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一次骑兵冲锋,还不足以让伊姬斯的大统领手忙脚乱。奥多里克命令身边的传令兵吹响军号,悠长的呜咽声在广阔的沙漠中回荡开来。战阵中的长矛手加快了脚步,迅速弥补弓弩手的溃散所造成的缺口。完整的四排枪阵,密密麻麻,形成一道内凹的弯月状战线。此时,骆驼骑兵的冲击力已在刚才的厮杀中耗尽。气喘吁吁的勇士看到黑压压的敌人不断逼近,最前方满是攒动的矛尖,再热烈的战意也会被理智带来的无力感浇熄。
“呜......呜呜。”一长两短的军号。“投矛,投矛,投矛。”散在队列中的军官连声呼喝。随即,无数的标枪带着呼呼的风声从战阵中射出。
此时,绥靖军与部族骑手之间仅生下不足十丈的距离。依靠人力投出的标枪,足以准确地命中排成队列的骑兵。如果说刚才的弓弩只是给骆驼骑兵挠了挠痒,那么这轮投矛则是真正致命的武器了。不断有部族勇士被五尺多长的标枪刺穿,哀嚎着掉落黄沙之中。体积更大的坐骑承担了更多的伤害,身上带着矛杆的骆驼嘶叫着,口吐白沫狂奔起来,再也不听骑手的指挥。
原本还算齐整的楔形队列终于瓦解了。单凭着武勇,十数计的库莫勇士催逼坐下的骆驼,向着密集的长矛手阵列发起冲击。就像是冲上岸的浪潮,在短时间内将弯月的战线挤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后,便无可奈何地退了回来。手持弯刀的骑手被复数的长矛捅翻、捅倒,骆驼的侧肋被刺得鲜血淋漓,嘶叫着四肢颓软在地。那条充满死亡的线,继续缓缓而不可阻挡地前进。
骆驼骑兵退却了。他们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各管各地朝着东面疾驰而去。
绥靖军的队列里发出叫嚣和哄笑声。首战获胜的得意,迅速抹消了对刚才那群损失惨重的弓弩手的记忆。奥多里克微微颌首——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沙漠部族的优势是速度,弱点则在于缺乏攻坚的手段。在严整的长矛队列面前,少数人的武技和勇猛,只会成为他们自己的催命符。
逃跑的骆驼骑兵一定是这支游牧族武装中最精锐的力量了。敌方的指挥官或许是想一击见效,从而给后方胡拼乱凑的乌尊部落残余人员一个学习的样板。没想到一脚却是踢在了铁板上。对面的士气一定一落千丈了罢!为首叛乱分子一定正用尽手段镇压骚动罢!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奥多里克可不会放过。他所要的是一场无可反驳的大胜,而不是小打小闹的击退。
大统领的旗帜左右挥动。刚才压着步伐随步兵方阵前进的绥靖军骑兵开始加速。他们从两翼突出,然后在中间汇合到一起,贴着尾巴紧追逃散的部族勇士。奥多里克的目的不是杀伤或俘虏,而是要将这些败兵挤压着朝他们的本阵方向跑。如果运气好,对方缺乏大规模战斗的经验,靠这一次骑兵冲锋就能突入第二层战列。再以步兵方阵扩大突破口,靠绥靖军右翼这两千多人,就能彻底击溃显然是部族主力的整个左翼。然后,与战位稍靠后的左翼绥靖军汇合,四千包围游牧民一千残兵,打一个完胜根本不成问题。
不过,图墨吐斯女神似乎并不打算庇佑奥多里克这个半路出家的信徒的如意算盘。
沙漠游牧部族缺乏食物、衣服和舒适的居住环境,也缺乏武器、铠甲之类保护自身的手段。甚至钢铁,这个日常生活和军事战争所必须的原料,他们也缺。然而信仰、坚毅和舍身取义的决心,是沙漠民族唯一不缺的东西。
看到库莫族的骆驼骑兵被击退,绥靖军的大批人马一齐压上,六百多库莫和乌尊混编的精锐武士方阵并没有恐慌动荡。相反,由于同仇敌忾的感受,使他们的血战到底的意志越发坚定。斯勒巴尔-内玛尼亚离开了他威风凛凛的巨蝎坐骑,与这群决死一战的勇士们站在了一起。在他的指挥下,将大部分骆驼聚合到一起,在阵列的四周布设成一道护墙。骆驼被安抚着跪下四肢,连着缰绳固定在钉入地下的木桩上,就像遇到沙尘暴的天气时商队常做的安排一样。这些沙漠部族的手法十分老练,在绥靖军的骑兵突进到距他们一百多丈的时候已经完成所有的部署。
虽然骆驼耐力远优于马匹,但也不是能一直保持加速奔跑状态的。绥靖军的骑兵跑了这么长一段,眼前又是一道怪异的阻碍,绝大多数在军官的呼喝下减缓速度,逐渐聚合到一起恢复阵列。库莫族的骑兵由方阵的两侧躲开追击,然后借助后营的保护重新集结。
大统领奥多里克随着步兵后队走近后,颇有意趣地咧嘴笑了。“有点意思!竟然想和我玩阵地战。”
凑在他身旁的副官罗洛(Rollo)也笑了。这是什么行径?找死行径!在与毫不畏死(因为本来就死过一次了)的亡灵族绵延数百年的征战中,帝国早就形成一整套稳固防御的战术体系。游牧民族放弃机动性,却与传承帝国军事理念的伊姬斯本土军队打阵地防御战,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奥多里克扫了亲信一眼。“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打?”
