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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2 / 2)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

“看着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气,再也不说什么。

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的暗影。宋队长带着马巡走大道往城交差,大有这群像是躲猫的老鼠,将车全存在庙里,谢了和尚的招待,分路从别道上回各人的村去。

刚破晨的冬天的清肃,满地上的冷霜,小河湾里的薄冰,与微号的朔风,在这么广阔的大野著上了几个瑟缩的行人,恰是一幅很美的古画。然而画人的苦痛遮蔽了他们对于自然清趣的鉴赏。冷冽的争斗,心头上的辛辣,与未来命运的横阻,使他们不但不会欣赏自然,也生不出憎恶的心思,只是冷漠的无情的淡视自然的变化,与他们的烦苦几乎想不到有什么关连。他们现在所感到的是旷野的空虚,与凉气逼到腹的冷颤!

走不出几里路,同行的推夫渐渐的少了。不是一个村庄的人,都各自拣便道走去。后来到镇上与陈家村去的只剩下五个人。大有除去感到烈酒的虚渴之外,他情愿看看这群新到的兵是什么景象。有上一次的经验,并不对他们害怕。至于家的穷苦,又遇上这样的横祸,他现在想也不想,得过且过,是他病以前的念头,现在连这么无聊的意念也没了。他以为非“打破沙锅”不行,再不图安衣足食好好过乡下的生活!那个幻念现在在他简单的心理上打得粉碎。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气,神情,愈想愈不对劲。一会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完全成了乡下的老实孩,受人家戏弄。他是多血质的人,想头又活动点,又不明白宋大傻现在是有什么心思,所以觉得是十分不服气。虽然他答应自己补名字,那不过是对乡下人夸嘴耍脸面的好听话。

两位人虽是各怀着异样的想头,而脚下却是同一的迅速。他们踏着枯草根与土块,越过一片野塘,穿行在河边的树林里,图却行道的利便,来不及按着次序走。绕了几个圈,当温和的太阳吻着地面时,他们已经到了陈家村的木栅门外。

好容易进了村落,大有与徐利才明白他们各人家昨夜的经过。

幸而只有一连从镇上分到他们这边来,自然人数并不足,只有五十多个枪械不全的兵士,然而也有一半的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气,随便挑着屋住。春天立的小学校,那只是五间新盖的土房,只一盘火炕,住了一份男女。别的人谁也不愿意到那大空屋里挨冻。于是这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与这些突来的野客合住在一个家庭之。陈庄长家的客屋成了连长的公馆,徐利家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两位太太,一位是穿着妖艳的服装,虽是小脚却有绸长袍,时时含着哈德门的纸烟,那一位却是很老实的乡下的姑娘。大有的三间堂屋里有一个矮兵带着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妻,一个五岁的孩,变成了临时的主人。大有的妻与聂却退到存草的牛棚里去,幸而还有两扇破木门。

大有披这些新闻闹糊涂了,一进村便遇见人同他说,他跑到家里去看看,还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几岁的老兵,连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乡下人一般的寒伧。显见得他们不是原来的夫妇,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岁。破青布包头,粗布袄,一脸的风土,小孩流着黄鼻涕,时时叫饿。那位兵爷并没有枪械,络腮胡,没修刮,满口说着好话,不像别的穷兵一个劲的凶横。至于屋的存粮食物,毫没有疑问,大家共有,临时主人的空肚不能让它唱着饥饿的曲调。

大有问过几句话,看看妻与儿虽是睡在干草堆里,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与老兵的狼狈情形差不多,都等于叫化,他只能从厚厚的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含着苦笑。

的确,对于那样年纪与那样苦的老兵以及他的临时组织成的眷口,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出。

然而全村的人家却不能够都有大有家的幸运。年轻的,带枪械的兵士总起来有多半数。连同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更不会和气,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抢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容许原主人的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一切的兵客。虽然在枪托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不过情形太纷乱了,大有各处看看,觉得这恰像要点上火线的爆发物一样。

