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得安睡,拗不过大有的执气,天刚明就把他送走。直到这时又重复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诚心感激陈庄长与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去做工,究竟她希望丈夫快快复原,好重新做人家,过庄家日的心比什么还重要。
初时她什么活都不作,静静的守着气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经过一个小时后,她渐渐有些熬不住了,倚在土墙上闭着眼休息。
其实大有完全没有睡宁,自从倚在徐利的肩头上从野走回来,他觉得他一身的力气像是全个融化在泥土里似的。耳朵旁边轰轰着数不清的许多声音。一颗心如同掉在灼热的锅,两只脚下全是棉絮般的柔软。直到在自己的炕上将身放平了,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徐利的身影,与妻的面貌,都还看得清,却怎么也没了说话的力量。微温的席贴着热度颇高的肌肤,他得到一时的安息,少睡一会,却梦见不少的怪事。
仿佛先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数不清的行人,种种自己没曾坐过的车辆,满街上飞行着奇异的东西。地面上相隔不远便有一堆堆的血迹,不知是杀人的兽类,还是死的孩的红血?没人理会,也没人以为奇怪。很多的足迹踏在上面,那些美丽的鞋底将血迹迅速的带到别处去。于是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学那些很雍容华贵的男女们绝不在意地走上去,却觉得终于没有那样胆量!……一会,又到一处,本来是隐约着曾看见一大段树林,阴沉沉的没有天日。现在却连树影也没了。四处尽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顺,恰像闷在棺材里面。……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在光明的大道上看见了爹的后身,他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脚的走去,他尽力追,脚下却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绵纸。一会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动身。……空传来很多的枪声,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阴暗,阴暗,从四围很快的合拢过来;在晦冥的前面伸过来一只大手向自己拿,并且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头上洒着难闻的臭水!……不久,喉咙已经被那大手叉住了!……
醒过来,眼光骤然与墙上所挂的煤油灯光相遇,很觉得刺痛。屋什么人都没有,窗外的水磨辘辘似的响动,一定是妻在推磨。自从将那匹牝驴丢给向北去的逃兵后,妻便代替了驴的工作。他听得很分明,那转过来的脚步轻轻地是妻的布底鞋的踏地声。风还是阵阵的吹,门外的风帐上的高粱的响声如同吹着尖音的啸。炕头上一只小花猫饿的咪咪的叫着。他觉得粘汗湿遍了全身,如同方从很厚重的夹板上放下来,一动都不能动。梦的种种景象还在目前。他在平日劳动惯了,轻易不曾做梦,除去小的时候也梦过在空飞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之外,偶尔做的梦不等到醒来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农家生活,来不及回想梦里的趣味。然而这一次稀有的怪梦,从下午做起,直到醒后,他一切都记得分明。过度的病的疲劳,与心理上的变化,融合在复杂的梦境之,这不能不使得自己十分惊异!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石磨后,恰好徐利送聂回来,一同到里屋里,她首先看见那十三岁的孩还有不少的汗滴流在两个发红的小腮上。徐利这高个儿一进门并不待让,便横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妈的!修路真不是玩艺!不怕卖力,只怕出气!――大嫂,你想有那么狠的事?那把式监工的,一连抽了七八个,这是头一天,幸亏大有哥早回来,气死人!……”
大有的妻一边领着聂给他用破手巾擦汗,一边却问徐利道:
“打的谁?”
“咱这村里就有两个,萧达和小李。”
“唉!偏偏是萧达,没有力气偏挨打!”
“哼!他妈的!”徐利一骨碌又坐起来,“为的什么?就是为他两个没力气多歇了一会,――不长人肠的到处有,怎么钻狗洞弄得这狗差使,却找乡下人泄气!那些东西的口音左不过这几县,他就好意思装起官差,扯下脸皮的这么凶干!连陈老头也挨着骂,不是为他早嘱咐我,我给他一-出出这口气!……”
“徐二叔,你还没看见呢,那一段上……还罚跪呢!……”聂在一旁也帮着徐利说。
大有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并没说话。
“你看我这份粗心,怎么大哥睡得好一点了吧?”徐利似乎到现在方记起了病人。
“亏得你二叔把他送回来!不声不响,直睡,起初我看他一脸的火烧,往下滴汗,我真怕要使力气使脱了可怎么办?到后来渐渐的睡宁,到推磨时还没醒,大约是一进来才醒的。”大有的妻急切的答复。
大有瞪着红红的眼,点点头。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他忍不住问道:
“你怪气,别要变成哑吧?是没有力气说话?”
