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至少……至少我能提前通知你们罢。”
斯勒巴尔挥手阻止了自己的同伴。上下略打量一番后，他对拉普亘说：“无论如此，你有这点诚意，就值得上我的感谢了。”显然，因为无意中说的一句话，使得这位部族酋长之子对拉普亘的看法有所改观。他转过头来，正视着贝兹贵士。“您要理由，这就是我们的理由。就像与母骆驼一起遁入沙漠的男人，我们沙漠部族行事，只求个问心无愧。在乌尊部这件事上，我自认问心无愧。那么您呢？主教阁下，您到伊姬斯，甚至不惜联络我这么一个异端，理由是什么呢？还有这位布莱森俄派修士，您将他卷入这次交谈的理由又何在？”
说话间，刚被唤起的温情瞬间被锋芒毕露所取代。斯勒巴尔之所以冒险进入培卡塞阿姆，可不是为了来感怀和博取同情的。
枢机主教正色回答道：“我的理由，或者说我的使命，我所想要达到的目的，都是且仅仅是让伊姬斯重归我神的怀抱。”
斯勒巴尔皱了皱眉。“我说过了，我们不可能为了教廷的面子问题，而与强大的焰龙帝国抗衡。”
“‘教廷敬奉吾神，但吾神不等于教廷’。”贝兹贵士微笑着说。
拉普亘愕然出声，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贝兹贵士以鼓励的目光看着他。“我年轻的朋友，你知道这话的出处？”
拉普亘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摇头。
贝兹贵士悠然道：“其实这句话，是一个先被教廷斥责为异端，后来又获得平反的圣歌诗人最先说出的。然而即便到了今天，他所著的诗文从未公开刊印过。我也只是在枢机院专用的图书馆中看过一本他的手迹，没想到在伊姬斯，倒是遇到一个他的追随者。”
“不，我绝对不是那个异端的追随者。我们布莱森俄派，绝不会接受此类假充神圣实则颓废的东西。”拉普亘连忙辩白道。“是…..是帝国的商人，他们带来的书籍中有些这样的诗。”
“这却是第一次听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以为卡利达德拉贡帝国流行的是努诺体的皇室颂歌呢！”贝兹贵士宽和地笑道：“如果撇除诗文中的意义，这个人的诗不失大气和雄壮。”
“不撇除意义，他说的话也不算错啊！”斯勒巴尔率直地说：“教廷也好，教皇也好，不过是神在凡界的侍者。只有主人使唤侍者，哪里有侍者代替主人发号施令的道理？教廷的命令，不等于神的旨意。”
“卡特理派注重自查、内省，今日看来一点不错。”贝兹贵士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是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斯勒巴尔沉吟道：“如果我没猜错，教廷需要的是使伊姬斯恢复到对抗卡利达德拉贡的奥迪尼斯教势力的最前线的局面。但主教阁下您认为教廷并不代表神意，那么，在您的心中，图墨吐斯神对伊姬斯的期待又是什么？”
“我没有那么狂妄，自认能解释神意。”贝兹贵士谦恭地回应道。“不过，就我的所闻所见，伊姬斯其实从来没有脱离正教的信仰。即便是那些自称世俗的埃芬吉派，当面临金钱和信仰的矛盾时，其中多数人也只会选择后者。所以，枢机院所要达到的目的，在我踏上伊姬斯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实现了。而对于吾神，对于伊姬斯人，真正需要的是作为人的尊严，以及自由选择个人信仰的权力。”
“正是如此！”斯勒巴尔听了后不禁击节叫好。“尊严，就是不必担心哪一天会被当作牲口货物般蓄养买卖。自由，就是即使身为卡特理，也不会被侮辱嘲笑，被叱责为异端不肖。”
“这……很难！”拉普亘不觉腹谤——这两位刚才还说那叫做珂雍露的女子行为处事太过理想化，可到了自己头上，反倒一拍即合地提出更为虚幻缥缈的东西来。“奴隶制，是在伊姬斯延续千年的制度。由此得益者，不仅是奴隶主、商人，还包括免除了劳役的城市平民，甚至包括我们这些接受神殿奴仆奉养的教徒。因此就算帝国以武力征服，以官吏教化，以移民渗透，两百多年后还不敢稍动。我们，我们伊姬斯人怎么肯自发地废除蓄奴制度？”
