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阵型的步兵在骑兵面前,就是任人宰杀的羔羊。这点无论是帝国本土还是伊姬斯,都十通用的战场常识。鲁西隆皱着眉,命令号手吹响‘整队’的号角。听到号声,看到挥舞的旗语,下层军官斥骂着、鞭打着,迫使畏缩的士兵回到队列里。同时,绥靖军这里的弓箭手开始反击。他们的弓比游牧民的骑弓大些,射程也远。可惜他们的人数只有两百,又无法像骑兵那样迅速移动。第一轮射击后,游牧部族的骆驼骑兵就躲到二十多丈以外,继续欺负毫无反击能力的步兵阵列。
部族骑兵的队列经过整个战线,仅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而对暴露在弓矢下的绥靖军士兵而言,这个时间被无限拉长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因为专心射箭而抿上嘴的游牧民们再次发出刺耳的啸叫,欢呼着越过阵列的尽头。鲁西隆不得不派出手下的雇佣军骑兵,防止部族骑兵兜转到战线的后面。不过游牧民似乎并无意扩大战果,而是见好就收地掉转头,向北面方向撤离。
无论是鲁西隆、罗洛之类的军官也好,还是底层的普通士兵也好,此时都不敢稍有松懈。骑兵来得快,退得快,显然还有后招。看着满地哀嚎的伤员,还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低落。虽然伤亡人数初看至多一百,真的毙命的更不超过二十个,对总数一千五百的左路军而言可谓九牛一毛,然而不可否认,这种只能硬熬无法反抗的局势,不是仅训练了一个多月的民兵能够忍受的。鲁西隆知道,这种情况下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迅速撤退,找个骑兵不容易发挥的沙丘,另一种是不顾损失地拉上去,与对方骑射手缠斗到一起。他的本意应该是前者,对这群训练时日短暂的绥靖军是否具备与骑兵缠斗的韧性,鲁西隆可没多少信心。可惜有虎视眈眈的罗洛在,他的选择就减少到只剩后一个了。
已经覆盖了北面大片天际的尘埃中,再次响起隆隆的蹄声。游牧弓骑手的第二轮攻击即将开始。真不知道是哪个怪胎想出来的,把这种本来仅仅是袭击商队时的战术,扩大了几十、几百倍,用在大军团作战上了。难道他们还真想用这一招打败人数占优、装备更精良的帝国军队?看之前的伤亡就知道,除非他们有用不完的箭支、永远拉不断的弓弦,还必须有这么跑上十几、二十趟都不会瘫倒的铁坐骑,否则最后的赢家只会是绥靖军这一方,即便伤亡会大一点。
鲁西隆这次不敢再装愚讷了。“列阵,吹冲锋号,我们逼过去。”他的命令简单而果断。
罗洛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到这境地,如果他指挥,恐怕也只有这一种战术可选。
老兵和职业军人组成的军队核心还是在发挥作用。荒漠的沙土本就松散,经过上一轮一千多骑的践踏,平地就有一尺多高的浮尘。随着部族骑兵的再次到来,尘土被地面的震动扬起,遮蔽了整个战场。看不清对面的敌人,但稍有损失的步兵阵列还是重新组合起来。这次,行动缓慢的长矛手被放在后面,而刀盾兵、使用标枪和手斧的投掷兵位于阵列最前方。战线上所有人得到的命令只有一个——在敌方弓弦响起的那一刻,立即向前突击。
又是那该死的“啰....啰.....啰......”的嘈杂声。“嘣”的弦音中,箭羽在上方啸叫飞翔。
“杀!”
