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弄到你所提出的那么多东西。”
见斯勒巴尔有些不耐烦地做出要离开的姿态,贝兹贵士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斯勒巴尔却也就顺势坐了回去。
“如果从卡特理派被驱逐算起,伊姬斯花了近千年的时间演变成现在的格局。即使是从帝国介入算起,到如今也足有两百五十多年了。我们无法指望一朝一夕就发生彻底的改变。无论社会制度也好,生活方式也好,教义争端也好。而且…..,自从来到这里后,我个人对教廷要求伊姬斯采取的政策,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担忧。”
主教的话,令拉普亘再次惊呆了。
“哦!这倒有趣了。执行教廷旨意的特使,竟然开始怀疑教廷的决定?”斯勒巴尔的双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贝兹贵士则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这是教廷的旨意,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神的旨意。我们这些人…..,只是很少犯错误而已。主教,枢机主教,毕竟不是教皇。离着数万古里的距离,得到的最新消息至少是十几年前的,这样做出的决议当然可能存在误差。作为身临其地的特使,当然有权力对原定计划进行调整。”贝兹贵士有些自嘲地笑道:“否则,又怎么能谓之以‘特’呢。不过,没必要在我们能够拿出更好的方案前,就向那些比较固执的人公开宣布此事。不必要的争论,只会使我的使命陷入困境。”
拉普亘立刻猜到,‘比较固执的人’中应该包括他的师长罗曼尔德。在和主教以及沙漠部族的酋长见面交谈后,某种怀疑,某种观念,无意识地侵入了他的头脑。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会将他的未来导入一个充满艰辛困苦的走向。
斯勒巴尔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特使。他开始觉得这次暗访,除了原先预料到的象征性,开始有了更为实际的意义。“我想,我可以再花些时间听您说说已经被修改过的建议?”
“卡特理必须获得新的身份,沙漠部族亦是如此。”贝兹贵士言简意赅地回答。
斯勒巴尔微微摇头。“我希望,这不是为了拉拢我们而特意说的好话。”
“伊姬斯当前的势力其实有三。”贝兹贵士掰着手指头说道:“一是居住在城市,或者依靠城市生活的定居者。人数,我不太清楚精确的数据,包括奴隶在内,大致在十万到十五万之间。其次,是帝国的移民、商人、大小官员及其家属,两、三万应该是有的。虽然两者数量差距较大,但由于后者掌控了军队和政府,建立起牢固的官僚体系,反而处于较为强势的地位。这两者其实并不是教廷所想象的敌对关系,反而是相互吸引、相互利用、斗而不破的怪异组合。伊姬斯被征服后迄今为止的社会变迁,主要是这两者之间相互斗争却又相互融合的结果。”
“那我们呢?”拉普亘有些期待地问。他看来,自诞生起就对帝国征服者以及卑躬屈膝的伊姬斯人保持距离的布莱森俄派,想必能够占据三大势力之一的位置。当然,或许还要再加上老朽无能的祆克蒂斯派,最近突然崭露头角的卡特理派。
“很抱歉,我的朋友。我不得不将你们的派系归在城市定居者着一类中。据我所知,你们的信徒中,数量最多的是生活拮据的平民。你们的赞助者,则是伊姬斯本土小业主,还有少数是逐渐失去市场地位的庄园主、商人。上述无论哪个,都是以城市为生的族群。只是他们更为拘泥于传统,将其利益受损或地位低下归罪于帝国移民的侵入,因而不肯选择立场灵活的埃芬吉派教义而已。”斯勒巴尔一针见血地指出布莱森俄派的本质。“你们的群体由集合怨念而生,能够迅速召拢对现状不满的拥护者。毕竟每个社会都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也就必然会出现对此不满意的人。但也因此,布莱森俄派缺乏能够激励人心的愿景和希望,发展到一定程度就难以壮大,占据社会的主导地位。”
“可是…..,可是我们的信徒,信仰上无疑是最坚定的啊!”
“信仰,不是放在嘴上说说就可以坚定的了。”斯勒巴尔指了指对面的斯勒巴尔和部族勇士。“就像他们的祖先,可以为了信仰放弃舒适安全的城市生活,将自身的群体散播到广袤的荒漠之间。又譬如,尼森哈顿皇室和他们的祖先,一千多年前就承担起抵御生者大敌亡灵族的责任,十几代以来不断率领军队发起对阿蔢达尼亚故土的反攻。坚定,源自相信自己完全正确的信心。即便是舍弃自己的生命,放弃自己的地位,乃至延续至自己的后代,都毫不姑息。很抱歉,拉普亘,你和你的同伴们缺乏这样的决意。对你们来说,或许站在安全的神殿内,听着尊长们震耳欲聋的…..叫嚣,再举起手臂呼喝几句口号,就足以表达自己的信仰了?”
