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勒巴尔的手做了个简洁的动作,部族武士便也停止了攻击行为。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坐回毯子上,而是警惕地站在首领的身后。
“非常抱歉,这位拉普亘兄弟是布莱森俄派的。”贝兹贵士依旧盘坐在地毯上,丝毫没有因为异常状况而结束会面的意思。“他似乎对你们的出现没有准备,因而表现得有些惊喜交加了。”
教廷特使一语带过年轻修士的失态。
斯勒巴尔斜觑了身材足高过他两个头的壮汉一言。“是个猛士,让我不禁想起曾经一同并肩战斗过的某位持双头棍的战士。”
贝兹贵士像介绍自己的一个侄孙辈的后代似的,略带调侃地说:“夸贝多是侍奉教廷的守护骑士。而且他跟随我也已经十多年了,所以…..呵呵,有时候会因为太关心我而对我保护过度。想必在库莫和乌尊都深受爱戴的斯勒巴尔殿下能够予以谅解。”
“殿下?”斯勒巴尔耸了耸肩。“我们这些桑萨特(Somsart)和让娜(Jeanne)的后代,早已随着部族的四分五裂而失去了血统上的高贵性。沙漠部族再没有聚集起足以统一整个伊姬斯的实力。反而是躲避在石头圈子里,贪婪的女人的后代占据了地区的主导权。你对我的尊称,听起来反倒像是一个讽刺呢。我的妹妹倒是见过一位真正的殿下。可惜他喜欢的是奥迪尼斯的冷淡贞女,而不是信仰图墨吐斯的热烈舞姬。您如果去克特理的话,应该能够见到这位异教王子。”
“皇帝陛下的第三子?”贝兹贵士哈哈哈笑道:“你是说图拉克王子罢。我听说他是皇室中,最亲近图墨吐斯女神的一位呢。途经辛卡纳(Singhana)城的时候,一个书籍商人向我推荐过一些帝国的俗体,其中就有关于他与帕加的草原酋长之女,缠绵悱恻的艳情故事呢。竟然传播到这么远的地方了。希望你那侠名远播的妹妹,不会成为关于他的下一个故事中,令闺中少女幽婉叹息的新对象罢。”
听了这话,斯勒巴尔和他的两名随从略感气恼之余,原有的敌意,无意间反倒有所消融。毕竟,面对一个以平等地位与他们说笑,又是贵为枢机廷主教的贵人,任谁都无法继续维持对立。
“我妹妹是翱翔天空的猎鹰,她可不像草原上的羚羊那么好抓。”说到珂雍露,斯勒巴尔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容。不过转瞬,他的表情就恢复了冷漠。“我收到了您的来信。出于对教廷的尊敬,出于对您本人表达的善意的回应,我离开了亟需我帮助的部属和盟友,来到了神迹之地培卡塞阿姆。可既然这位拉普亘兄弟也在这里,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次的邀请,还包含来自布莱森俄的意愿?难道布莱森俄派对我们卡特理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不,你误解了。”贝兹贵士摇了摇头。“拉普亘兄弟出现在这里,只是我个人的一时兴起。与布莱森俄的其他人没有干系。”
斯勒巴尔愕然竖起了眉头。“很难想象,教廷的主教阁下,竟然还是位随心所欲的人物。这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这次走访培卡塞阿姆城的行为是否明智了。”
贝兹贵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感慨地说:“正因为我们太过理智了,所以在丧失伊姬斯的两百五十年后,才想到要弥补当时的失误。正因为我们太过理智了,所以才在伊姬斯的教派争议初露端倪之际选择了袖手旁观。正因为我们太过理智了,所以我们才会在遇到陌生人的第一时刻想到了提防和警惕。”
“哼,当我们卡特理的祖先被残酷地驱逐到沙漠的那刻起,理智和信任就成了一项奢侈的东西。”斯勒巴尔当然没有那么轻易相信一面之词。
贝兹贵士温厚地看了拉普亘一眼,右手拍了拍身体一侧的地毯。拉普亘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咬咬牙,坐到了特使的身旁。“很难想象,具有同一祖先的兄弟,如今却无法忍受同处于一个屋檐之下。这是人性的悲哀,还是人类注定的命运?”
