城里囤积了不少货品。眼下大笔吃入，价格是最优惠不过的了。要是没备足现金，我倒是不介意参上两股。”
像他这样的地头蛇介入有利可图的生意，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有他们帮忙，买入卖出的时侯，也能拿到较好的价格。而且船上的货也没什么要遮掩的，杰普莱便索性坦率地一一列举出来。“糖和各类甜渍的蜜饯，香料，宝石，还有各式各样的酒。哦，最大项的货品是盐。我看过，品相不错，几乎比的上西瑟利亚这里的了。打算和西瑟利亚矿盐一起运到米索美娅去销售。”
听到最后一项，特里蒙和他那小队官员眼睛都是一亮。相互交换了几下眼神，特里蒙故作随意地问。“盐？伊姬斯的盐以往很少运到北方来卖啊。你们打算以多少价格出售？”
杰普莱哪会感觉不到其中的怪异。他略思索了一下，这才回复道：“货主这次没有一起来，是委托给我销售的。出发的时候是三百三十一担，一部分路途上遇到海盗损失了，到港数为两百五十担。往年，西瑟利亚岩盐的批发价大概是每担450至500金龙罢？”
听说有近三百担盐，特里蒙的笑容更为亲切了。“450，你的货都由我负责吃下。”
杰普莱不觉一惊。“那可是十五万金龙的货款呢。”
“没关系，我有办法销售出去。”特里蒙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杰普莱想了想，零售出去的话，每磅14银币，15万的本转手就能赚到6万。虽然时间长了点，想必像特里蒙这样的地头蛇要赚的就是这个差价。既然如此，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所以，他便作主答应了。
特里蒙心情大好，又出了个主意。“其实未必都要现金交易的。回航的时候，你也不可能放空罢。我这里有木材、盐渍海货，还有黄油、水果酒，运回去都是热销的货哦。”
刚才那个官吏又凑到特里蒙耳边嘀咕。这次，特里蒙却没买面子。“酒？卖出去总比让那些蛮子糟蹋了的好。”
杰普莱心里一动，凑机会向特里蒙询问起港口外的船，以及那些古怪长相的水手。
“你们伊姬斯还没得到消息吗？”特里蒙诧异地问。他摇了摇头。“是兽人，我们北方的盟友。可惜他们现在被亡灵打败了，是到我们这里逃难的。看现在的情形，怎么都是喧宾夺主的架势啊。继续留在海上的，还算是他们里面的稳健派。那些蛮横的，整族整族地往陆地上搬呢。”
其实也不能怪杰普莱信息闭塞。去年九月兽人流亡的事，图拉克、安妮塔他们从定期送达的公函里多少了解了些情况。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谁让图拉克曾经用过亡灵为借口威胁伊姬斯的奴隶主们资助的呢），最后决定暂时封锁了消息。至于先期到达考西亚的伊姬斯商人，想也知道他们从新涌入的近万兽人那里获得了不少好处。这么个发财的机会，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地与其他人分享啦。
“兽族？”杰普莱对北方冰雪之地，与亡灵对峙了数百年的兽人的印象，主要来自吟游诗人的传唱，或是一些古老的文档。倒是听说过首都曼卡斯城有兽人的使馆，而且参加了几年前阿蔢达尼亚的远征。
特里蒙拍了拍杰普莱的肩膀。“今后一段时间里，只要你来考西亚做生意，免不了要和这些绿皮肤的蛮子打交道的。”
正交谈间，另一伙人从港口的附属小镇中走来。其中最当中的几个，正是杰普莱在海上已见识过，长着獠牙的兽人。
“哈赫（Hahel），你……你又给富格（Fulge）带来些……什么好东西？”为首的兽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一股子劣质酒精的味道。
特里蒙皱了皱眉，当着手下和刚结识的商人朋友不便退缩，于是硬着头皮说：“富格酋长，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你的仆从。”
兽人却听不懂特里蒙的话。一个穿着奇特的人类跑过来，替他翻译了一番。兽人听了后嘿嘿傻笑，说了一大段话。根据翻译，大致是：“没关系。现在不是，以后就是了。矮小脆弱的人类，就该让强大的富格来保护你们。你们就呆在石头搭的窝里，一边下小崽子，一边给富格做工。”最后那段，那个做翻译的人类也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原话说了出来。
兽人打了个饱嗝，深深吐了口气，刺鼻的臭味顿时到处弥漫。杰普莱稍稍站开了些，用一块喷过香的手帕捂住鼻子。
醉酒的兽人，却敏锐地观察到杰普莱的举动。他的话更为急促，连续几个短字句。“你，新来的，你嫌弃福格吗？”
杰普莱苦笑着回答：“富格酋长吗？非常抱歉，我不是嫌弃。而是……，海上受了些风寒，鼻子不舒服。怕冒犯了您，所以用帕子遮上。”
听完翻译，呼呼地，兽人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杰普莱觉得要不是长满了鼻毛，他的两个硕大鼻孔足够各塞进一个鸽子蛋的。富格的手闪电般探出，一瞬间便把杰普莱的手帕抢了过去。精制带绣花的丝绸，在粗糙的脸上擦了两下，兽人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说了一段话，基本是：“好滑，轻薄地像是云彩一样。哈赫（Hahel）的好东西。”说完，他顺手便将手帕塞到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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