拉普亘的嘴开合了两下,却终没有说出些什么。对此,主教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所看到的第三股势力,就是你们卡特理了。”他看向似乎早已猜到的沙漠之子。
斯勒巴尔并没有像他的两个同伴,因为受到一位教廷高层的承认而雀跃鼓舞。他沉声回应道:“各部落的人数,至少在七、八万上下。再加上最近一、两代被虏为奴隶的,对部落身份还有记忆的那些人,应该能凑足十万。如果能同心一致,自然能形成伊姬斯举足轻重的一股势力。到那时,进,可以联合尚保持尊严的城市居民,推翻奴隶主和帝国殖民者勾连的统治阶层;退,则能抵御掠奴活动,借助部落蓄积自身实力。可惜啊!伊姬斯荒漠中的实际情况,却是部落之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否则,乌尊部落也不至于被一群临时纠结起来的奴隶猎手逼到近乎灭族的境地。”
贝兹贵士叹息道:“乌尊族,本该是最有希望拢合各部的。没想到他们空有庞大的人口,却在首领人物被一网打尽后便迅速崩溃了。枉费了我悄悄给其送去的消息的一番苦心。”
拉普亘偷偷看了一眼魁梧的骑士。他想起乌尊族遇袭前,夸贝多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甚至还引起过凡吉祠内的诸多猜测。联系到主教说的话,他应该是被派去警告那些酋长了罢。这么一个样子古怪,一看就知道是个异乡来的人,说话也怪里怪腔的,恐怕根本就不会被取信。
“我注意到库莫部对库拉族的……怎么说呢?联合。”沙部落引诱白羊部落对其发起袭击,然后正当地将一场边界争斗升级为部落战争,进而一举吞并了这个堪与乌尊黑羊相持的头等部落。贝兹贵士用来‘联合’这个中性的词语,表达的是某种程度上善意。“假以时日,库莫部或许能成长为促进伊姬斯摆脱帝国枷锁的有效助力之一。贵部如此性急地就与帝国统治层发生冲突,却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但这与枢机院给我的训令,似乎又是相符合的。所以,你能理解我在此种情况下的尴尬吗?”
“我和我妹妹珂雍露在伊姬斯西南部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基于我们个人意愿的选择,与库莫部整体没有多大干系。”
“你觉得遭到惨重打击的埃芬吉派士绅,以及为此焦头烂额的帝国统治层,会轻易接受这个解释吗?”
斯勒巴尔冷冷一笑。“信与不信,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先不论那些奴隶贩子的后台老板们。单靠图拉克王子自身的兵力,足够在伊姬斯西海岸和东部帕斯米尔沙漠同时发动两场战争吗?”
贝兹贵士注意到斯勒巴尔只说了帝国王子的名字,而没提及奥多里克-埃卢鲁斯大同统领和他的伊姬斯地方军。很有趣!将伊姬斯本土势力分裂为多个派系,这是帝国在伊姬斯统治的基础。然而经过两百多年的时光,帝国内部也开始变得不再能同心共利。追根究底,人心深处总是充满欲念。一时的平衡,不等于就能永远维持下去。当仅有一、两千名帝国殖民者,控制着十数万被征服的伊姬斯人的时候,这些人很容易达成一致。然而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终有一天会出现对现状不满的人。伊姬斯人越来越驯服,甚至有一部分人愿意以联姻的方式加入新来的征服者。一旦帝国移民和他们的后代的数量增加到足以这个阶层其感到安全的时候,利益的纠纷就会将原有稳固的统治基础撕裂。亲手制订伊姬斯政策的努若三世皇帝,恐怕预料不到这样的一个结果罢。
“即便如此,图拉克王子和他的帝国军团也会提高对库莫部落的警惕。难道这不会影响到你们既定的计划吗?”
“还不至于……。”斯勒巴尔迅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口。惊异之下,他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凌厉的杀机。
“其实也没什么要掩饰的。库莫部身负振兴卡特理派的决心。对于能够说服的部落,自然诚心引以为盟友。而对顽固不化,以卡特理之名行其私利而枉顾大义的,以武力屈之亦不为过。我只是不甚明了,本该韬光养性的时候,你又为何替乌尊部强出头呢?吞并了白羊,乌尊黑羊又被猎奴者打垮,库莫部恰可借机从中得益啊。火中取栗,莫非是贪图乌尊部残留下来的三、四千遗民?”
