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不做声再向前走几步,“住下,”他说,“咱先往前探问探问什么事!”
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见了,在微暗的落日光,向他两位招手。大有与徐利先放下车跑上去,原来是裕庆店的一个小伙,跑得满头汗珠,过河来迎他们。
这时大有才明白,他猜测的不错,果然是出了事。虽然不干他们的事,也没有土匪等着抢煤炭,然而裕庆店来的信,却千万嘱咐他们不要过河!原来这天下午从旺谷沟与别的地方突过来许多南边几县里守城不住,败下来的省军,属于一个无纪律,无钱,无正当命令向那里去的这一大队饿兵,虽然有头领,却有几个月不支军饷了,这一来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与上一次的由江北来的兵不同,那是比较规矩的,而且只是暂住一宿。现在不过千多人,到他们这些村庄来却一点客气没有了。更穷,更凶,尤其奇怪的是这些在南边几县为王的军队,每一个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孩略少些,女人的数目不很少于穿破灰衣的男。除掉有军队的家眷之外,还带着一些妇女,少数的没穿灰衣的男人,说是挈带来的。总之,他们都一样,衣服不能够挡得住这样天气的寒威,没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么对付?他们一到那里,十分凶横,索要一切,连女人也是多数没有平和的面目。困顿与饥饿把他们变成另一种心理。他们的长官自然是还阔绰,然而他有什么?一群的兄,弟,姊,妹,于是对于各村庄的农民就视同奴隶了。
据裕庆店的小伙向这些推夫说:这大群败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却,都经过这一个县境,总头目住在县城里,虽然还向北走,可是后头没有追兵,看样要预备在这县过年再讲。因为再向北去,各县一样闹着兵荒,都是有所属的省军,谁的防地便是谁的财产,怎么能让外来的饥军常住。于是分到镇上来的有七八百人,余外是妇女,孩,得叫这一带的人民奉养他们。县里现在苦得利害,顾不及管乡的事,只可就地办理。现在镇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庄分住。他偷出来的时候,正乱着的这群出了窠的穷蜂到处螫人。加上他们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谁家有屋得共同住,因为他们也有女人,孩,不能说上人家的炕头算做无理。这惟一的理由是,“咱与老百姓一个样,也得住家过日,躲避什么呢!”于是乡村间在这天晚上大大纷乱,要紧是如何住屋的问题。同时有多少人忙着给他们预备饭食。
这位小伙早跑出来在河岸上迎着车辆的使命,是不让大家把煤推到镇上去。因为他们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庆店这次生意得净赔!再则还怕扣留下这七八辆车不给使用。所以小伙扇着扛鸟帽再说一遍:
“王掌柜偷偷地叫我出来说,把车全都送到,――回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庙里去。他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这里我带来的是一个人一块钱!到大庙里去随便吃,喝,尽够。那主持和尚与掌柜的是干亲家,一说他就明白,还有一张名片在我的袋里。”
于是这颇能干的伙计将袋里的十几块大洋与一张王掌柜的名片交出来,他喘着气又说:
“好了,我交过差,以外不干我事,还得赶快跑回去。来了乱,柜上住下两个连长,两份家眷,真乱得不可开交!……打铺草堆在街上比人还高。”
他来不及答复这群推夫详细的质问,将钱与名片留下,转身便从草搭的河桥上走回去。
广阔的大野已经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们不能埋怨王掌柜的命令,还十分感谢那位小眼睛稀稀的胡的老生意人。他们要紧是藏住这些劫余的车辆,有的是借来的,租到的,那一回丢的牲口,车,给农民一笔重大的损失。如果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们用什么在农田工作?实在,他们对于农田的用具比几块钱还要紧。
虽然要回路从小道上走,还有十多里才能到又河口东头的大庙。然而谁敢将车推到镇上去呢?赶快,并不敢大声叱呵着,套着缰绳的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们的脊骨。
大有与徐利的车这一回反而作了先锋,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风大了,愈觉得腹饥饿。加上各人牵念着村的状况,说不定各家的人这一夜没处宿卧,家存储的仅有的粮米等他们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给不出!潜在的忧虑伏在每个推夫的心,他们惟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没住兵,住也许到别人家里去。但谁能断定?这突来的灾害,这荒苦的年头,这一些到处作家,还挈带女人孩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说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样的古怪脾气,还得终天在烟云过生活,如果同不讲理的穷兵闹起来,不用器械,一拳头或者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气也可以气得死。这年轻力壮本来是对于一切毫不在意的孩,当他的心头被这不幸的消息打击着,他觉得身上微微发颤了!
