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冷睿的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而下一刻，似乎想到了同样的可能，肖沧云的脸色，也变得苍白：
“索尔，我们去这个地址看一下吧。”
“嗯。”
双目相对的一瞬，便达成了共识，在做了一些准备后，三名少年，向名片标示的地址走去。
而在目的地，林根大街21号，当一栋中等公寓的大门打开时，少年们，包括我在内，所隐隐揣测到的事情，终于得以证实。
“爸爸！爸爸！带吃的回来了吗？”
“几位先生，你们……。”
公寓大门内，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脸上毫无血色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脸部已经开始浮肿，无力的靠在她腿上的五六岁男孩，在看到三名少年，以及张元背着的中年男子时，他们的脸上，瞬间显露出惊恐之色。
房间内很整洁，一切生活设施也应有尽有，但是，在看到居住者样貌的一瞬，男主人会外出抢劫的理由，却已彻底显露无疑——当妻儿都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为求生而犯罪，虽然不符合社会道德，但是，我还是很理解男子的一部分情感。
而少年们的回应，则要比我更加感情化：
“夫人，这是您的先生，他因为过于饥饿，所以昏倒在了街头，这袋东西，还有这张名片，是我们在他身边找到的。”
站在女主人面前，冷睿的头低垂着，仅是示意张元把那名男子抱进公寓，放到附近的一个餐桌上，而与此同时，肖沧云则默默上前，把手中的一个纸袋递给对方。
纸袋里，是肖沧云坚持返回酒店，取来的一些军用压缩饼干——少年们都很清楚，在死亡威胁面前，送出这样微不足道的物资，比起拯救这家人的性命，倒不如说，更主要的，是单纯的良心，在逼迫着少年们做出这一举动，而缓解内心的煎迫而已……这，只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伪善。
但是，衰弱的女主人依然很艰难的，露出感激的笑容：
“谢谢你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招待……威利，放下！”
话音未落，闻到饼干香味的孩子，已经飞快的把手伸进纸袋，开始掏出里面的饼干，塞进嘴里。
“……实在不好意思，孩子太没礼貌了，威利，来，和三个送爸爸回来的哥哥道谢。”
无奈的苦笑着，女主人很费力的抓过孩子，不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小孩把抓到的饼干塞进嘴里。
“谢谢……哥哥，来，你们吃……。”
男孩咀嚼着饼干，似乎是觉得很好吃吧，于是，便小心翼翼的的取出三块来，把稚嫩的小手伸向少年们。
“谢谢你，小弟弟……。”
感人的场景，却更像是直刺内心的利刃，首当其中的肖沧云，只有苦笑着摇头拒绝。
但是，就当女子看到了饼干上刻印的一瞬，突然间，骇然色变的同时，她竟猛然伸手，抢过了孩子手中的饼干：
“威利，拿过来！……M－a－d－eforarmyofasgard……你们是亚萨人！”
瞬间，她看向少年们的目光变得生疏起来，甚至隐然露出了敌意……
“是的，我们是亚萨军人，破坏你们的生活，让你们陷入饥饿和死亡，是我们的错误……我们不求你们原谅，我一定会设法弥补，我，我——。”
几乎同一时间，无论是驰骋星海的少年王牌，挥斥万军的天才将星，又或是纵论天下的名门世子，面对着这名普通女子的一个单纯目光，都深深低下了头，甚至不敢与对方的眼睛有丝毫交汇，而素来能言善辩，机变过人的冷睿，在勉强开口时，竟是磕磕巴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完全。
与其说他们所畏惧的，是这道目光本身，倒不如说是被这无声的控诉所引发的，自身尚未泯灭的人性。
“……。”
女子不发一言，手中抱着饼干，不时的看看身后的男子，还有嘴里咀嚼着饼干的孩子，就这样沉默的站立着，大约过了三分钟，仿佛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般，她脸上的肌肉突然抽动起来，眼泪也开始流落，一瞬间，仿佛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孽般，她用力扭过头去，把饼干用力塞回了冷睿手里，然后踉跄着倒退几步，拼命关上了大门。
而少年们，仿佛集体被抽掉了魂魄般，就这样在清冷的大街上呆站着，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觉……
看着眼前的景象，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隐约，但却异常笃定的感觉——不必说冷睿和张元，即使是最为感性，立场也最接近帝国的肖沧云，五个月来，利昂元帅对他的一切培养和用心，只怕就在此刻，就在这里，因为这一幕人性的控诉，而尽数付于了流水吧……
.