斯勒巴尔本已警醒,此时却还是忍耐不住要辩白一番。“我们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不堪!”
“愿闻其详。”贝兹贵士好整以暇弹了弹衣袍,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挑拨真得激怒了眼前的男子。
斯勒巴尔重重地呼吸了两下,总算平静下来。此时已由不得他保持沉默,不但对面布莱森俄派的修士,就连身旁的部族同伴,眼神中都流露出狐疑不定的意思。又吁了口气,他这才缓缓自辩道:“乌尊部虽因自大,贪恋财物,因而引得奴隶主及其爪牙的觊觎。但其部民依旧遵奉卡特理教义。作为同支,在危难之时若袖手旁观,不予援助,今后库莫部如何取信于其他的部族?”
“诚如你所言!不立信,则无以立道。”贝兹贵士感慨道:“我辈之信仰,就是立足于世人以行取信于神,神以恩眷赐福于世人为基础的。这,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理由罢。”
斯勒巴尔气急反笑。“理由?在您这样的大人物看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言所行都是被安上什么理由的吗?”
“利和欲,乃世界运转的动力。图墨吐斯的教典中对此并未忌言。分析一个人为人处事的缘由,可以帮助我们判断其遵行的道德准则。难道你不愿意别人更多地了解你吗?”贝兹贵士的话既像是自辩,又像是教导。
斯勒巴尔讶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倒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如果您要的是真相的话,坦白说,其实最初我和父亲的考虑,是将乌尊族的幸存者们引导到西部去。如今白羊库拉已与我们库莫部合并,乌尊和库拉之间旧日的仇怨正可就此消弭。我们那里的地域,应该能够容纳下乌尊族残存的人口基数。但我妹妹珂雍露不那么看!她竭力要求库莫部即刻介入,帮助乌尊部抵御奴隶贩子的劫掠。并在未得到族长及部落长老们授权的情况下,私自出动她属下的力量。我是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才说服我父亲,率领本部勇士前来协助她的。”
“果然如此。”贝兹贵士轻叹道。“我始终觉得贵部在伊姬斯南部的行动失于仓猝。虽然击退了大统领的清剿,因而声名大噪,却也同时开罪了帝国军政当权和伊姬斯的沙海商团。而据我所知,你们与北部的墨海商团,特别是亚穆克家族,似乎仇怨极深。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在刚刚吞并库拉部的情况下,沙部落和内玛尼亚部族襄助乌尊部的行动未免太过招摇喽。”
斯勒巴尔在贝兹贵士的脸上只看到了感切和赞同,便索性放开了说:“我们家族对亚穆克的仇怨,自有足够的缘由。对于珂雍露个人作出的决定,我是抱支持的态度的。而且,我和她毕竟救下数千乌尊的部属。要不是珂雍露及时插手,他们的下半辈子,都要像牲口一般毫无自尊地活着了。”
“我能想象,你的妹妹是个充满正义感,带着些理想化的冲动的年轻人。”贝兹贵士评论道。眨了眨眼,他补充了一句。“有时候,也会冒出让人感到头疼的孩子气。不过,有没有想过,她的这些‘弱点’,或许正因为你呢?因为她知道,永远有一个睿智干练的哥哥会替她收拾残局。”
斯勒巴尔没有否认,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在她的身边的。而且,库莫部的事业越来越大,所面临的风险越来越多。那些连我也无法应对的强敌也会一个又一个出现。埃芬吉派的劳里亚-亚穆克、阿尔考夫-坤纳萨,他们玩弄阴谋诡计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长。帝国方的罗柯比-哈尼兹、奥多里克-埃卢鲁斯,能在局势复杂的伊姬斯延续十数年的官宦生涯,也绝非单纯的贪婪无能之辈。还有刚到伊姬斯就创下偌大名头的帝国王子图拉克。我很担心,珂雍露某一天会陷入我都无法预料到的陷阱里。”
斯勒巴尔一时流露出温馨与担忧交织的表情。拉普亘不禁为之有所感动。“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不过请相信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将尽我所能帮助你和你的妹妹。”
“你能做些什么呢?”斯勒巴尔的一个部落勇士奚落道。对这个偶然加入交谈的布莱森俄派修士,他们可不像对待一位枢机主教那么保有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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