大有只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齿努力不使他的想象发生。
叉河口是在这小地方风景比较清爽的村落。相传还有一些历史上的古迹,因为这县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带,年岁太久了,古迹都消没在种种人事的纷变之。独有这叉河口的村还是著名的古迹区。曾被农民发掘出几回古时的金类铸器,以及古钱,又有几座古碑,据考究的先生们记载过,说是汉代与晋代的刻石。除却这些东西之外,所谓大庙更是这全县的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古庙了。什么名字,在乡民传述已经不晓得了,然而这伟大略略残破的古寺院仍然是具有庄严的法力,能够引动多少农民的信仰。本来面积很广大的庙宇,现在余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筑物,像是几百年前重修过的。红墙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的残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风雨的剥削。有些是断头,折臂,或者倒卧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的。都是些身躯高大,刻画庄严的古旧的佛像。虽然没有殿宇作他们的荫护,而乡民对于这些倒下的与损坏的佛像还保持着相当的尊敬的观念。谁种的庙田里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纵然是倒卧着,仰着不全的笑脸上看虚空,而佃地的农户却引为他自己的荣耀,不敢移动。庙的和尚自然还要藉重这破坏的佛像的势力维持他们的实在的利益,时时对农户宣扬佛法的灵异,与不可亵侮佛像的大道理,然而他们却无意再用香花供养这些美术的石块了!
庙里还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种种经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个。里面空地不少,有的变成菜圃,花园,还有些大院是完全荒芜着。因为庙上余外有足够应用的庙产,用不到去利用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树很多,除去松,柏,枫树,柏树之外,也有-树,是不多见的别种的大树,而乡村不大生长的。房屋多了,难免有些损破,和尚又没有闲心去点缀这些事,除却香火较盛的两座大殿之外,别的大屋只余下幽森的气象与陈旧的色彩了。
沿大庙走过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的芦苇,下去便到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只有泥塘苇丛生的一种水鸟在河边上啄食,或没入水游泳。庙的地点较高,在观音阁上可以俯看这一处的小风景。尤其是秋天,风摇着白头的苇穗,水鸟飞上飞下作得意的飞鸣,那一湾河流映着秋阳,放射出奇异的光丽。所以这大庙除却古迹之外也是旧诗人们赞赏的一个幽雅的地方。前多少年,古旧的人往往从几十里外来到庙里玩赏,或是会,但自从匪乱以后,不但人不敢到这样荒凉的地方,就是大无畏的和尚也终天预备下武器作法地的防护者。那样的空塘,那样的弯曲的河流,与唱着风小曲的芦苇,都寂莫起来,似乎是全带着凉凄的面目回念它们昔日的荣华!
因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车路也走不到大庙的左近,所以它在这纷乱的年代与时间还能保存着古旧的建筑,与庙里的种种东西。土匪自然是对于庙的和尚早已注意了的,不过究竟是一片古董的地方,相传佛法的奇伟与神圣,在无形免除了土匪的抢掠。其实还是庙的财富较大,人也多,和尚们自己有枪枝,火药,领着十多个雇工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武力集团,所以土匪也不大敢去和他们出家人惹是非。这便不能与陈家村村外的龙火庙相比。
大有与徐利在暗道上率领着后面的车辆,摸着路走。他们不燃上纸灯笼,也不说话,尽着残余的足力从小路上向大庙去。冬天的晚饭后,轻易在路上遇不到走路的人,何况这条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经过不少的柿行,路旁尽是些丛生的荆棘与矮树,高高的树干与尖枝在初上升的薄明的月光之看去像些鬼怪的毛发,手臂。有时一两声野猫在近处叫出惊人与难听的怪声。虽然是一群人赶路,谁听见也觉得头发一动一动地像是先报什么恶兆。这条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随着他那古怪的伯父上庙走过一回,别的人只到过叉河口,却没曾往庙里去过,虽然风是尖利地吹着各个人的面部,他们仍然从皮肤向外发汗。太沉累了,饥饿与思虑,又有种下意识的恐怖,赶着往大庙的门前走,谁也觉得心正在忐忑着跳动!
经过一点钟的努力,他们在沉默到了圆穹的石砖大门前。住下车,都疲倦得就地坐下。这时弯弯的凉月从庙里的观音阁上露出了她的纤细的面目,风渐渐的小了,冰冷的清辉映在淡红色的双掩的大木门上。徐利振着精神想向前捶门,听听里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他方在踌躇着,大门东面的更楼上同时有几个人在小窗里喊呼。一阵枪械的放拿声,从上面传下来。
经过详细的问询,从门缝里递进名片去,又等了多时,门还是不开。而更楼上边的砖墙里站上了几个短衣人的黑影。
并不是庙里的和尚出来问话,仿佛是也有军人在上面,听口音不错,上面的问话:
“咱们,――军队住在庙里,不管是谁的片,过不来!谁晓得你们车上推的什么东西?”
听见这句话大有从蹲的车后面突然跳起来,上面的人没有看清楚,觉得大有是要动手,“预备!――”两个字没说完,听见几枝枪全有拉开机关的响声。
徐利与其他的推夫都迷惑了!他们不知道是碰到的什么事?怕是败兵住到大庙来了。也许是被土匪据了,他们岂不是来找乱?要跑,又怕上面飞下来的火弹,这已经是有月亮的时候了,照着影向下打,没有一点遮蔽。……怎么办?
“咦!……快开门!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陈家村,一点不差!给镇上推煤的车。……”大有高叫,带着笑声。
“太巧了!咱同兄弟们刚刚进来吃饭,你真是大有,……没有外人?”上面的头目问。
大有走到更楼下面又报告了一番,他们都看清了,这时徐利也跑到前面,争着与久别的宋队长说话。
庙门开了,推夫们都喜出望外,得到这个一时安全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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