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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常言道――闲里治下忙里用,

预备着――过年请客摆桌张――。

……………

不多时――买罢菜品还家转,

大门上――吉庆对联贴两旁――:

头一句,――一统太平真富贵,

次一句,――重春色大章――。

他把末后的“章”字的余音扯得很长,虽是粗涩的喉音,然而使人听去也觉出余音袅荡,有不尽的深长的意味。这眼前的过旧年的风光,都是围绕的听众们听熟悉的事。买菜,蒸糕,放爆竹,祭天地,不是刻不能居的时候,总要在破旧的门旁贴上两联善颂善祷的好句。年年一度的欢喜节,在乡民的记忆印象很深,自然听魏二排句唱去,感到亲切的兴味。不过他们尽听见这次唱句叙述的安乐闲,对照到现在仿佛少了一些必需添说的东西似的!一会,魏二又接着唱了些奠酒,烧纸,与“真正是一年一度民安乐,都说是随年随月过时光。”直到拜节,上庙,饮春酒,与过罢了正月十五,他陡然将调门低沉下去曳长了声音唱一句结尾道:

“无奈何,――大家又把――庄农忙!”

接着鱼鼓崩崩几下,他把手一拍做了收场。却深深的叹口气,什么都不说,乡间人没习惯机械似的拍掌叫好的方法,也有几个年轻的空空的喊过两声好。多数听众的感情松缓下来,个个人影在大土场上簇簇的拥动,后面的大有与最初提议的小伙都没来得及批评。柳条披拂下挨过一个身影来,啧啧地道:

“好!多年没得听见,魏老二怎么高兴的唱一口,嗓音还不坏呀!”

“啊!陈大爷,想不到你也来,这真是哄孩不哭的玩艺。不是他们逼着谁还好意思唱。”魏二隔着十几步便看清楚穿着肥大的长衣向他走来的陈庄长。

“有意思!你忘了在灯节下扮灯官,你在独木轿上老是好唱这一段。那时我替你打小锣在镇上瞎闹。……”陈庄长已走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近前。

“咳!提不的了,这是三十多年的事了。陈大爷,老了,人老不值钱,――怎么唱也唱不出那时节的味道来了!还好,词句还没错。”

“用到的工夫。老了,什么都变得不像样,现在徐秀才也不能再教了!”陈庄长捡了地上的个小马踏坐下去。

“他就再出来一定不能教我这个《庄家段》了。我说是不是?他于今还壮实?陈大爷,现在那些唱光光调与耍西洋景的,唱《红蝴蝶》,《驼龙报仇》,才是时行的唱书,就连《单刀赴会》,《孙二娘卖人肉包》,还不及那新玩艺唱得动人。……”魏二幸得到陈庄长的知音者,便发起说乡书的大议论来。

“不差,”小伙拍着胸口插话道:“我在镇上听过几回,他们都是捡新篇唱。”

“自然喽,旧的调门也不时行,从前乡间唱的《五更调》,《十杯酒》,现在会的人都不多。――本来就难怪,谁有工夫学这个,不是忙着赶活,就学放枪,不用说有些新调门把旧唱法都变了。话说回来,新调门在咱这里会一句半句的也太少,没有工夫是真的。”

“陈大爷,你算看准了,如今年轻力壮的人不是想打土匪,就想当兵,胆比从前大得多。像咱年轻的时候谁见过套筒与盒枪是什么东西?好,成了家常便饭,放枪谁不会,打人更敢,你想和咱们唱秧歌唱-州鼓的时节简直的成了两个世界!”魏二说这些话的声音颇高。

“坐住是这样,头二十年不要提,明火案是没有这回事,年路上有个路倒,左近村庄的人大惊小怪的了不得,还得报官验看,班房四出捉人。现今哩,现今哩!枪毙了人,斫下头来挂在围门上,树头上,连小孩都看个饱,一点不奇!每逢杀人就像赛会一样,说谁信!若是在前些年的时候,女人都能拿枪?――罢呀!魏老二,真不知日后是作弄成什么世界!你唱的那一套国泰民安的情景,就譬如做了一场好梦!”

“这光景我小时还记个大概,年纪再小的人恐怕想不到了。”呆坐了多时的大有无力地说上一句。

陈庄长看看柳间的月光慢慢地道:“以前庄农人家总还有个盼头,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到得过年,自然还觉出点味道来。现在大家还得这么过活,但是咬着牙根挨日无奈何呀!真是无奈何!‘赶不上农夫经营强’这话,成了反个了,什么经营也比农夫好吧!”

“叫我说,陈大爷比别人好得多,自己还在镇上走动,小葵哥也有了出息。”旁边坐的一个年人说。

“梧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陈庄长一听到小葵哥三字他从心胸迸发出不可遏抑的怒火,“这不是存心讥诮我,什么小葵,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他的官差,我吃我的米饼!他与我没有关系!现在只要有狗一般的本事,原来就是一个人,谁都可以不管,况且他干的那些把戏,我不但不看,也值不得我想。魏老二,我人是老了,我可还有一颗人心!我到镇上去城去办事,我并不像别人求好处,使分,我为的大众;不然,我这把年纪向那些人脸前去犯丑,值得过吗!时势逼的没有法想,苦了两条腿,你别提出息,我没有出息的孩!如果有的时候,我也不至到现在还受人背后唾骂,他在城干的什么,天知道!居然成了少爷胚,哼!我陈宜斋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说话的人想不到很适合的插话会惹动庄长的怒气,竟然大声说出这一套话来,便都不做声。