夜色降临。
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内，屋顶高悬的水晶灯，把整个大厅都映耀的亮如白昼。下方宽大的华丽舞池内，众多亚萨的中高级军官正在翩翩起舞，黑底镶黄金纹理的礼仪军装，以及脚下的牛皮长靴，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显得气派非常，而以谦卑的态度，环绕在他们身旁的当地上流绅士，还有佳人名嫒们，则与他们一同发出欢悦的笑声，享受着与沦陷之前，并无二致的休闲生活。
这里，是“希拉克略临时自治政府”主席，一位前海克利斯子爵的住宅，而此刻，由“希拉克略临时自治政府”及亚萨占领军联合举办的盛大宴会，正进行到最为高潮的时刻。
“芬特中校，身为当代第一的王牌，能够击败那个刽子手血男爵，您真是让我崇拜的英雄呢。”
脸色冷漠的冷睿，独自坐在大厅角落，一个最不起眼的沙发里，只是，作为战争英雄，更是新锐将星肖沧云的至交好友，这一次，他注定无法脱离目光的焦点——而当地政府主席，更是把他的小女儿，一个美貌的妙龄女郎，直接送到了少年身边。
“是吗？我倒没有这种自觉。”
低下头去，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些正沉浸于欢乐的人们，冷睿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冲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淡答道。
“您太谦虚了，即使是我这样的无知女子，却也知道，战无不胜的帝国，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复海克利斯，甚至连河洛和艾洛伊斯，以及一统宇宙……”
“哦，真想不到，帝国的战争，竟让您如此自豪呢。”
面对这位贵族小姐，完全是赤裸裸的献媚，神情扭曲的少年，已经无法保持最起码的礼节，而即使是我，也对其有一种明显的反感，特别是在将此刻，这些国土沦亡，却依然沉湎于安逸享乐，与侵略者把酒共欢的贵族们，与上午所见到的那名饥寒交迫，却宁愿饿死，也不接受嗟来之食的平凡妇女对比后，这份反感就更加难以抑制……
漠然对待着女郎的纠缠，冷眼看向远处，摆满名贵食品的长形条桌，看着此刻的冷睿，不知为何，我的心中竟浮起一阵不安——上午，当如同梦游般的返回酒店后，即使以肖沧云的容忍，也坚拒了晚上的宴会，张元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却唯有性格最激烈的冷睿，不仅丝毫未曾发作，甚至一反常态，接受了宴会邀请，而以他当初，连帝国太子都敢动手的大胆作风，今晚的宴会上，只怕……
单方面的恭维了许久，似乎也感到了对方的冷漠和挑衅之意，于是那位贵族女郎，便从穿梭的侍者手中拿过一杯红酒，送入冷睿手中，试图缓和气氛：
“中校大人，您饿了吗？那边有上好的小牛排，您是否愿意……。”
优雅而娴熟的礼节，诱人的语气与媚态，在贵族圈中无往不利的社交技巧，在这一刻，所得到的回应，却依然是彻彻底底的冷漠：
“抱歉，因为小姐您的存在，所以我毫无食欲。”
无疑，这样的话语，在贵族的社交中，特别是男性与女性之间，堪称是最为彻底的侮辱，而似乎从未经受过这种情境，少女的脸色，霎时变成愤怒的深红，一双妩媚的眼睛，更是死死的盯着冷睿，流露出明显的恨意。
但是，一瞬后，似乎同样在努力勉强着自己，女郎将怒容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娇媚的笑意，以及更加亲密的身体接触：
“您……您是不舒服吗？要不然……我的房间就在楼上，如果您有兴趣，请到那里，给我讲述一下您的英雄故事如何？我对您很有兴趣呢。”
紧紧依偎着冷睿，几乎进入他的臂弯，低开口的夜礼裙中，突出的锁骨下，丰润而白皙的胸部隐隐可见，堪称是极之诱惑的景象——即使是我，也很自惭的感到一种冲动，顺带以一个魔法师的立场，嫉妒并鄙视了一下那群“性福”的一塌糊涂的未来贵族们。
不过旁观到现在，在鄙夷之余，我却也有些同情这位贵族小姐了——无论是为了保住权势、地位、家人，什么东西都好，要将一己的尊严扭曲和贬低到这种程度，不仅要用努力的笑容，来回应敌国军人的侮辱，甚至还要抛弃最起码的羞耻心，好似最廉价的妓女般，主动求欢，用身体来诱惑和取悦一名完全陌生，甚至对自己视如敝屣的敌国少年，平心而论，也就未必比在死亡面前，不食嗟来之食更加容易。
不过，此刻的冷睿，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其实平时的他，也未必就不能理解对方的感受与无奈，只是白天所积累的，前所未有的自责与怒气，给了他太大的精神压力。
而在此刻，对于极为自我洁癖的少年，对方的举动，则更是一种最严重的，足以使其激怒的直接挑衅——
“够了！一群混蛋，你们都是一群混蛋！”
清晰的怒喝声，瞬间响彻整个大厅，炽烈的怒意下，少年猛然站起，燃烧的双瞳，先是死死的盯着因恐惧而颤抖的子爵小姐，随即，森然移向大厅上空，刹那间，少年闪电般伸手入怀，掏出手枪，直接瞄准天顶。
“啪！”
光束掠闪，瞬间，天顶之上，水晶灯的固定索竟被一击射断，玻璃的坠落与粉碎声中，大厅也瞬间陷入黑暗，随即，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接连响起：
“啊……是那个混蛋干的？”
“出了什么事！”
“敌人袭击！”