找陈老头去,到处不见,据说昨夜在吴练长家开会,还没回来。

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里却塞满了村的男。

自从春天奚二叔还在着的时候,地窖早已空闲起来。每年冬天,奚二叔约集几个勤苦的邻居在里边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使农人用不到这点点的收入,他们也不肯白白的消磨了冬天的长夜。何况烧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种的细杆的高粱秸,――既然由田地收割下来,也不忍的损坏了。所以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变成村的手工厂,也是大家的俱乐部。近几年已经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虽然还没有外来的东西能以代替乡村间的需要,而人手却聚拢不了几个。除去按户轮班,守夜巡更之外,也有年轻人,却多数不愿干这样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们,也觉得这是迂拙的事。劈高粱秸,刮穰,分条,编插成一领大席,须四五个人几晚上的工夫,卖价也不过一吊大钱,合起洋价来连两角不够。至于工作的兴趣,年轻的农人当着这年头那一个不是心里乱腾腾的,怎么能使他们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灯下做这样细密活计?摸摸纸牌,喝白干,有的便到小鸦片烟店里去消夜;不吸烟也不用化钱,可以听到许多故事,比起这沉静寂寞的地窖写意得多。所以奚二叔在以前就对着这样情形发生过不少的感慨,他曾向陈庄长说过,要将地窖填平,种果树。多年没曾填塞过的地处,奚二叔虽然有此志愿,却终于没实行。还是每到冬天在里面编席。工作人多少,他不计较,也不管一冬能编出几领席来,他总认为这是他的冬天的职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民应分勤劳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后,大有轻易不到这里来,成了存草的厂。又是一年的冬天,大有也没想到继续他爹的志愿,再编草席,村里年纪较大的人也被这一年的种种事闹糊涂了,谁也不提起这件事。

然而这一回的意外事却添了这冷静的土窖的热闹。

客兵们都找有火炕的屋住,有现成的农民的被窝,用不到讲客气,谁愿意到这里边来。

村的男逼得在家里没处安身,他们有的是母亲,姊,妹,与兄弟们的女人,只是让她们并居在一间,两间,几家邻舍共同倒换出的小屋里。男人自然无处容纳。大有虽然对于住在自己家的老兵还觉得安心,却也不情愿与老婆,孩,挤在小牛棚的草堆里过夜。因此村东头的他家的地窖便恢复了奚二叔在时的情形。

差不多有几十个男都蹙眉叹气的蹲在里面,低低的谈着话。一个题目,是怎么度过年关前的日?住处如何,他们还想不到。家本来没有多值钱的物品,也还能舍的丢掉,迫在目前的是粮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过五成,人工,捐税,吃,用,到这样的穷冬已经得饿着一半的肚皮,才能混过年去。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几天便可以扫数清楚出来。虽说镇上要从各村征集麦,米,那里来的及!平空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这简直比夏天与土匪打架还难!

不用讨论也不用预想,明明白白的困难情形,要逃荒也没处走,又是多冷的冬天!这一地窖的男,――几年来吃尽了苦头的农民,谁也没有主意。他们没有枪械,又没有有力量的援助,即使横了心学学他们的客人的榜样,也带了妻往别的地方当吃客,怎么办的到?与这些饿鬼相争,明明不是对手,怕连村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阶旁,半躺在干草上瞪着大眼看从上面坠下来的一条蜘蛛丝,有时飘到灯光的亮处,便看不见,又荡过来,方看清沿着那极细极软的丝上下来了一个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脸上面爬动。一指尖便可将丝弄断,使这小生物找不到它的旧窠。无聊的气闷横在胸间,他很想着破坏了在当前一切有阻碍的事物。他刚刚举起右手,一个念头又放下了。

不知是为什么?他这样心粗的人忽然怜悯这拖着自己腹内的生命丝出来在空虚寻求食物的小东西。这么枯冷黝黑的地方里,它还没蛰藏了它的活动的身体,不怕什么,也不管有无可以给它充饥的食物,在这细柔的一条丝上仍然要努力寻求充实它的生命的东西!大有虽不会更精细地替它设想,与更凄凉地感到生活的悲惨,然而他觉得他不应用自己的手指毁坏了这小生物的希望,像是同自己一样。他想不出所以然,却把那份气闷消停了不少。“怎么,徐利没来?他家里不是也盛不开?”不知谁忽然这么说。

