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怒火，他悄悄拉过一个本家族的亲信说：“去收拾一下商队放弃的四轮大车，找些值钱的东西先给各家族的人分分。”一则，这样多少可以鼓舞些士气。另一则，要是最后真得不得不撤退的话，有了些收获反对意见也会少些。
没想到那族人睁大了眼睛回答道：“你不知道吗？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水袋、麻布什么的，包扎得倒挺不错。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件甲和几竿长枪了。我们本来还想把木片羽的矢当箭用得呢。可惜重心不稳，根本射不准。”
迦缇－峤勒的脑袋嗡地一下。他猛拽住族人的领子。“什么？怎么没人告诉我？”
那人讪讪地不敢回答。迦缇这才想起自己战前下了统一分配的命令，估计连他这本家的族人都没有遵守，先去搜刮了一番罢。难怪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了。可关键不是这个，一个配置有如此强劲守卫队的商团，运送的却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再回想到迄今为止他们的表现，其目的简直呼之欲出了！——不是商团，而是专门针对沙漠劫掠的军队。
“停下！立刻停下！”迦缇－峤勒挥动双手大喊。或许是今天的战斗开始以来，迦缇的指挥多数没有效果。这些赫塔伊族的勇士已经不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所以，至多只有三、四十个人对他怪异的举动加以响应。
“你们不明白吗？”迦缇声嘶力竭地吼叫道：“他们不是在守商货，而是在等......。”
话刚说了一半，隆隆的蹄声盖过了他的吼叫，以及战场的厮杀。一支百人的骑兵，从西北侧下风口疾驰而来。他们的装束，与最初车队的商团守卫，与赶来救援的商团守卫，一模一样。整齐的队列，百人就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不，他们不是商团的守卫，甚至不是商团雇佣的佣兵，而是纪律严明、装备精良的帝国军团。加起来共计两百名士兵，分别占据了南面、东面、北面三个方位。别说赫塔伊族已是折损了三分之一，又消耗大部分弓箭，士气也极其低落。就是三百满员，也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撤！分头撤！”迦缇嘶吼道。说完，他带头向东冲去。虽然这个方向其实是远离部族的领地，但那里的士兵最少，应该最容易绕过去。
就在他的眼前，这支部队缓缓地展开了队形。两列长矛兵构成的线性阵列，整整齐齐地阻挡在迦缇面前。后面的弩兵，透过矛兵之间的空隙，将锋利的弩箭指向前方。侧头望去，车阵中的军队也鱼贯而出，形成了另一面长墙。虽然这两队之间还有些许空隙，但迦缇－峤勒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空隙很容易用弩箭的射程加以弥补。甚至可以说，这空隙恐怕就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刻意留出来引诱他们的。
果然，十几个慌不择路的部族勇士驱赶着骆驼想要疾驰闯过去，却在几声弦响后连人带骆驼被射成刺猬一般。
那里面好几个是迦缇的同族，甚至还有一个是他的发小。悲痛之余，迦缇的心中不由对设计了如此精巧狠毒的阵形的帝国军官感到一阵深深的惧意。除了这两支固守的队伍，东面那支人数最多的骆驼骑兵迅猛地发起攻势。他们先是用弩箭射，接近后用矛枪捅刺，最后抽出刀剑劈砍幸存下来的人。在他们的压迫下，失去继续战斗的意志的赫塔伊族人不得不向西、向南退却。
“他们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啊！”迦缇－峤勒咬了咬牙。有那么一刻，他简直就想就此为了自己将部族近半的武力带入绝境的错误而一死了之。可现在实在不是自怨自哀的时候，作为指挥官，他必须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族人带出去。
“我们向西走，那里没人防守。”始终在他身边的一个峤勒家的亲族对迦缇道。
迦缇略环顾四周后，摇了摇头。“向西，过了锡罗希(Sirohi)就是墨海海岸。我们不熟悉地形，万一进入狭窄地形，他们一堵住与陆地相连的地方，我们就都得被逼下海去。为今之计，只有向北、向东，还能寻机逃回部落。”
“可那两个方向的守卫最为严密，我们冲过不去啊！”
迦缇对身边的哀号置若罔闻。“冲不过去也得冲，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里！这些不是沙海商团雇佣的守卫，而是帝国正规军。冲不过去的话，他们会把我们一个个烧死，骨灰撒到墨海里，永世不得超生。”