斯勒巴尔的一个随侍怒斥道：“那我们沙漠部族就该是为婢为奴的命？你们这些石头圈子里的软蛋就生来该做主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本人也反对不顾及本人意志的掠奴恶行。但如果是因为债务，因为缺乏能力，无法依靠自身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呢？沙漠部落也会收留人口稀少到无法自存的小部族罢。培卡塞阿姆有将身体残疾的老人和失去父母的孤儿容留在神殿内的传统。这些人名为奴仆，实际上只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对于蓄奴制，斯勒巴尔只知其丑恶，却并没有深入研究过根源。他看向贝兹贵士，希望这个曾指出沙漠部族也存在过蓄奴行为的枢机主教能给出一个满意的解答。贝兹贵士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纵观历史，奴隶和奴隶主，其实都是在人口和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社会，必然会演进到的某个阶段。本初的神战之后，大地凋零，尔瑟世界舔舐着创世之神的分裂所造成的伤害萎靡不振。人类，在匮乏的食物，动荡的环境，以及残暴的统治种族蜥蜴人的淫威下簌簌发抖。这时候，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个体，区分上下等级对人类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既然每个人都平等地面临随时随刻都有可能丧命的命运，那么一个人控制另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劳力，迫使他人为自己服务的情况就完全没有意义。”
“然而，当人类依靠神的眷顾，依靠对世界的适应性和强大的繁衍力，逐渐成为自立的种族时，情况有了变化。有种不被承认的说法——神是偏心的。的确，某些人生来就比其他人强壮，或生来就比其他人聪明。他们成为战争时的军队首领，和平时主导耕作的仲裁者，也因此掌握了更多的财富和权力。而另一些，则不那么幸运，成了俘虏，成了身无余粮的贫民。就如拉普亘所言，为了生存，他们自愿或被迫地成了那些幸运儿的依附者。然而，这些幸运儿可不是慈善家。要让他们拿出粮食喂养依附者的话，必须找到一个使他们得利的理由。而蒙昧阶段的人类，想到的只有像蓄养猫、狗、牛、马之类的牲畜时所使用的办法，彻底剥夺这些依附于他们的同类的人身自由，甚而乃至其后代的人身自由，指望由此获得延续几代的免费劳力。于是，奴隶和奴隶主出现了。”
拉普亘低声嘀咕道：“我就说是这样罢。”
斯勒巴尔并不相信主教的说法。“我却听说，在焰龙帝国的本土，并不承认奴隶的从属身份。一个地跨万里，囊括四个省份的帝国，不可能是由一群生活朝不保夕的人建立的罢？”
“的确如此。我从遥远的西方一路旅行而来，遇到的国家、城邦不下百个。算是我这次的使命所带来的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罢。”贝兹贵士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些国家中，继续沿用奴隶制的却是屈指可数。时代在变，社会制度也在变化。人类从饥饿进入温饱，一些人想要占用更多的财富，于是就利用权力将其他人的劳作所得占为己有，这就是奴隶制度产生的根源。但是，这样的占有是以暴力威压的形式，牺牲一大群人的利益而达成的。由此伴随的必然是不公、愤怒、反抗。奴隶主们的统治基础因而极其脆弱，一次大规模的逃奴事件，一次奴隶起义，就可能断送几代乃至十几代建立的基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大量奴隶的。奴隶制度主体的大奴隶主，只会是一个社会占绝少数的部分。当社会财富继续积累，那些没有奴隶或只有少量奴隶的人某一天突然发现，以改良过的耕作方式，通过自己以及来去自由的雇工一起努力工作，同样可以获取依靠压榨奴隶劳力所能创造出来的等量的财富。然后，这些人就会开始思考，放弃缺乏劳动积极性，且对社会具有不稳定性影响的奴隶，是否反而对他们和他们的下一代更为有利。”
“你说的有道理。”贝兹贵士点头称是。“帝国的移民与伊姬斯的奴隶主们相比，他们往往只购买很少量的奴隶，而且多数集中在内宅。绝少有殖民者经营上百人的大型种植园或制造作坊。但他们所得到的财富，却一点也不比奴隶主们少。许多人认为，这些外来者通过窃取本该属于伊姬斯人的东西而发财。但我注意到，拥有巨大财力的伊姬斯至高百人团，在帝国征服后的两百多年里，其成员数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增加了近三十多个家族。由此可见，帝国来的人，他们拥有一种不需要奴隶就能创造大量财富的方法。”