“不,”大有低声道:“什么……事,……什么我都知道,喘……气……不能说!”他的鼻翅微微扇动,胸腹上盖的被起落着,足以证明他的气息是很疲弱。
“没有别的,简直得教聂替你几天,再赌气成不了!”好在这孩也能下苦力,不是像镇上的少爷学生,你倒可以放心。有我和陈老头在一边,准保不教他吃亏。明儿有工夫大嫂还得请请先生吃药,究竟要拿身当地种,再病得日多了不是玩笑么!”
徐利的气还没从话里出得完,却等不得了,紧紧布扎腰走出去,约好聂明天一早到他家与他一同去做活。
他慢慢地走去,对于大有的不能说话很觉得怪,怎么昨儿还有那股硬劲,一上午却成了一条懒牛?他猜着这不仅是用多了力气,一定是看着光景邪气交攻的。他虽然粗鲁,却有一颗热烈的心。自从夏天同大有打过土匪之后,把平常对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没有了。虽然比自己大,也不像自己无拘无束,而竟能与自己领头从防守的武装的灰兔里跑出来,这位力大的不很规矩的年轻人十分佩服!现在见大有病还不好,却给他平空添上了一份心事。他盘算着,正走过陈庄长砖砌的门墙旁边,从刚上黑影的木桩上看见一匹驮着鞍辔头的大马拴在门口。他知道陈庄长家只有两条牛,一匹驴,“是那里来的生客?”一个疑问使他稍停停脚步,向门里看,仿佛是有什么事故。靠大门很近的客屋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徐利一脚走向大门里去,一转念却又退出来。正在迟疑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影,到近前,是陈庄长家的长工提着一捆买的东西。
“利,”老长工对于年轻的徐利向来直叫他的小名,“又来找老头?正和旺谷沟的人说着话呢。”
“没有事,去送聂回家,刚走到这里。――一匹好马,原来是有客,是不是旺谷沟邢家来的?”“就是他那边,才来到,家里都吃过饭,现到杂货店打的酒。”
“这时候来,什么?……”
“我方才听了点话尾巴,是离旺谷沟二十多里地,不知从那里下来的人,有五百,像军队!谁也不敢信!逼着那一连的几个村糟践,住了两天还不走,情形不很对,邢家不是同老头儿女亲家?怕突过来,急着送信,倒是一份好心!”
“镇上也没有消息么?”徐利心头上动了几下。
“谁都不知道。”老长工低声道:“因为弄不清是土匪还是败兵。老天睁睁眼,可不要再叫他们突过来,刚刚送走了那一些,不是还修着路!”
徐利即时辞了老长工,怀了一肚皮的疑惑走回家去。
会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团屋过鸦片瘾,徐利虽然是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因为自小时没了爹,受着他伯父的管教,所以向来不敢违背那位教过几十年穷书的老人的命令。每天出去,任干什么活,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鸦片烟床前走一走。他一闯进去,仅仅放的下一张高粱秸编的小床的团屋里,他伯父躺在暗澹的灯光旁边吞喷着有一种异样的气味的麻醉药,并没向他问话。他知道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过瘾的时候不愿意别人对他说什么。徐利低着头站在床边等待那一筒烟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这十年以来变成一个怪人了。他从前在村里是惟一的念书多的学问人,直到清末改考策论,他还下过两回的大场。那时他不但是将旧日的经书背得烂熟,更爱看些讲究新政的书籍,如《劝学篇》,《天演论》,以至《格致入门》等书,他虽然快到五十岁了,还怀抱着很大的希望。想着求得更广阔的知识。及至停了科举,自己空负有无穷的志愿却连个举人的头衔也拿不到手,这一处那一处的教学生,又不是他的心思。所以他咬着牙不教侄多念书,终天念《陶诗》与苏东坡的《赤壁赋》,鸦片也在那个期间成了瘾。本来没有很多的产业,渐渐凋落下去,幸亏自己用口舌赚来的余钱他就全化费在自己的嗜好上。民国以后,他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与陈老头还谈得来,眼看着那识时务的老朋友也逐渐的办起地方事来,他便同人家疏淡了。