“‘龙人’的军团？”赫塔伊族的勇士们感觉整个脑子都不够用了。本以为只是用来对付小偷游手的商团守卫，怎么突然变成穷凶极恶的帝国军团？不过当绝望到了极点，恐惧就算不上什么心理负担了，他们反而渐渐清醒过来。不得不承认，两个宗教间的歧视和误解，在其中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为了杜绝亡灵对尸体的侵袭，而在帝国普遍接受的火葬仪式，对于伊姬斯的图墨吐斯信徒来说，无疑是惊世骇俗的异端行径。
与其死无葬身之地，不如拼死一搏了——大多数人的心里顿时产生了这个想法。迦缇－峤勒因此聚集起八十多人，一百多匹骆驼，义无反顾地冲向看来人数最少，堵住东面的那支部队。可虽然人数局部占优，但这些帝国士兵显然要比他们以往遇到的任何一类武装都要坚韧。浅浅的两层盾矛兵，即使直接面对高大的骆驼和上面挥舞利刃的武士，却敢奋起攻击。即使被撞开一道口子，旁边的士兵也能迅速补上，始终不放迦缇和他的族人过去。而且他们使用的三棱矛尖，对沙漠勇士的坐骑杀伤绝佳。最强壮的骆驼，也经不住当胸的多次捅刺。受伤的骆驼往往是还没走几步，就喷着血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向着它的主人悲哀地惨叫。迦缇他们还有后备的骆驼可以换骑，但这些盾矛兵的战线一旦被集中攻击，就会局部向后退却两步，却始终保持连续性。这样下去，还没破开防线，赫塔伊族带来的所有骆驼恐怕就损耗殆尽了。夹杂在盾矛兵之间的弩手不再齐射，而是时不时从队列间隙射出冷箭。他们的弩矢，无论对骆驼还是对骑手，都能产生致命的伤害。
迦缇担心地注意到他的族人刚才因为必死之心而激起的一点点斗志，正在迅速地消融。可他别无他法，只得不断引导他们不断冲撞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的盾矛兵战线，祈求着对手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可理智正不断警告着他，这些士兵尚有余力。而南和东面的两支部队，在一路清除四散逃跑的族人过程中，正向着最大且统一行动的这股赫塔伊武装靠近。
就在迦缇以为再难逃脱，重新起了自杀谢罪的念头之际，女神惊艳地向他露出了笑脸。一支人数近百的骆驼队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席卷而来。不过这支队伍显然与帝国军队不是一边的，他们离开得远远的就抛射出一波弓箭。听那短促的声音，应该是沙漠部落的骑弓。这些箭飘忽地洒落在东面这支帝国军队的背后，虽然没有伤到几个人，原本坚固防御的军团阵列却顿时变得有些混乱。毕竟，谁都不想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尖锐的笛声在队列中响起。这还是迦缇第一次听到如此绵长的传令声。之前，这些军团兵仅用几个短促吹哨声就完成了方阵到横阵的转换，令他不禁对帝国军队的令行进止有了非常直接的感受。但这长笛音不是用来排兵布阵的，而是用来视警的。另两支军队听到后，立刻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特别是南面使用车阵引诱他们的那支，迅速向受突然受到背袭的友军靠拢过来。
迦缇立刻意识到最后的机会到来了。
东和南两支军队之间的空隙，本是用来诱惑沙漠部族的勇士穿过，从而便于军团弩兵用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加以打击的。为了避免顾及伤及友军，弩兵实际上是以与队伍正面呈四十五度以上的角度，由侧面斜向射击的。而随着两队之间的距离缩短，弩兵的安全射击范围便会迅速减少。
“就是现在。”迦缇拽紧缰绳，两腿一夹骆驼的腹部，手里的鞭子连连抽打坐骑的屁股。白骆驼吃痛之下，侧着头四蹄飞腾地奔跑起来。围在迦缇身边的赫塔伊族勇士早失了主意，便跟着他一齐向东南向加速疾驰。
南面军队的女军官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指挥上的错误，用短长的笛音发出指令。这支队伍分成了两部分，以矛兵为主的部分继续加快步伐与东面的军队回合。而弩兵则停下来，前面一列半蹲，后面一列站立，摆出待发的姿势。迦缇－峤勒只觉得全身一寒，本能地伏下了身。
碎锦般的迸裂声后，密集的嗖嗖身遮蔽了迦缇的听觉。他感到身下陪伴了他好些年的白骆驼抖了一下，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但骆驼依旧在跑。
又是一波嗖嗖声，像是一群被激怒的马蜂。只是这次的声音来自他的侧面和身后，不再来自正面。后面，能听到令人心悸的闷哼声。