最西侧队列的什长和百夫长发出进攻的指令。憋闷已久的刀盾兵用手里的武器有节奏地敲击盾牌,一个挨着一个,冒着纷飞的箭羽齐步向前。滚滚黄尘中,无论遭到攻击还是没遭到攻击的,战线上所有作战单位按照附近同伴的动作陆续发动起来。到了沙尘里,就算是弓骑兵,同样也无法准确设定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更何况是这些动作还略显稚嫩的游牧部落中刚学会使用武器的新壮。
有经验的老兵从周边纷乱的环境中辨别出敌人的方位。
“前方十丈,标枪投射。”一个威严不可忤逆的声音低吼道。无论是否分辨出自己长官的命令,带着投掷武器的绥靖军士兵站定,蒙着眼开始发射。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和压抑的惨叫随即响起。骆驼的嘶叫声在喧嚣鼎沸的怒吼中尤其刺耳。有效!慌乱远离的蹄声昭示着敌军的畏避。
“继续向前,向前。”
左路军指挥官鲁西隆的指令通过传令兵散达各处。其实不必他特别要求,军队上下早已充斥着邀战的情绪。这些帝国属民无论血统是否混杂,数百年来培养出的好战因素被身边的血腥所激发。之前单方面挨打的局面,完全不符合他们在伊姬斯作为第一等级的优势地位。要么光荣地战斗,要么憋屈地被弓箭射死,任何一个还未失去理智的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部族骑兵的攻击依旧延续,但漫天的沙尘同样掩盖了攻击的不确定性和受害者的惨状。绥靖军的步兵战线不断向前延伸,十丈、二十丈、三十丈.......。所有人都喘着粗气,不管不顾地蒙头向前冲。一感到前面有什么动静,投掷兵就将手拿的、腰里挂的、身后背的或长或短的硬物,包括投矛、短斧、飞镖、随身匕首,甚至喝水的竹筒、吃饭的勺子,一股脑地向前丢。刀盾兵、肉搏兵大声怒吼,用武器敲打盾牌或盔甲的金属片,制造出令人恐惧的噪声。然而就是如此,似乎越向前,骆驼的奔跑声和弓弦的低唱声就越少,所冒的风险也就越小。渐渐的,队列和队列之间,方阵和方阵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
有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冲得最猛。他们的前头滚滚沙尘竟然变淡了,仿佛光明的出路就在眼前。带队的已经不是最初任命的军官,而是一个能够在镶了铁边的盾牌上敲击出战鼓声音的莽汉。一路跑来,他头上的汗吸纳了大量尘土,将他的脸整个盖住,就像是带了一张灰色的面具。只留下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还有呼呼冒气的两小一大三个孔眼。黑色的汗毛从他敞开的胸襟成团冒出,毛扎扎的颇为糁人。在他一马当先钻出尘霾之际,他的脚步骤然停止了。然而紧跟在他后面杀气腾腾的追随者却没办法那么快停住脚步。前面的减速,后面的继续在跑,于是好几个人撞在一起,大堆纠缠在一起冒着臭烘烘异味的男人肉体间,诅咒、粗话不绝于耳。
当秩序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这小群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一整支骑兵,由一名骑着足够两、三头骆驼大小的硕大蝎子的骑士率领,静悄悄地站在他们面前。这些人的武器不是弓箭,而是闪烁着银光的锋利弯刀。他们的整齐队列,也不是刚才那群拉着松散的长列投射弓箭的部落骑兵可以比拟的。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敌方来了这么一支援军?