“别乱，到底怎么回事！”
“啊……不要……。”
一时间，名嫒们的尖叫声，军官们粗鲁的喊声，踢踏声、绊倒声、杯盘碗碟的跌落碎裂声，甚至还有男子粗鲁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声，错杂的交织在一起，前一刻还金碧辉煌的大厅，霎时，竟仿佛化作了黑暗的炼狱。
打开了眼镜的夜视功能，少年沉默的向出口走去，穿过大厅的侧门，外面的庭院，沿着附近的步道，就这样在漆黑一片的街头快速走着。
直到已经离宴会现场很远很远，冷睿才好似突然脱力般，在苦涩长叹的同时，软弱的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伤心道：
“方铭，我从不知道，战争，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的确如此，但是，你读的军事论著也不少吧？坚壁清野，应该是军学的常识啊，海克利斯军撤离前，带走一切粮食，阻止帝国军进攻，这是很自然的选择，而帝国军自身补给尚且不足，更何谈救助当地居民？你也该知道，战争有所牺牲是必然的。”
尽管心情同样低落，我还是试图开解他。
“不是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直到我亲眼看着这活生生的一切……这根本就不合理啊！就因为一次毫不相关的战争，这么多的普通人，就要被活活饿死？这算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做！斐迪南、利昂、奥路菲，什么混蛋名将太子王储星骑士的，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为了自己的战争，就这样无视这么多人的性命，送他们去死吗？！有能也好，无能也好，如果这些统治者都是这样冷血，他们的战争也只会造成民众牺牲，那么这样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仿佛精神崩溃般，天真的少年，在这一刻，其理想化的观念，终于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而说出来的话语，更是感情用事到毫无逻辑，甚至到了我很轻易就能驳斥的程度。
但是，在帝都的那一夜后，我第二次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想拯救所有人，只是童话中存在的事”、“即使是民主国家，上位者同样会毫不留情的牺牲少数民众”，“所谓名将，不过是竭尽才智，造成敌方更大牺牲的刽子手而已”，类似的真理，我随口就能说出几十条，也完全有充分的把握，可以说服冷睿，甚至即使是冷睿自己，可能在潜意识中，也同样明白这些事情，但是，它们的作用，在实质上，却唯有共同的一点——将我由衷认同的好友，一名真诚善良的少年从世界上抹掉，而造就出一个或许铁腕，果决、威势，能够成就非凡事业，但却让我陌生和恐惧的成熟青年。
依靠自身的纯真和努力，竭力与冷漠黑暗的世界而对抗，无疑，最终的失败，将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少年和他的同伴们，所展现出的那份精神，却让我感到是那样的闪耀和温暖，甚至连曾经决定孤立于时代，默默做一个观察者的我，都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理解和亲近起少年，而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
或许，我真的能做些什么？
我很明白，作为一个来自过去的普通人，比起未来时代的众多精英强者，我在智慧和能力上都毫无优势，但是，这近一年的经历与见闻，却让我同样肯定，在穿越的同时，我本人，便已获得了弥足珍贵，甚至足以改变时代进程的强大力量。
我不曾经历过这一时代本身，但是，似曾相识的社会架构，以及在过去的人生中，从书本中得到的，对历史的了解和体悟，却足以使我预知这一时代的演进方向——顺天者逸，逆天者劳，能看到未来的趋势，更知晓其中的一系列成败得失，我便能如同先知般，以超越时代的预见力，帮助冷睿，创造出少年认同的理想世界。
但是，作为代价，我将要面对的，可能是……
正当我想到这里时，倍受打击的冷睿，在无法得到我回答的情况下，终于凄然苦笑：
“其实我一直知道的，只是不敢相信罢了……这……这就是……就是真实的世界吗？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
“不要这样想，其实……。”
我正要说些什么，但是，在现实中，一个微带冷意的轻柔女声，却已然答道：
“是的，这就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你现在才明白，实在是太晚了。”
“是谁？”
冷睿霎时色变，匆忙回身后视。
“咦？数月一别，就把我忘掉了吗？亏我还想着与你再比试一次呢，睿哥哥。”
轻笑声中，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秀美少女好似夜精灵般，悄然从树后转出，出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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