有那么一段时间，迦缇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他的眼中，飞扬的尘土缓慢地蒸腾起来，又慢慢的落下，然后被另一阵扬起尘土裹挟着继续向上......落下。耳边的蹄声、厮杀声、骆驼的悲鸣、族人的垂死哀号，隐约约约再听不清楚。只有掺杂了沙子的风吹过他的脸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和骆驼高高地飞离了地面，就像要升入云霄。然后......，他猛然醒转过来。他不是在飞起，而是重重地坠落下来。从幼年起就学会的技能，使他迅速作出蜷缩的动作。他从骆驼滚了下来，在粗糙的沙石地上翻转了好几圈，才消除了骤停的惯性。他的大腿、肩膀，被沙子和灌木划破，脑袋也在某个硬硬的东西上撞了一下，晕晕地做痛。但这也意味着他还活着，躲过了致命的弩箭齐射。
眼前，恍恍惚惚地有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他努力睁大眼睛，效果却只是令自己的脑袋越发做痛。怎么了？他这是在哪里？
“......上来！快......，上来！”那个靠近他的巨人轰隆隆地说着些什么。巨人向他伸出了手。相比于身高，他的手似乎短了一截。这身材比例还真是可笑啊！
迦缇－峤勒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竟嘻嘻地傻笑起来。
巨人发怒了，狠狠地挥下鞭子。就像迦缇刚才对他心爱的白骆驼那样。而现在，骆驼四肢侧卧地躺倒在地上，胸前和臀部扎满了箭，流出的血浸没了整个躯体。
迦缇猛地抬起手臂，藤枝的鞭子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火辣辣地作痛。他愤怒地抬起头，鲜红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德哈尔（Dejares），你怎么在这里？”惊喜中带着一些狐疑。
“是珂雍露让我跟着你的，怕你这愣头青出事。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人不像是普通的商团啊。”他的目光不安地投向继续阻挡赫塔伊族人逃逸的阵列。
“毒蛇嘴里流出来的商团，蝎子屁股里拉出来的商团！”迦缇不但醒了过来，还恢复了骂人的能力。“我们上当了！是帝国军团，‘龙人’的军队。”
德哈尔恍然大悟。“我说呢......！”
“快！冲破东面那支军队。他们的人数最少。”迦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德哈尔摇了摇头。“别和‘龙人’纠缠了！快上来，我带你撤退。”
“撤？还有一百多号被围在里面呢。”迦缇的目光巡视着后方的战场。南面女军官指挥的部队已经快和上与东面军队之间的缝隙了。而除了少数随着迦缇逃出包围，如今正迟疑地聚拢到两人身边的二、三十几个族人外，其余的赫塔伊族勇士都被矛盾兵隔离在了里面。训练有素的弩手正以有序的节奏一轮又一轮地屠杀他们。
“别傻了！我只带来四十三名武士。赫塔伊族养不活库莫和乌尊的人，我们只能分散开来就食。仓促之下，就召集到这么点人。用来骚扰，分分‘龙人’军团的心也就算了。要与披甲的队列步兵对攻，第一轮就可能全部折到里面去。”
或许是验证德哈尔的话的正确性，东面背后遭到偷袭的军队克服了最初的慌乱后，迅速转换了队形。正前的两队矛兵，分了一队转移到后队。有了盾牌的保护，德哈尔那只骆驼弓骑兵的箭支，伤害力直接下降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弩手加强了对包围圈内的火力，阻止任何太英勇、太靠近己方的部族勇士。而对于后面骚扰，则由少数最优秀的神射手加以反击。
“见鬼！他们这么快就发现我们其实是虚张声势的。”德哈尔咒骂了一声。十三军团特别挑选的神射手，射击速度并不快。但他们每次射击，都能在三、四十丈外精确地命中目标。不多时，乌尊的弓骑兵就有近五、六个人被射倒。他们不得不拉开与这支军队的距离。
就在此时，负责压缩对手活动空间的那支帝国骑兵部队分出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径直向包围圈外的迦缇、德哈尔他们追了过来。
“我们必须要走了。”德哈尔叹了口气。他再次向迦缇伸出手来。迦缇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怨恨、后悔，以及其他几种复杂的感情。但仅是数秒，他便回应地举起右手。德哈尔猛地用力拉了他一把，迦缇顺势爬上了德哈尔所骑的骆驼。
这群人熟练地驱使骆驼，迅速向北撤退。他们的身后，是另一支三十多人的乌尊骑兵，以及更后面数量稀少的几个在合围前最后突出来的赫塔伊族勇士。他们都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离开。走了一程，迦缇早已换上乌尊族备份的骆驼。没有人注意到，伏在骆驼背上的他，眼中流下的泪水与脸上的汗混杂在一起，然后在燥热的风中迅速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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