贝兹贵士睿智的目光转向未来的部族酋长。
斯勒巴尔毫不畏缩地对视着教廷来的主教。“祖先,血脉,这是我们所最珍视的东西。所以,当石头圈子里肥胖的奴隶主捕猎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像牲口一般驱使他们的时候,最痛苦的就是我们。正是这些,教会了我们仇恨,教会了我们必须用反抗对待迫害,而不是忍受。”
拉普亘忍不住辩白道:“使部分人丧失人身自由的奴隶制,可并不是在城市中发展起来的。恰恰相反,历史上正是游牧部落之间的相互征伐,逐渐将战败的俘虏变成依附于胜利者的附庸,最终才演变出奴隶和奴隶主的。”
斯勒巴尔一时语塞。一个部族勇士悄悄问斯勒巴尔:“银,真是这样的吗?”
贝兹贵士看似有些促狭地微笑道:“好像是这样的。游牧民族要比农耕民族更容易发展出奴隶制度。当然,农奴相对奴隶来说,境遇也好不了多少。”
斯勒巴尔懊恼地挥挥手,仿佛驱散一只恶心的苍蝇。“无论过去怎么回事,反正现在是城市里的人奴役我们的族人,难道我们不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无论情感和理智上来说,我绝对反对一小群人借助权势、暴力,将另一群人变成他们的所有物,并且将这占有权延伸到其后代乃至后代的后代身上。作为神的造物,我们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都应该是平等的。”贝兹贵士觉得针对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缓和情绪的调笑只能一而不能为二。于是,他正式表明了自身的态度。“然而,就像奴隶制的演变,卡特理与布莱森俄,甚而乃至其他信奉图墨吐斯教义的宗派之间,难道就一定是一成不变的关系?”
斯勒巴尔冷哼一声。“不管是最初做出放逐决定的高等祭司们,还是后来分裂的祆克蒂斯、埃芬吉,也包括从祆克蒂斯派系分离出来的布莱森俄宗,他们对于我们卡特理的看法却数百年来始终保持一致——异端,相信教廷对这个词的解释和伊姬斯本土也没多大区别罢。”
有了主教和他的骑士的保护,拉普亘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正因为卡特理的先辈们意图推翻大祭司们对伊姬斯的和平统治,所以才遭到教会及世俗的一致批判。而他们不思悔改,反而煽动平民和奴隶掀起暴动。但即便如此,大祭司们也没有在镇压住叛乱后,对持异议者采取极端措施。仅仅是将他们放逐到荒漠之中。卡特理派对伊姬斯各教会组织的仇恨,完全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固执。”
“听听,这些刽子手的后代是怎么掩饰暴行的!”斯勒巴尔讥笑着对他的两名武士道:“他们残杀了发起义举的首领,将所有涉事的青壮男女贩卖为奴隶,然后把妇孺老幼近乎赤身裸体地驱赶出门,指望残酷的沙漠能替他们减轻些许良心上的负担。而当一些意志坚定的人在部族兄弟的帮助下幸存了下来,而这竟然就成了刽子手们的仁慈之举。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笑死我了。”
看着斯勒巴尔尖利的眼神,拉普亘也不禁缩了缩身子。
“你的父辈告诉你的故事是这样的?”贝兹贵士依旧微笑着问。
“……故事?这是浸满我族血泪的历史。”斯勒巴尔真得发怒了。“而这历史,如今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乌尊族的遭遇,即使是刚到伊姬斯的主教阁下应该也已听说了罢?一、两万自由人的部落,被奴隶主的伪善所欺骗,放弃了警惕。他们的结局是什么?仅仅数月就部族溃散,半数以上的人口充做奴隶贩子们的猎获。难道这样,你还要坚持认为仅仅是一个略值得听的有趣故事吗?”
贝兹贵士沉稳地回答:“如果必要,我会以个人名义对此等同胞相残的行径表示谴责。但这和你们卡特理与……,让我想想,这批奴隶掠夺队的发起者是个埃芬吉派的奴隶主罢,埃芬吉是因为对卡特理的教义冲突,才发起对乌尊族不宣而战的袭击的吗?”