副官沉吟道:“以骆驼为墙,一则是减缓我军的行进速度,另一则是造成背水一战的效果,迫使刚刚加入的乌尊部落残余份子出力死战。不过考虑到他们的武器装备以及人数差距,应该还是以抛射为主罢。要是有一支军团的重步兵千人队就好了,依靠厚甲重刃,一次冲锋就能破阵而入。”
“算你还有点见识。”奥多里克虽然夸奖,却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这支临时拼凑的绥靖军哪里有重步兵的配置?能配齐轻甲的也不过半数士卒。伊姬斯唯一的帝国军团十三军团倒是有重步兵,军团长赖斯-玛修斯更是运用重装步兵大队陆战骑士技巧最高超的一位。不过十三军团是属于图拉克王子殿下管辖的,和他这个伊姬斯军事最高长官可没一丝关系。
罗洛的目的,就是要挑起奥多里克对图拉克的怨念。见目的达到,当然不再多嘴。
奥多里克瞅了瞅眼前的战局。“哼,没有宰牛刀,菜刀照样能砍死人。让亲兵和雇佣军守住两侧,不要让那些部族骆驼兵再冒出来打扰我们。收拢回来的弓弩手先不要动,让步兵分成三队,轮流发起冲锋。我就不信他们的箭是用不完的。”
这等于是让轻甲或乃至无甲的近战兵种上去消耗对方的箭支。只要形成肉搏混战局面,人数优势和武器上钢铁的量,绥靖军方面就会明显占优。奥多里克的招数可算狠毒,对敌方狠,对自己人更狠。
奥多里克的命令不是没有质疑的,那群各地招来的殖民者后裔也是抱怨连连。不过这是在战场上,他们又是每人拿了十枚金币的安家费。要是临阵畏怯,大统领拥有将其当场处置的权力。威慑之下,敌方数量也少,一千多步卒缓慢整队,分成数个百人队后,终于开始向游牧民的临时营盘发起攻击。
刚接近骆驼编连成的护墙,一阵箭矢暴雨般抛射而出。配了盾牌的步兵抬起右臂,将包了兽皮的木板盖住自己的上半身。咄、咄的声响,加上胳膊上撞击的分量,令人意识到这层保护可算是起了作用。不过这样的幸运儿只占了一半。另一半装备了标枪、飞斧近程投射武器,或者是使用战斧、双刃大刀、双头狼牙棍等需要双手挥动的重武器的,因为负重的问题而没有配置护盾。在这时候,他们只能在如雨的弓箭中缩着头前进,希望在神的保佑或者自己的运气帮助下免受伤害。然而游牧民射出的箭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的,于是不断有绥靖军的士兵惨叫着摔倒在沙地里。
部落弓箭的射速显然比奥多里克预估的要快。
不多久,就有两支步兵分队在经历了几十人的伤亡后溃退下来。他们只是些民兵,是出于身为帝国臣民的义务以及丰厚奖赏的原因而临时组建的地方军队,而不是精挑细选,且经历过半年以上正规训练的军团兵。打打顺风仗也就算了,要让他们拼死作战,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件事。不过奥多里克的目的也就是消耗对手的弓箭,并没期望他们能破营攻进去。他的伏招在其他地方。
混在若干支骗箭的杂兵之间,由奥多里克的亲兵和久经家族间争斗的雇佣军组成的百人多人突击小队,暗暗地逼近游牧民固守的阵地。那些被缰绳束缚在地上,又面对喧嚣混乱的战场的骆驼,脾气显然不怎么好。看到面前有人接近,它们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某个佣兵被咬得凶性大发,回手一刀砍下捣乱骆驼的脑袋。一时间,附近的骆驼一齐发出吵闹的叫声。里边静了一会儿,随后嘣嘣的一连串声响,嗖然的雨箭随声而至。
带队的军官眼看不妙,立刻站直了身,对着左右呼喝道:“翻过去!”
