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冻的土地用铁器掘下去格外困难。西北风峭冷的由大野横吹过来,工作的农人们还是有半数没有棉衣。他们凭着坚硬的粗皮肤与冷风抵抗,从清早工作到过午,可巧又是阴天,愈希望阳光的温暖,却愈不容易从阴云透露出一线的光亮。铅凝的空,树都落尽了,很远很远的绝无遮蔽,只是平地的大道向前弯曲着,有一群低头俯身的苦工在作这样毫无报酬的工作。沿着早已撒下的白灰线,他们尽力的掘打,平土,挑开流水的路边的小沟,一切全用你一手我一手的笨力气。他们用这剩余的血汗为官家尽力。三五个监工,――穿制服与穿长衫的路员,带着绒帽,拿着皮鞭,在大道上时时做出得意的神气来。
虽然还不十分冷,然北方的十月底的气温在冷天干起活来,须要时时呵着手,在清早上得先烤火。黎明时就开始修路,一样的手,在监工的路员的大袖里伸不出来,农民们只能就野的木柴生起火来烤手。这样还时时听到“贱骨头”,“是官差就脱懒”的不高兴的骂声。他们听惯了到处是利害的声口,看惯了穿长衫的人的颜色,忍耐,忍耐,除此外更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报复。然而一个个心头上的火焰正如干透了的木柴一样易于燃烧。
数不清的形成一个长串的工作者,有年的男,有带胡的老人,还有干轻松活的十五岁的孩。木棍,扁担,绳,筐,铁锨,尖-各人带的食物篮,在路旁散放着。他们工作起来听不见什么声音,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低了头与土地拼命!只有一起一落的土块的声响。不过这不是为他们自己耕耘,也不是可以预想将来的收获的,他们是在皮鞭与威厉的眼光之下忍耐着要发动的热力,让它暂时消化于坚硬的土块之。至于为什么修路?修路又怎么样?他们是毫无所容心的。
路线在头三个月已经画定了,到处打木桩,撒灰线,说是为了省时与省得绕路起见,于是那一条条的灰线,树林有,人家的地亩内有,许多坟田也有。本来不能按着从前的大道修,便有了不少的更改。然而因此那些修路员工便有了许多的事情要办了。暗地的请托,金钱的贿买,听凭那些不值钱的灰线的挪动;忽然从东一片地内移到西一片地内去,忽然扫去了这一家有钱人家的墓地,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这并不是希有的事,于是灰线所到的地方便发生不少的纠纷。从三个月前直到现在,还没有十分定明路线的界限,而每到一处人们都是十分恭敬,小心的伺候,谁也提防灰线忽然会落到自己的土地,坟茔之内。有官价,自然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然而那很公平,一律的不到地价一半的虚数,先用了再办,发下钱来也许得在汽车的利润有了十成的收入之后吧。所以原是为了利便交通的修路,却成了每个乡民听说就要头痛的大问题。
有些农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随着大家去掘毁自己的田地,却仍然是闭着口不敢做声。这只是一段也许长度不过两丈好好的初下种的麦田,将加入肥料的土壤掘发出来。明明是秋天已经定好的路线,却让出来,那都是城里或镇上有钱有势力人家的地方,应该他们不敢掘动。所以这一条几十里连接工作的农民,除了自尽的力量之外,还有说不出的情感压在他们的心上。
大有头一天的病后,出屋便随着陈庄长,徐利,跑到村南边的里地外去作这共同的劳工。他穿了妻给他早早缝下的蓝布棉袍,一顶猫皮帽,一根生皮腰带,在许多穿夹衣的农民他还显得是较为齐整的。虽然额上不住的冒汗珠,然而他确实还怕冷。劲烈的风头不住的向他的咽喉往下塞,他时时打着寒颤,觉得周身的汗毛孔像浸在冷水里一样。陈老头不做工,笼着袖头不住的向他看,他却强咬着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铁器在徐利身旁下手。陈老头从村里带来将近百多人,却老跟在他与徐利的身旁,他并不顾及别人的工作,只是十分在意地监视着这个病后的笨汉。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陈老头小心的意思,并不是专为大有病后的身体,这一生谨慎的老人自从上一次大有带了尖刀,率领着许多推夫从外县里跑回来,他常常发愁,这匹失了性的野马,将来也许闯下难于想象的大祸。他并没有嫌恶大有的心思,然乡民的老实根性,激动他对于这缺乏经验的汉的忧虑。本来不想叫他出来,想不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还没明,他抖着身带了铁器来,非修路不可!……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所以他在工作的时间什么话都不多说一句。