斯勒巴尔深吸了口气。有那么一刻,拉普亘以为这个酋长打算放弃文雅的伪装,恢复他野蛮的本性了。“不,我不得不承认,多利亚-亚穆克发起的不义之战,并非出于宗派对立的原因。”还好,斯勒巴尔决定继续交谈的方式,而不是换用刀剑来说服对方。“然而,这更证明他们这些人的暴虐。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卡特理也好,游牧部族也好,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牲口。高兴的时候,就拿些破烂廉价的东西安抚我们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就可以随时随地闯入我们的家园,猎杀我们的武士和祭司,侮辱我们的女人,顺便将活下来那些绑回石头城市里继续玩弄。很遗憾,我知道您来伊姬斯的意图,是为了调解宗派之间的矛盾。但您今天所看到的,已不仅仅是对圣典上某个字某段话理解不同的问题了。而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欺侮者与被欺侮者,背义者和遭背叛者之间,血腥残酷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不是他们卑劣地消失,就是我们高傲地死去。”
自从进屋来,斯勒巴尔第一次发表如此长篇大论的演讲。他们话如此有鼓动性,以致那两名部族勇士顿时没有了疑惑,露出信心满满地笑容。就连拉普亘,一时间也陷入沉思。
沉默半晌,贝兹贵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哎,这是我在踏上伊姬斯的土地前,能够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了。”
斯勒巴尔呲着牙笑了。“我很好奇,您这一路上到底想到了些什么。不过现实就是如此。而且,不是我们选择了这个结果,是亚穆克家族、坤纳萨家族、拉姆家族、兰加比家族,百人团的每一位。哦!还包括您身边的这位布莱森俄派的修士。既然世俗势力企图在肉体上奴役,教会势力企图在精神上奴役我们,我们就不会让任何一个得逞。我们将选择出我们自己的领袖,我们将选择出我们自己的祭司,我们将…..建立自己的国家。谁若是想要阻拦我们,无论是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沙漠部族对于敌人,可向来是有仇必报、有怨必讨的。”
拉普亘畏缩地凑在主教身边,低声道:“我想他是认真的。卡特理派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教廷宣布为异端了,他们是不会在意教廷的破门令的。”
贝兹贵士没有理会拉普亘的劝说。“异端?据我了解的情况,教皇只是曾经对伊姬斯地方教会的某个决定批示以‘如尔所请’几字,并没有留下任何叱责伊姬斯的卡特理宗为异端的文字记录,更别说是签发任何人的破门令了。”
“但呈文上可是标明了异端行径及为首者名单的。而且当时,甚至还没有卡特理这个称谓呢!”拉普亘诧异地解释道。
贝兹贵士顺着年轻修士的语句道:“是啊!没有卡特理,没有布莱森俄。当然,更没有祆克蒂斯,没有埃芬吉。若从字面上看,事由仅仅是放逐了数百名地方教会的中高层成员,以及他们的家属而已。真要深究的话,这些人中多数曾经属于伊姬斯的祭司阶层,与其渊源上最接近的说不定是祆克蒂斯。”
拉普亘倒抽了口冷气。“所以…..,所以卡特理派不是异端组织?”
“不是,至少我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收到过教皇或枢机院的特别指示。”贝兹贵士拍了拍拉普亘的胳膊。“稍安勿躁!我可不希望你听话听了一半,就将一知半解的想法告诉布莱森俄的高层。”
拉普亘的脸一红,羞怯地坐到主教的身旁。
斯勒巴尔可没那么容易为一个允诺而做出影响部族命运的决定。何况这位教廷的特使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他所说的,只是某种可能性。但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还是让他心动了。“教廷,不,贵使阁下打算替卡特理洗刷冤屈,恢复我们本应有的地位吗?”他谨慎而又平淡地问。
“我没有那个授权。”贝兹贵士很诚恳的回答。
“那你……你是在开我的玩笑吗?”斯勒巴尔的脸上一点没有觉得好笑的意思。他的手,又握回刀柄上。
“年轻人。”贝兹贵士摊开双手向斯勒巴尔示意道:“也请你稍安勿躁。”
一旁全身铁甲的守护骑士晃了晃身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斯勒巴尔低声咒骂了些什么,但还是安静了下来。“我只想知道,你大费周章地把我找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会是为了嘲笑我,或者是向我的部落和我的宗派许些没有实际的承诺罢?”
贝兹贵士冷静地看了斯勒巴尔一会儿,直到他差点要开始觉得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些奇怪的东西的时候,才很直白地说。“教廷需要伊姬斯。”
“所以你才要拉拢我们库莫族和卡特理派?”