“他许是在家里要替他大爷保驾?――他倒是个孝顺孩。”一位弯腰的老人说。

“不,我知道。”这是那痨病鬼萧达的声口,“他自从天明回来一趟,就到镇上去,午后我还同他打了一个照面,看他忙的满头汗,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什么什么都完了,至少他大爷与那些老总们再混上两天准出乱。他说他非想办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以后就没看见。”

“谁都没法想,难道他就分外刁?”第一个说话的掷回一个冷问。

“人家有好亲戚。”又一个说。

“你说的是那老师傅的表兄?大约利要走这条路。本来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个村里开着油坊?”

“准对。徐老师的脾气,一定得搬。他,没有饭吃还将就,他是眼里放不下去这些老总们的!闹急了,他会拼上老命!”弯腰的老人又说。

“唉!有好亲戚的投亲,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这无处投奔还是空着肚皮的人家!……”萧达哭丧着瘦瘪的黄脸,蹲在墙角里咳嗽着叹息。

大有听了这些话他躲开那飘动的蛛丝坐起来。接着萧达又道:

“我猜他准得把他大爷,女眷送出去,他得回来看家。”

他们正在猜测着,地窖上面的木框填干草的门推开,跳下来一个人影。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个年轻人抢着问。

果然是徐利,面色红红的,像是喝过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央,仿佛像演说似的对大众说:

“不能过了!这一来给个‘瓮走瓢飞’,非另打算不行!哭不用,笑也不用,――为的我大爷,没法,不把他送出去,他那个脾气非干不可!不是白送了老命?一天多没得吃烟,躺在团屋尽着哼,好歹我向他们告饶,说是病,可怜年老,才好容易没撵他出来。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得连家里的女人们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这里蹲。……”

他的神气十分兴奋,在大家是灰心丧气的时候,他跳进来大声说这些话,也不怕外面有人听去。大有看着也很觉得诧异。

“少高兴!――这是什么时候,搬就搬,谁叫你有好亲戚。别那么吆天喝地地,――你知道老总们站了多少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个农民说。

“高兴!‘火烧着眉毛,且顾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们去,回来,我并不是躲开,倒要看看闹到个什么样?――再一说,站岗,也还像样?你们不知道只是木栅大街两头有四个老大哥,难道还站到咱这地窖来?他们的胆量更小,夜里出村去,要他们的命!不是为了后患,看那些家伙,收拾了他们不费事!”

他喝过酒,话更多,这突来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动。他不像别人只顾忧愁,思虑,像一群害饿的绵羊,愈在这样的时候愈能见出他对于困难的争斗与强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声说着那些饿兵的举动。他到镇上,问裕庆店要钱时所见的种种情形,引动了这全地窖人的注意。他们虽然恐怖,然而也愿意有个勇敢的人给他们许多消息。

大有始终用宽大的黄板牙咬着黑紫的下嘴唇,没说话,虽然是听徐利的报告,他的眼睛却没离那一根飘来飘去的蜘蛛丝。这时他突然问道:

“你当天还赶回来?”

“我当天走黑路也要来!我不能把房干干净净让给这群饿鬼,――而且回来还得想法!”

“小声点说!我的太爷!怎么还想法?”萧达吸着短旱烟管说。

“耳刮打到脸上,难道硬挨着揭脸皮不成!”徐利睁大了他那双晶明的大眼。

萧达吐了吐舌头,接连着咳嗽着摇头。

“好徐太爷!大话少说点,够用的了!”

“哈哈!放心,连累不了你这痨病鬼!”

“连累不连累说不上,你忘了头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着发呆的地窖的主人冷笑。

“怎么样,依着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着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黄历现在看不的,依着我!……”他像颇机警地向四下里望了望,话没说下去。

“可是你以后别说‘除非是他’的话了!”大有脸上也现出决断郑重的颜色来。

“静一静,听!……”弯腰的老人向草门外指着,果然从远处来了一阵马蹄的蹴踏响声,似是向村里来的。

接着有人站起来,一口气将土墙上的煤油灯吹灭,都没说什么话。

黑暗,大有将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挥,那条柔细的蛛丝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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