大有自己也觉得奇怪,出力的劳动之后,他觉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还适宜得多。经过初下手时的一阵剧烈的冷颤,他渐渐试出汗滴沾在里衣上了。虽然时时喘着粗气,面色被冷风逼吹着却红了许多。用力的兴味在他的自小时的习惯随时向外挥发,纵然干着不情愿的事,却仍然从身体找出力量来。
“老利,说不上这一来我倒好了病,还得谢谢这群小!”他高兴了,并没管到监工人还时时从他的身旁经过。
陈老头看了他一眼。徐利道:
“你这冒失鬼,说话别那么高兴!病好了不好?应该谢谢我是真的!”他故意将话引到自己身上。
“谢你!谁也不必承情,还是吃了老婆的符得的力吧!回头再喝他妈的一碗。”大有大声喊着。
“怎么,老大你也吞过那些玩艺?”陈庄长略略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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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好吃?横竖药不死人。是?陈大爷,独有你不赞成吞符?”
“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吞不吞有什么。这些怪事少微识几个字的人大约都不信。”陈庄长捻着化了冻的下胡说。
“不信?这个,为什么跪在太阳里祈雨?就信?不是也有许多认字的老头?”徐利在陈庄长左边俏皮着说。
“这你就不懂。祈雨是自古以来的大事,庄稼旱了,像咱们以食为天,诚心诚意的求雨,是大家都应该干的!不是吞符,撒天灾的妖言。”
“好诚心诚意的!祈下来一场大战,死了两个短命的!小勃直到现在那条左腿不能动,――也是灵应?陈大爷这些还不是一样的半斤八两,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利的反驳,又聪明又滑稽。
“听说南乡的大刀会是临上阵吞符,还能枪刀不入呢。”大有不愿意陈老头与徐利说的话都太过分,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为谈话的资料。
旁边一个年老的邻居接着答道:“别提大刀会,多会传过来才算倒运!我上年到南山里去买货,亲眼见过的。哈!练习起来恰像凶神,有的盘着大辫,带红兜肚,乱跳乱舞,每个人一口大刀,真像义和团。……”
“真是枪弹不入?”徐利问。
“老远的放盒炮,――好,他们那里并不是没有手枪,快枪,当头目的更是时刻不离。……谁看得清是有弹没有?明明朝着带红兜肚的胸口上打,他却纹风不动站在那里。后来从地上捡起落地的弹来,说是穿不过装符的兜肚。……”
那做工的老人在他们前边弯着腰扬土,口里说着,并没回头。大有这时觉得出了一身的大汗,气力渐渐松懈下来,便直起脊骨倚着-返溃
“陈大爷,你老是不信,这么说来,――那和尚显然是来救命的了!你不吞可不要到后来来不及。”他有心对陈老头取笑。
“老大,你放心,我那年在直隶的大道上没死于义和团大哥的手下,想来这一辈还可以无妨。说起义和团,你们都不知道,那才是凶劲!记得到沧州店里一同捉起了十多个人,排成行,烧起香来,香烟不向上走就开刀。直到现在我记得明白,是厚脊的大刀,真亮,砍起人来就像切瓜,不含糊,头落在地上要滴溜溜滚得多远。幸而砍到末后的三个人,那里香烟又直起来,好歹松了绑,打发起身,我就在那三个人之内,‘死生有命’,从此我真服了!……”
“所以陈大爷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红符!”徐利接说了一句。
“吞不吞没有别的,你总得服命,不服命乱干,白费,还得惹乱!我从年轻时受过教训,什么事都忍得下,‘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过年纪差的,却总是茅包。……”
大有向空嘘了一口气。
陈庄长向左边踱了几步,看看监工人还在前面没走过来,又接着说:“老大,你经历的还少,使性能够抵得过命?没有那回事!这几年我看开了,本来十开外的人,还活得几年?不能同你们小伙比硬。哎!说句实在话,谁愿意受气,谁也愿意享福呀!无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够去脱胎换骨?只好受!……”他的话自然是处处对准这两个年轻不服气的人说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铁锨除开坚硬的碎石,土块,一面回复陈老头的话里的机锋。