“我想,你们的理解都有些误差。哦,还有你,拉普亘。”贝兹贵士扫了布莱森俄派的修士一眼,令年轻人不禁汗然。“首先,我不是为了你们的教义之争增加一个筹码而来伊姬斯的。所以,我不会轻易倾向卡特理,更不会为布莱森俄派背书。其次,教廷需要伊姬斯,需要一个完整、稳定的,能够牵制卡利达德拉贡帝国,抵御更北方的异族亡灵渗透的伊姬斯。至少要像两百五十多年前,与帕加的草原部族一起,钳制住帝国对外扩张趋势的那个伊姬斯一样。”
拉普亘没说什么,斯勒巴尔却嘲讽道:“那么,教廷是希望我们伊姬斯人团结起来,推翻帝国对伊姬斯人的‘残暴’统治吗?内部四分五裂,没有共同的意愿。可堪一用的武装,无过于缺乏武器、盔甲,包含老少病弱的部族军队;那些从属于奴隶主、战斗意识薄弱的私人卫队没;当然,也少不了受雇于商团、唯利是图的雇佣军。而帝国方面,则是奥多里克-埃卢鲁斯大统领麾下近两万的地方民军,图拉克王子率领的第十三军团,武装到牙齿的六千正规军。这不是起义,或正义的反抗。我相信,一旦开仗,不必几个时辰,就会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帝国军队,对您所谓的伊姬斯人,同为图墨吐斯信徒的我们的,屠杀。”
“可是,可是我听说,你们库莫族的军队,在辛卡纳(Singhana)附近的战斗中,战胜了大统领的绥靖军。”拉普亘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拘于对立宗派的身份,但对伊姬斯人打败帝国征服者,他还是本能地感到骄傲。
“不错,很鼓舞人心罢。”斯勒巴尔笑了笑。“但实际情况是,大统领奥多里克-埃卢鲁斯当时指挥的三千六百人的军队中,只有不到五百是经过半年以上训练的军人。其余都是临时征召的平民。而且战后由于十三军团的增援,我们和乌尊族不得不放弃辛卡纳(Singhana)城附近的营地,被逼迫到伊姬斯西北沿海地区。由此看来,最终的胜利者不是我,而是帝国王子图拉克。”
“奥多里克-埃卢鲁斯大统领和图拉克王子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和睦。”贝兹贵士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想必是伊姬斯的权力分配问题。多一个人,既得利益者分到的好处必然会减少。何况又是身份、职位都占有的新来者呢。另一方面,呵呵,听说王子殿下的情人也曾经侍奉过大统领阁下哦。斯塔沃山谷的战斗后,大统领对伊姬斯军队的掌控力可谓一落千丈喽。”
拉普亘顿时睁大了眼睛。“图拉克王子,市井里都说只是个二十岁,容貌俊美,喜欢宴饮、歌舞、享乐的年轻人。而且…..而且,怎么说,他都是位拥有继承权的帝国王子。他会为了儿女私情,故意替自己一方的一位将领安排一场必败的战役吗?”
贝兹贵士整了整衣摆。“王子殿下也是人,身为奥迪尼斯信徒的他或许不承认,但他必定也有自己的欲望。”
斯勒巴尔沉吟了一会儿,似乎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性。末了,他颓然叹了口气。“即便图拉克王子做不出来,想必至少是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罢。何况,他身后还有手腕老辣的安妮塔-比拉莫呢。很难说,这里面是不是有这位摄政阁下的首尾。贝兹贵士主教,您对这样的政治把戏好像很熟悉嘛?”
对于隐晦的探询,贝兹贵士洒脱地回答:“要在枢机院占据一个职位,这是最基本的一项技能。即使不用来害人,也能用来防止别人陷害自己。”
“那么,除了您的智慧,以及远在数万里之外教皇的祝福,教廷还能给予我们什么样的支持呢?”斯勒巴尔盘根溯源地追问道:“伊姬斯的帝国统治者之间也许存在矛盾,但我们伊姬斯人之间的对立更为严重。斯塔沃的战役可一为之,却无法第二次复制。我们需要金钱、钢铁、粮食和其他补给,我们需要有经验的军官和教官。这些,教廷能不能给我们,什么时候给我们,能给多少?在这些问题回答前,没有一个库莫的部族勇士会响应您的号召。另外,更关键的是,推翻了帝国的统治,换上的是哪些人?如果是城里这些祭司,或者百人团的那些奴隶主、商人,那还不如让图拉克王子继续留在他的位置上呢。至少,他并不喜欢蓄养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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