照道理,遇到这种情况,最紧迫的应该是向后方发出警告。然而这群战意太盛的绥靖军士兵里可还没来得及冒出一个具有大局思想的军官。他们之前的官长,也不知是中了箭还是崴了脚,半路上就不知踪影了。对面领头的巨蝎骑士笑了,黑布包裹的脸庞下侧,露出雪白健康的一口牙齿。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弯刀,随后坚毅地向下挥动。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数百名精锐的骆驼骑兵一声不吭地向着这群突出战列的绥靖军掩杀而去。
佣兵经验丰富的鲁西隆敏锐地感觉到战场上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进入混战后,他很明智地选择站在外面观察全局。如果不是身在其中,又担负了决定一方胜负的重要责任,现在的战况还是非常有趣的。在一个人为制造的沙尘暴里,一支骆驼弓骑兵的冗长队伍于漫天高的沙尘中钻来钻去;而绥靖军的战列则像一张巨大的网,拼命想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尘烟中抓住行动灵敏的对手。这样的结果,无疑是一场混战,谁都不能对对方造成致命的伤害。某种程度上说,等于是鲁西隆达到了预期的战术目的。他将自己的损失减到最小,又大幅增加了对方的消耗。如此下去,不消半个时辰,这些部族骑兵就会因为弓箭用尽而不得不撤退。鲁西隆就能把自己疲惫但依旧士气高昂的军队带去奥多里克-埃卢鲁斯大统领那边。这么一个结果,罗洛无论怎么在背后嚼舌头,也不会有人敢公开质疑他鲁西隆。
可如果真是如此,尘暴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又是为何?这么厚的沙尘中,若还能保持一半一上的命中率,这些沙漠游牧民的眼睛就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沙蜥蜴的眼睛,或是长了蛇的分叉长舌头了。何况听那规模,绝对不仅仅是几个、十几个中了箭那么简单。似乎是上百人一齐受到致命的攻击。
崩溃几乎是瞬间的,快到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们根本来不及有所举措。然而究其过程来说,却可以分为几个段落。
首先是少数士兵惨叫着向后逃,边逃还胡言乱语嚷嚷着什么‘巨钳’、‘魔物’、‘大蝎子’、‘杀人不眨眼的蛮族大部队’。说实话,如此混乱恶劣的环境,出点幻觉什么的也很正常。为了避免引发大规模骚乱,底下带队的军官分别开始整队。这又使得鲁西隆精心布置的密集阵列进一步分散开来。接下来,由图拉克王子命中注定的对手,如今还不怎么出名的蝎骑士斯勒巴尔-内玛尼亚率领的库莫族精锐骑兵,几乎不必花多少心思,听着整队的命令就能找到几十乃至上百名绥靖军士兵。乘着他们队伍凌乱的时机,斯勒巴尔和他的巨型蝎子斯柯比一骑当先,第一时刻干掉其中起核心作用的老兵和军官,随后将剩下的像撵兔子似地彻底杀散。
随着溃兵越来越多,而面前骆驼弓骑兵的行动也越来越难预测,陷入黄沙风暴中的伊姬斯民兵本就不多的勇气迅速消散了。身为征服者子孙的自豪感可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珍贵。而那些逃兵的乱喊乱叫,恰好给了打算逃跑的人更多发挥的素材。譬如,‘军官老爷们以为自己给游牧民设了个套,那些善于捕猎的家伙怎么可能上当’;‘附近的部落全都调动起来,整一万多人把我们死死包围住了’;‘那些连他们的同宗都畏惧的卡特理派教徒召来了图墨吐斯的复仇武器,恐怖的神谴即将降临在我们头上’;‘看到这平地而起的沙尘暴了罢,怪天气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接下来,能吞下整个人的毒蛇,比骆驼还大的蝎子,每条脚都像柱子般粗细的蜈蚣,都会被这股怪风给吸引过来’。
面面相觑之后,相熟的人满脸扭曲的表情,终于将恐惧引发了。——“逃啊!”有第一个丢下武器逃跑的,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雪崩的效果在这几千年都没落下过一片雪花的伊姬斯荒漠上完美呈现。被委以重任的军官和老兵们再阻止不住溃散的势头。他们要么自己加入逃跑的人群,要么螳臂当车地阻挡在人群面前,随即被撞倒,再踩上无数脚。
鲁西隆起初还派了身边的亲随去各处约束。后来看到战线从头到尾都出现了逃兵,自知已无力回天。“哎,我不该下令进攻的。完全低估了沙尘对士气的影响。”老佣兵皱眉低语道。
罗洛不在意地回应道:“小挫而已。这样的乱战,我们的损失实际上并不大。后撤十里,收拢后还有机会再战。再说,那些部族骑兵的箭恐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对游牧部族的轻视,已随着伊姬斯定居族群固有的想法渗透进殖民者的脑子里。像罗洛这样的人,是决不会轻易承认自己败在低劣的蛮夷手里的。归根结底,罗洛才不会承认他本人与这次的败仗有关呢!指挥作战的不是老兵油子鲁西隆嘛,要错也是他的错。伊姬斯的战争就是这样,今天你占了上风,明天就有可能换我成为胜利者。人口是极其宝贵的商品,所以没必要的屠杀是会受所有人指责的。既然没有人会斩尽杀绝,那么败了的话只要腿脚快,逃得生天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就在鲁西隆和罗洛正想脱离战斗之际,毫无预兆的,滚滚尘烟中突然冒出一支骑兵,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来。领头的,正是一身材头硕大的蝎子。远远望见这支队伍的装束和战斗模式,罗洛本来与己无关的表情顿时骤变。“是匪帮头子!野蛮的库莫骑兵!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鲁西隆略显诧异地问:“那你以为他们会在哪里?”
