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亚萨园般的人间天堂,亦非洛基堡般的黑暗地狱,这只是现实的,绝大多数民众所生存的人间界——无数的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努力生存着,用自己的汗水与鲜血,支撑着美奂绝伦,而又虚幻缥缈的天空城,而作为其反面,却也诞生出无数怀着愤懑之心,为了打破这样的不公,而甘愿进入黑暗地狱的勇者。
冲突的时代,矛盾的世界,我从未有如此刻般,感到与之强烈的共鸣,一时之间,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我竟有些痴了。
而冷睿的反应,则比我更严重许多。
比起身为普通人的我,生长于上流社会,又少与外界接触的他,第一次面对着惨淡而真实的平民世界,感知中的那份强烈落差,我大致可以想象一些,但不论如何,此刻的少年,在发出之前的叹息后,却只是呆呆的伫立于原地,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好似迷失于真实与虚幻间般。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足足站了一刻钟之久,而身旁的帕恩教授,也未曾打断他的迷惘,直到少年自己回过神来,不自觉的苦笑着,面容呆滞,似乎是在问教授,又似乎是自问般,极之软弱的叹道: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我家就在这里,来坐坐吧。”
帕恩教授没有回答——实际上,冷睿的困惑,又或者说仅是感叹,包括我在内,也无人能帮他解答,因此教授未发一言,只是默默的在前方引路,带着少年走过一条条纷乱的小路,进入贫民区的深处。
终于,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门前,教授停下了脚步。
陈旧的二层金属建筑,曾经的红色漆皮,已经完全掉光,从而变成了光秃秃的铁灰色,窗户也出现了裂纹和修补的痕迹,倒是院子里,种着的一颗罕见的小树,却凭借它的绿意,为小院带来了一份生气。
教授叩门,而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
平凡的金发,平凡的样貌、平凡的谈吐,甚至给人以轻微的迟钝感,在见到冷睿后,她明显表现出了紧张。
倒是教授很轻车熟路的招呼冷睿进到客厅——实际上只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坐在一把颇为粗糙的木椅上。
教授以“他的私人朋友,以及旅游者”的身份介绍了冷睿,而后,女子才释去了不安,开始表现出热情的态度。
“我是安洁拉.萨特,是与帕恩和克莉丝一同长大的朋友。”
她自我介绍道,不过随后,教授却微笑着补充道:
“也是我的未婚妻。”
于是安洁拉的脸上露出羞涩之态,而教授则对冷睿解释道:
“当初,我们两人都是不知父母为谁的弃儿,在孤儿院中艰难求存,七八岁时,我们逃出了那里,不久后,很幸运的,被搬家到这里的希尔伯特教授夫妇,也就是克莉丝的父母收养。”
“是这样……你与克莉丝?”
冷睿讶然失色,的确,连我都没想到,帕恩教授与克莉丝间,竟有着这样的关系。
“是的,当时,教授刚刚被剥夺贵族身份,和驱除出亚萨园,不过一切并没有结束,直到十多年前,教授再次被皇帝召见,但是他拒绝忏悔,并再次与皇帝发生冲突,于是便被关入了洛基堡监狱,不久后,夫人诞下克莉丝,但却就此染上重病,并在八年前去世,之后,我们,还有克莉丝,三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一同生活着,所以,我们也可以算是她的哥哥和姐姐吧。”
“克莉丝的性格,受夫人的影响很重,坚强、执着、理想化,她从小读书很多,非常崇拜她的父亲,甚至至今为止,她始终相信着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正义或是公义之类的存在,包括她拼命的学习,以及这次参加仪典,也只是很单纯的,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救出父亲……。”
说到这里,帕恩教授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而他的叙述,也无疑验证了我当初对于克莉丝的猜想。
不过,帕恩教授想要说的,似乎并不在此:
“至于安洁拉,她是个很平凡的人,她很少考虑过其它的东西,唯一希望的,也只是我们三个人,以及她所认识和熟悉的人们,能够平安和平静的生活下去……事实上,我相信这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普通人共同的想法。”
说着,帕恩教授歉意的看了女子一眼,但对方却不以为意,只是回应了一个认同的温柔微笑。
“但是我,可能有些奇怪,从很小的时候,却已经是一个不满足于现实,或者说是喜欢妄想些什么的人……比如说,每天晚上,在入睡前,看着那边的柱子——。
说着,他伸手指向窗外,那坐落于帝都正中,极为醒目的雪白巨柱——尤加特拉希,声音中,隐隐露出一丝嘲讽之意:
“我就会疑惑,为什么同样的人们,却会被划分到两个几乎是天差地别的,甚至毫无交集的世界中,如果这是命运的旨意,那么,命运做出这一切安排,它所依凭的,到底是怎样的法则?”
“法则?”
冷睿若有所思,但是,教授却只是继续说道:
“后来,受惠于教授丰富的藏书,我的知识丰富了许多,但是,面对这个问题时,我的想法却更加迷茫——有力量者居于上位,肆意横行,无力者则匍匐其下,任凭宰割,帝国的法则,实质上更接近于猛兽的领域……。”
“猛兽吗?”