贝兹贵士也不禁惊诧于沙漠牧民首领的智慧。斯勒巴尔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他所说的，并且还用伊姬斯的现状加以证明。
“用其他国家、地区的过去来预测伊姬斯的将来，奴隶制必定会因为其残忍不公而被淘汰。只是，能够推翻奴隶制度的，不单单是奴隶本身，还要包括为伊姬斯找出另一条生存之道的那些人。否则，奴隶主也好，依附奴隶主生活的平民也好，接受奴隶主侍奉的教堂宗派也好，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只会联合在一起镇压试图反抗的奴隶。”
拉普亘注意到那两个部族武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显然是把他当成支持奴隶制的一方了。“我们布莱森俄派不需要奴隶为我们劳作。如果必要，我们完全可以释放神殿的所有神奴。前提是在放他们自由后，确保他们能有一种谋生的手段。”
“您的意思是，卡特理派能够作为奴隶反抗的代言者，但不具备单独推翻奴隶制的能力。”斯勒巴尔沉吟道：“布莱森俄…..，嗯，还有祆克蒂斯，他们的信徒现在多数是城市平民。与他们联合起来，就能确保伊姬斯接受一个没有奴隶的未来？”思索再三，最后他还是有些沮丧地吁了口气。“这对我来说，恐怕是个太过庞大的愿景了。”
“那么你原来的愿景是什么呢？解放你的同胞，让卡特理派复兴，重新成为伊姬斯的主导力量？然后呢，你和你的部族从被推翻埃芬吉派手中接过权力和财富，成为新一代的奴隶主？到那时，你的妹妹珂雍露会怎么想？”
对于贝兹贵士的质问，斯勒巴尔一时呆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好几次，连他的同伴都开始有些担心了。
“哈哈……哈哈哈哈。”斯勒巴尔突然大笑起来。贝兹贵士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银，你没事罢？”一个部族武士担忧地问。
“没……，我没事。”斯勒巴尔摆了摆手，阻止了另一个怒容满面要向主教发难的武士。夸贝多，那个身材雄伟的全甲骑士，一副警戒威胁的姿态。止住笑，他一脸坦然轻松地说：“是啊！如果只是为了改朝换代，换一批奴隶主统治伊姬斯，那我们的祖先舍弃城市而融入部族之间的壮举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要干，就要干得彻底。把伊姬斯的奴隶制从根铲除，我们要建立一个再没有猎奴，再没有枷锁，再没有奴隶主的新国家。”
意气风发地说完，他站起身，向贝兹贵士深深行了个礼。
“我向来只知道去考虑哪些是不公，哪些又是不义，一心以部族、部落的命运将来为己任，还隐隐自居已是高人一等。今日听了您的一番话，才知道以往的想法是多么粗陋。今后，还请您不吝赐教，多多提点我这个后进。”
贝兹贵士坦然受了这个礼。无论年纪还是身份，他都当得起斯勒巴尔的尊长。而且即使到如今，斯勒巴尔也仅仅是认可他的见识，以及他所提出的愿景，并没有完全接受他的领导的意思。但这样就足够了。有了库莫族，有了卡特理派的襄助，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撬动伊姬斯的杠杆，而不再像以前一样，被视作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偶像、傀儡了。
哦！还有拉普亘，此时此刻，这个修士的脸上不仅仅是以往有的尊敬，还带着一股崇拜和狂热。通过他，枢机主教可以渗透到布莱森俄派的内部，把这个成立时日尚短且亟需教廷认可的宗派紧紧握在手里。以卡特理为表，布莱森俄派为里，就有了一强一绵两个拳头。教皇私下对他寄予的厚望，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可以由他一手实现。
想到此，贝兹贵士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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