罗洛失神地回答道:“不是在另一侧,与奥多里克的部队厮杀吗?哦,对了!我离开前,这伙骑兵已经撤退了。大统领说库莫部落的人是不会为了乌尊的领地卖命的,所以就没再多在意他们。”
“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看来我的对手不单单是个只凭借蛮力的人啊!”鲁西隆感慨道。
游牧部落联军的右翼本来有一千两、三百人,加上这五百精锐,总数已超过羸弱、新兵居多的绥靖军左路。然而打成这一边倒的局面,本不该毫无还手之力的绥靖军仅一鼓之后就全军溃散,对方凭借的是扩大到战役级别的骑弓手游击战术,凭借的是荒漠战场的环境以及人为制造的异乎寻常的沙尘天气,凭借的是精锐骑兵卓越的突防能力。而不再像以往,只有骑术和个别人的武技尚值一观的状况了。此时此刻,鲁西隆已不能以看待未开化的游牧民族的眼光看待眼前的这支军队。时代不同了,以往的对手成长起来了。反观帝国方面,则依旧秉持着少数军官和有经验的老兵率领大批短期训练的民兵的陈旧作战方式。两相对比,胜负可想而知。这次,败得不冤!唉,以整齐有致、装备齐全的步兵,击败缺乏团体纪律的游牧族勇士的黄金时代,恐怕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老佣兵鲁西隆考虑的是这场战斗的意义,而罗洛担心的则是自己会不会成为游牧民的俘虏。前程远大的他,可不想和骆驼一起在满是虱子、臭虫的帐篷里过上一段日子。就算奥多里克看重他,最后拿钱出来赎他,他罗洛一辈子的名声也已经彻底臭掉了。以后,他还怎么服众?怎么领军?怎么在奥多里克功成身退后继承伊姬斯大统领的位置?
“我要回去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大统领。军情紧要,鲁西隆,你带人去拦住他们。”说着,罗洛一拉缰绳,顺着来时的道路绝尘而去。鲁西隆还没来的及搭话,这位副官的背影已经被扬起的尘土所遮蔽。
四周满是溃兵,一时半会哪里可能召集起来重新整队。无奈之下,四十五岁的老佣兵,左路军的指挥官,抽出了他好久没用过却保养得很好的马刀。
“小子们,随我去会会变聪明了的蛮族头子。这场仗打得太憋屈!现在,我们,骄傲的帝国伊姬斯军,要让这些与骆驼交媾的蛮子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骑兵突击。”
宣告完毕,鲁西隆用马刺踢着坐骑的两肋,勒住因为难受而左右摆头的骆驼的缰绳,带头朝着疾驰而来的部族骑兵队冲去。他的人缘还算不错,包括亲兵、之前逃回来的军官、已经毫无作用的传令兵,有三十多名骑兵随在后面追了上去。双方都是疾速飞驰,两、三分钟后就撞在了一起。猛烈的撞击、叮当的劈砍,并没有持续多久。鲁西隆这一小队骑兵便彻底消失在扩散开的沙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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