“是的,本就极端的法则,伴随其本身的沦落与动摇,世界便就此被割裂为仿佛天与地的两极,大量的世袭贵族不需丝毫付出,即使一无所长,也可以悠闲地享用民众辛苦创造的一切,而平民们则一无所有,生活资源匮乏,无法得到教育,毫无尊严,甚至无论如何努力,也不会得到上位者的丝毫认同——弗雷德是我至今所见,这一制度下少有的异数,但不可否认,他的成就,也有着相当的幸运成分,一言概之,这样的世界,我认为是不合理的。”
笃信的言辞,坚定的语气,无疑,在这一刻,青年教授毫无保留的对冷睿敞开了心扉:
“本质上说,我并非理想主义者,也不曾期待出现一个人人平等,无所纷争的绝对世界——但是,我所期待的世界,它至少能给绝大多数的人,一个依靠努力而修正自身命运的机会!我不曾有过救世主的自觉,但是,残酷的现实,却在逼迫我做出行动……索尔,我会冒昧说出这些,只是不确定未来的自己,会拥有怎样的命运,或许哪一天,便不为人知的死掉了,所以,我希望拜托你,能够在很久之后,将这一切告知世人,我们,是为何决定走上这样的道路!”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不知道冷睿怎么想,但对我而言,尽管生活的时代背景,让我下意识的有些排斥“理想”、“牺牲”之类过于圣洁的词汇,这番话语,以及灰发青年那平和之中,而又蕴藏着无比决心的面容,依然让我颇为动容。
但是,被帕恩教授所“托孤”的冷睿,其回应,却出人意表:
“帕恩先生,相识至今,不知您是否有感到,在表面的谦和之下,本质的我,是一个很脱离现实,同时也很自负的人,我曾自信有骄傲的资格——因为曾让您迷惑的理论,在我仍是孩童之时,就可以举出十种以上的理论例证,以否定帝国存在的意义,所以,之前在咖啡馆时,我能够坦言武力压制贵族,这只是因为,我本人并不排斥您的选择。”
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坦诚的自我剖析,看来今天的所见,以及帕恩的话语,明显已经打开了冷睿的心防:
“您所说的种种理论,我早就可以随口道来,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今天,我在这短短一个小时内的见闻……现在,我可以坦率地说,不管什么机会、世界、努力,那是太过华丽的词语,仅仅是任由民众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中的同时,却为了毫无价值的皇帝尊严发动战争,这样的帝国,它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说到“华丽词语”时,冷睿的声音明显一重,仿佛是在否定着曾经的自己般,一瞬的冲动下,在用力挥下手臂的同时,痛快而决绝的话语,已然脱口而出:
“我会记住您的托付,记下今天,您所说的一切,并在将来告知世人,但更可能的,我是说,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将在的某一天,我会与您并肩,一同达成您的理想!”
随即,是数分钟的静默。
明显未曾想到,冷睿竟会做出这样的承诺,因而帕恩教授的面色,糅杂着惊愕、认同、赞叹、感动等种种神情,从而显得相当古怪,甚至直到一旁的安洁拉无意咳了一声,才把两个出神的年轻人“吵醒”。
“啊……我失言了,那么,我告辞了。”
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之下,竟将心底所想说了出来,回过神来的冷睿,不由显得有些不安。
“先去一次火焰社,和克莉丝道个别吧,我陪你。”
脸上浮起快意的笑容,教授也长身站起,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下风衣。
“嗯。”
和安洁拉道别后,两人离开小院,开始沿原路返回火焰社。
不觉之间,已至黄昏时分,黯淡的夕光,更在两名并肩而行的年轻人间,增添了一分沉重的氛围。
因为不久前的互告心事,此刻,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沉默的氛围中,体味着对方的心境与想法。
但是,或许是我主观的感觉?在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仿佛拥有了一种思想的默契与协调。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两人行至距火焰社只差两条街处,看着远处帝国大图书馆的高楼,帕恩教授开口道:
“索尔,今日一别……。”
话至一半,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只因为冷睿脸上瞬时浮出的惊愕,甚至隐然带着一丝惊慌的慌张神情,而当他随着少年的视线看去时,眼中所见,赫然竟是——
几乎突如其来的,在火焰社方向燃起的冲天火光!
两人顿时呆立当地!
“怎么会,难道是……。”
教授惊愕的喃喃自语,但是,他的声音,却在一瞬间被身旁的少年打断:
“不是自然火灾!这样的蔓延速度,太不正常了……。”
刹那间,自帝都宇宙港刺杀事件,弗劳伦斯城堡比剑事件后,冷睿的眼神中,第三次闪现出锋利而敏锐的神采。
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然扳过教授的肩膀,冷静的看向对方:
“帕恩先生,火焰社内,有没有隐秘的逃生通道?”
“有一条地下的逃生通道,本来就是为火灾准备的,应该没有问题……。”
似乎是被少年的冷静所感染,帕恩教授很快恢复了理智,匆匆道。
“那就值得一试了,火头刚起,机会依然很大……那么,请您立刻前往逃生通道的出口,不论能否找到克莉丝他们,一刻钟之后,必须要尽可能逃远,我会尽量为你们拖延时间。”
“索尔,你……。”
话音一落,就在教授问询的同时,少年已然身形疾闪,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眼前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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