大有与魏二对于陈老头的动气都不十分奇怪,因为自从小葵挟了县上的势力回家创办小学校以来,他们父的关系更隔阻了。陈老头不能阻止,却也无法救济,眼看着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任凭年轻的小孩来分派学捐,指定校舍,可是直到现在并没开门的这等行为,他纵然平日对一切忍耐惯了,也抑压不住自己的怒气。然而怎么办呢,他只能瞪大了老眼看着他的儿的未来的动作。

因此他对于本村的热心也大为减落,虽然大家对于这位公平诚笃的老人仍然是如前的敬服,自己却感到羞愤的难安!他觉得不止是损失了自己的庄严,并且少了对别人说一切话的勇气。更不爱到镇上去见人,除却为去听吴练长为不久就办讨赤捐的一次谈话外,这几个月的春天多半工夫是消磨于住房后的菜园里面。

“如今管不了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说,陈大爷听凭他去混罢。咱看开点,该唱两口就唱,该喝几壶就喝,――说句实在话,我没有男孩,有两个女的,好歹都出了门,成了人家的人口,省心多了。葵园好坏他总还自己能干,难道你不知道吴练长的少爷?有那个才叫没法,你能生气生得起么?吴练长真好肚囊,他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着,任着那荣少爷闹去。一位年纪轻轻的媳妇,有去年新成的姨太太,还得在外面包住人,结交那般青皮,吃,喝不算数,下局屋,抽,一年还得两次出去玩,那一次不得化个一千八百块。葵园可是化不着你家的钱哩。”魏二比较着议论。

陈庄长没有答复,大有却触动了话机。

“魏大爷说的真对,我曾在上年送这位荣少爷去过一次车站,他真有能耐,枪法太好了,在路上他放手枪打远远的树梢,东边是东边,西边是西边,说话也还痛快。”

“这样的少爷还不痛快!有钱,有势力,他如何会不快活!在镇上他常常带上两个护勇,半夜五更的出来串门,小户人家谁敢不教他去。事情是一样,管谁也不发愁!――好在这里没有人向他说,他的作为还了得!简直是个花蝴蝶。……”魏二低声说出后面的几个字,他向四围看看,土场上人已散了大半,还有几个躺在蓑衣上面呼呼地睡着了。

“怪哩,镇上的团丁那一个不是他的护兵,出来一样是打立正,举枪,他比起练长的身分来得还大,”有点瞌睡的小伙倚着树根说。

“还有他同镇上的兵官打起牌来,一夜里就有几百块的输赢。陈大爷,你也明白这是咱这里从前会有的事?……”

“说怪是怪!”陈庄长的气已经消了不少,“不怪么,咱瞧着吧!从前不会有的事慢慢的什么都会有了!咱是不知道,没有法,老守着田地过日,据说外头大地方现在改变得利害。”

“他仿佛回想起旧事来,略迟顿了一会接着说道:

“年轻的人都扩大了胆,不好安静,我想这是大毛病。谁也不安分,恨不得上天去摘下月亮来,他不管捉得住捉不住,就是无法无天的干!――我真不懂,只可归之气数了!――有耍钱的,就有办钱的;有杀人的,就有去找死的,这古董的世界!魏者二,你说咱会看的透?在我说,这份差事辞辞不掉,又没有别人托,活受罪,三天一回,十天,八天一回,不是办差,便得凑钱。弄得头昏眼花,还转不出脸来。咳!――不必提了!……”陈庄长这时一变怒容成为无可奈何的感叹了。

“不是说现在又一次筹捐?……”魏二的捐字还没说出,忽地从睡在地上的人丛跑过一个小孩来,老远便喊着:

“爹……爹!……爷爷这回又吐血呢!”

大有一听这是聂的声音,便从魏二的身后跳出来,什么话没来及问,领着那个不很高的影走去。

陈庄长摇摇头道:“大约奚二老没有多久的日了!这个人毁得可怜!”

“可不就是为的大有的那回事?人真不能与命争,奚家在这村里只差不如你,有吃,有穿,大有又是出力过活的孩,奚老二挣扎了一辈,想不到晚年来碰到这样的别扭!――听说今春里地也出脱了几亩。”

“将来这家人家怕不会有好日过了!奚二老有个好歹,我懂得,大有也许有点变呢。……”陈庄长的话虽不很肯定,却正合了魏二的猜测。

“没法,这样的混日难保年轻的人不会变!除非像咱这样走不了爬不动的老头,――白天我同他还谈到宋大傻的事。”

“他更不稀奇了,本来不是很安分的孩,无家无业,这怪谁?……”陈庄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缓缓的说。

“如果大有也有变化,陈大爷,你瞧他两个能走一条道?”

“一条道?――那一条道?不好说,噢!是了,不见得准吧!他两个的性格究竟差得多。”

谁都没有结论,不过话说起来,两位久经世故的老人心都忐忑着悬想乡村年轻人的未来的变化。尤其是较有知识的陈庄长,他明白这古老的相传下来的种种模型不能够坚实的束缚住少年人的身心,虽然是亲眼看明的实情用不到恐怖,也用不到忧虑,然而安土的惯性,与回念以往的心情,使得他有失望的悲哀!何况他个人的环境更逼得他处处如在荆棘的围层,没有快适的可能。虽是老年的睡梦时也不能得到灵魂上的安宁。当他在这夜静月明的清寂时间勾引起这样在他视为是凄凉的思路时,心上窒闷得如同压了一个石块。

魏二没有言语,他仰望着空闪烁的疏星渐渐想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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