“我从小就服陈大爷,不必提我,连顶混帐的大傻他也不敢不听你老人家的教导。实在不错,经历多,见识广,咱这村里谁比得上?可是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认命,还有的吃,有的穿,好歹穷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样?挨人家的拳头,还得受人家的呵斥,那样由得你?怪和尚的符我信不信另说,――可是他说的劫运怕是实情。年纪大了怎么都好办,可是不老不小,以后的日怎么过?无怪南乡又有了义和团。……”
“赶活!赶活!”陈庄长一回头看见穿了黄制服青裤的监工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他即时垂了袖迎上了几步。
鹰鼻,斜眼睛的这位监工员,很有点威风。他起初似乎没曾留意这群农工的老领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问话。他先向左近弯腰干活的农人看了一遍,听不见大家有谈话的口音。他仿佛自己是高高的立在这些奴隶的项背之上,顺手将挟在腋下的鞭丢在路旁,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点火吸着。然后向陈庄长楞了一眼。
“你带来多少人?”声音是异常的冷厉。
“一百零四个,昨儿已经报知吴练长了。”
“瞎话!说不的,过午我就查数,晚上对册,锗了?……哼!受罚!这是公差,辛苦是没法的事,大冷天我们还得在路上……受冻!”
他后面的两个字说得分外沉重,意思显然是:“我们还要受冻呢!”陈老头十分明白这位官差的意思。
“本来为的是好事,谁也得甘心帮忙。路修起来,民间也有好处。――这里没敢报假数!”虽然这么说,可也怕这位官差不容易对待,有别的话暂时说不上来。
“甘心么?这就好!”这位黄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陈老头一眼,便跨着大步过到路那边去。
徐利趁工夫回过头来向陈老头偷看,他那一双很小的眼睛直直的送着那官差的后影,脸色却不很好看。
勉强挨到吃饭,大有已经挫失了清晨时强来的锐气了。在土地上守着,干硬的大饼一点都不能下咽,汗刚出净,受了冷风的吹袭身上又重复抖颤起来。有村送来的热汤,他一气喝了几大碗。老是不曾离开大有身旁的陈庄长,他的过度的忧虑现在可以证明,大有还不能战胜他自己的**的困难,所以那太小心的防范,自己想来不免有点愧对这位老邻居的儿!看到他一会发烧,一会害冷,并且是的确没有力气支持土地上的工作,他将徐利叫在一边,偷偷的说了几句话,徐利走过来对大有劝说,还是要他回家。陈老头已经派人去叫他的聂来替他抬土,本来可以不用,因为下午要点工,还怕大有回不过赌气而来的话,只好这么办。
强毅的心力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午后的冷风仍旧由徐利扶着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红红的腮颊的小学生,穿着青布制服到大道旁替他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后,大有还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她是一个乡村的农妇的典型,她勤于自己应分的工作,种菜,煮饭,推豆腐,摊饼,还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好好的伺候丈夫。她自在娘家时吃过了不少的苦楚,从没有怨天咒地的狠话。近来眼看着家的日月愈过愈坏,丈夫的脾气也不比从前,喝酒,赌气,好发狠,似乎什么都变了!她不十分明白这是为的什么,末后她只好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些日大有的一场重病,她在一边陪着熬煎得很利害,虽然有杜妹妹托人捎与她衣料,难得的礼物,但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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