在他家的旧院出主意盖起了一座小团瓢,他仿着舟屋的名目叫做瓢屋。于是这用泥草茅根作的建筑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年全村的人很难得遇到这老秀才一次。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镇上当店伙,两个兄弟料理着给人家佃种的田地。这位老人便终天埋没在鸦片的烟雾之,几年过去了,大家对于他的奇怪的行迳也看作平常。时候更久了,他几乎完全被村人忘掉,陈庄长终天乱忙,难得有工夫找他谈话,况且谈劲不大对,自然懒得去。因此这老人除去常见徐利与他的儿之外,外面的人并看不到,他从实也忘掉了人间。一盏鸦片灯与几本古色古香的旧书成了他的亲密的伴侣。
直待老人的烟瘾过足之后,徐利才得对他报告了一天的经过。者人将颤颤的尖指甲拍着烟斗道:“这些吗,――不说也一个样!横竖我不稀罕听。――你能照应着奚家那小倒还对,奚老二是粗人,比起这下一辈来可有血性的多!咳!‘英雄无用武之地’!……”
伯父常说的鬼话听不清是常事,所以未一句徐利也不敢追问。方要转身出去吃晚饭,他伯父将两片没血色的嘴唇努一努,又道:
“修路,……造桥是好事,好事罢了!我大约还能看这些小把村掘成湾,扬起泥土掏金,总有那一天!……‘得归乐土是桃源’!老是不死,……可又来,老的死,小的受,年轻的抬轿!找不到歇脚的凉亭,等着看吧!我说的是你!……年轻,等着,等着那天翻地覆的时候,来的快,……本来一治一乱……是容易的事!别瞧得真切,……看吧!”
于是他又从小牛角盒里用铁签挑烟膏,永远是乱颤的指尖,烧起烟来更慢。徐利看他伯父的幽灵般的动作,与听着奇怪的言语,暂时忘记了肚皮里的饥饿。他呆呆地从他伯父的堆在尖瘦的头顶上的乱发上,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毡里一双小脚,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体,如地狱画里的饿鬼的面貌,在这一点微光的小团屋,气象的幽森与古怪,徐利虽然年轻,突然觉得与他说话的不是他幼小时见惯了穿长衫拿白折扇迈着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的精灵!
好容易一个烟泡装在乌黑的烟斗上,偏不急着吸,他忽然执着红油光亮的竹枪坐起来,颇正气的大声说:
“别的事都不要紧!一个人只能作一个人自己的打算。现在更管不了,除去我,……别人的事。日后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我死后能与你奚二叔埋在一块地里才对劲!……我清静,――实在是冷静了一辈,我不答理人,人也不愿意答理我,独有与你奚二叔――那位好人,还说得来,你得办一办,别人与那不对。……这是我现在的一件心事,你说起他就趁空。……”
他重复躺下吸烟,不管听话的还有什么回复,“去吧!”简单的两个字算是可以准许这白费了一天力气的年轻人去吃他的冷饼。
退出来,徐利添上一层新的苦闷,与奚二叔葬在一块地里?不错,是奚家还没卖出的茔地,却要葬上一个姓徐的老秀才,这简直是很大的玩笑。就是大有愿意,兄弟们却怎么说?照例自己没了土地应该埋在舍田里,村南有,村北也有,虽然树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处,谁也挑不出后人的不是。这样倒霉的吩咐怎么交代?他走出团瓢吁了一口气,向上看,弯得如秤钩的新月刚刚从东南方向上升。那薄亮的明光从远处的高白杨树上洒下来,一切都清寂得很。堂屋里听得到两三个女人谈话,他猜一定是他的娘与妹妹们打发网。这是每个冬天晚上她们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挣两三块钱,这晚上的工夫她们是不肯虚过的。他向院的东北角的草棚里去,那边有吃剩的干饼。
然而他悬悬于伯父的吩咐,脚步很迟慢。
一阵马蹄的快跑声从巷外传过来,他知道是旺谷沟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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