奇袭失败,现在后退只是徒增损伤。反正里面就是对手了,他们本就是起突击作用的,还不如尽快突破。只要缠住这些游牧民,让他们无法以逸待劳地发箭,绥靖军后续的人马就能一拥而入。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兵之前就躲在骆驼的腹侧,正拿这些驼兽当作屏障。听到命令后,这些人将弯刀咬在嘴里,盾牌背在肩上,双手一撑,由骆驼鞍部翻了进去。动作的灵巧敏捷,足以让那些一个一个紧靠在一起,嘴里还哇哇乱叫的民兵瞠目结舌的。要依着以往的历史,接下来这些人就会像扑入羊群的群狼,展开一阵狂野血腥的劈杀。然而部族阵地里的某个安排却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骆驼墙的里面,竟然是一道浅沟。沟不深,也就尺半多点,但宽度却足有一丈。就是说,一个穿甲带盔的士兵,身手再怎么敏捷也跳不过这道沟。即便跳过了,重重落地的脚也会陷入坑沿松散的沙土中,随即迅速滑落到沟的底部。
怎么办?下去,再跳上来喽。反正沟也不深。
然而就是这道浅沟,极大地降低了突击部队的速度。何况这样的沟不止一道,后面还有一道。正中央才是分成两百人一队的部族勇士,每队对着一个受敌面。已经有准备的那队游牧民端着弓箭转过身来,正对着这群进入阵地的士兵就是一轮直射。
“这.....太欺负人了!”一名帝国亲随士兵双手抓着末入胸口的箭羽,一脸不甘地摔回到沟里。他的步伐不可谓小,行动的速度也不可谓慢,可就是这么一道沟,使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非但如此,由于弓箭射程极短,力道猛,士兵身上的护甲也没能产生应有的效果。游牧民虽然缺乏金属,他们的箭头却是十足的钢铁,有手指头那么粗细。十丈之内,除非是同样由钢铁锻造的链甲,普通的皮甲根本挡不住短弓的直射。
像这样的情况,不断在第一道浅沟出现,然后是第二道。两轮攒射后,最后气喘吁吁的跳上平地的仅剩下不足一半人手了。而且其中又有十几个带着箭伤。面对正前方放下弓换上刀剑棍棒等肉搏武器的两百多部族勇士,面对两侧举着弓箭瞄准待射另两队弓箭方阵,这些被派出来冲阵的精锐士兵茫然了。
奥多里克看着他的突击队翻入敌阵,听到里面传来呐喊厮杀声,然后是少数几个残兵失魂落魄地逃了出来。而部落民的阵地内在此期间依旧不断投射出成片成片的箭雨,将缺乏韧性的民兵方阵打散击退。他的眉头深皱,对眼下的战况极其不满。
副官罗洛咧了咧嘴。“这回损失够大的。一百多老兵,平常供他们吃、喝、训练,花费可不是个小数字。没想到那么点时间就全耗在里边了,连个响都没听清楚。”
“哼,这就是战争。”奥多里克冷冷道:“北方故土阿蔢达尼亚的战线,每一场仗都有数百上千名帝国战士身死沙场。与那里相比,我们不过是持械斗殴而已!依靠着我的照顾,手下这些兵享受太平日子太久了,所以才如此不堪一击。也是该让他们睁开眼看看清楚的时候了——他们的对手可不再是克特里街上不守规矩的奴隶和平民,而是实实在在的暴徒、沙漠里的杀手。”
话虽这么说,奥多里克的心里多少还是起了点变化。原来大胜而归的信心,已渐渐被打一场惨胜之役的担心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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