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为魏守西河是很有名的事,这是可信以为事实的。他守西河的期间似乎很长。据本传:“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足见他在文侯时代已镇守西河。他的被任用是出于翟璜的推荐,翟曾以此夸功,曰“西河之守臣所举也”(见《魏世家》),也是文侯时代的事。但本传又说:“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这又象是从武侯时起才守西河的。《史记》行文本多疏忽,象这样前后矛盾的地方实在不少。大约武侯是加封了他的。总之我们认为起治西河颇久,不会有什么问题。
西河在黄河之西,与秦接壤,在当时的魏可以说是走廊地带。地小敌强,实在是不容易守的。吴起守着它,很得民心,使秦人不敢觊觎,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当时嫉妒吴起的人一定很多。所谓“国小,又与强秦壤界,……恐起之无留心”,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是怕他独立,一种是怕他降秦,或降附别国。这的确是处在容易受谗的境地。但谗害吴起而收到成功的是王错,却不是公叔痤。这人在《吕氏春秋》中凡两见。其一为:
吴起治西河之外,王错谮之于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吴起至于岸门,止车而望西河,泣数行而下。其仆谓吴起曰:“窃观公之意,视释天下如释躧。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吴起抿泣而应之曰:“子不识。君知我,而使我毕能西河,可以王。今君听谗人之议而不知我,西河之为秦取不久矣,魏从此削矣!”吴起果去魏入楚。有间,西河毕入秦,秦日益大。此吴起之所先见而泣也。(《仲冬纪·长见》)
王错是怎么谮法被省略了,看到“吴起果去魏”一句,可知也不外乎是说他“无留心”。其次是:
吴起谓商文曰:“事君果有命矣夫。”商文曰:“何谓也?”吴起曰:“治四境之内,成训教,变习俗,使君臣有义,父子有序,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质为臣其主安(爰)重,今日释玺辞官其主安(爰)轻,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马成列,马与人敌,人在马前,援桴一鼓,使三军之士乐死若生,子与我孰贤?”商文曰:“吾不若子。”吴起曰:“三者子言不吾若也,位则在吾上,命也夫事君!”商文曰:“善。子问我,我亦问子。世变主少,群臣相疑,黔首不定,属之子乎?属之我乎?”吴起默然不对。少选,曰:“与子。”商文曰:“是吾所以加于子之上已。”吴起见其所以长而不见其所以短,知其所以贤而不知其所以不肖,故胜于西河而困于王错。(《审分览·执一》)
这段故事在本传上也有,唯商文作田文,内容略有异同,不嫌累赘,亦照录之:
巍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子三者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田文既死,公叔为相。
这故事其实又是一篇小说,而且套的是翟璜和李克论相的公式。田文是孟尝君,后于魏武侯,不用说是司马迁记错了。造这个故事的大约是同情吴起的人,以为他有功应该相魏,或因他有才,希望他相魏,故造出了这种命运说,替吴起表了一番功,而且还写他虚怀若谷,有自知之明。我想,以吴起那样眷眷于西河,且“释天下如释躧”的人,他是不会这样浅薄地怨望于没有做到相位。不过他没有相魏,实在也是一件可惜的事,或者王错的谮他,也就利用了这种人们的心理,认为吴起是在怨望。
王错为什么要谮他?我看这是因为他在武侯面前受过一次吴起的指摘。《战国策·魏策》又有下列一事:
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称曰:“河山之险不亦信固哉?”王错侍王曰:“此晋国之所以强也。若善修之,则霸王之业具矣。”吴起对曰:“吾君之言,危国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说乎?”吴起对曰:“河山之险,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业,不从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国,左天门之阴,而右天溪之阳,庐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汤伐之。殷纣之国,左孟门而右漳釜,前带河,后被山,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三〕君亲从臣而胜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众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恶故也。从是观之,地形险阻奚足以伯王矣!”武侯曰:“善。吾乃今日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之子矣。”
这个故事也见于本传,内容大略相同,只明揭出了“在德不在险”一句,但疏忽地却把王错一名略去了。王错,《魏策》本作王锺,旧注“一作错”,证以《吕氏》,以作错者为是。此人是一个坏蛋,《魏世家》里面也有他出现,“魏罃(惠王)得王错,挟上党,固半国也”,而古本《竹书纪年》言“惠王二年魏大夫王错出奔韩”(据《史记集解》引徐广)。王错在武侯时谮走了吴起,待武侯死,子罃与公仲缓争立,王错帮忙魏罃闹内乱,韩、赵来伐,罃师大败,被虏。赵主张杀罃,立公仲缓,割地而退。韩则主张两立之,中分其国。两国不和,韩师夜去,魏因得解。二年魏败韩、赵。魏既败韩、赵,而王错乃奔韩,大约此人乃是韩国的间谍。
又《淮南·氾论训》:“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案此乃袭用《韩非子·难一篇》“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而致误。《韩子》之“楼、翟”,乃指楼鼻与翟强二人,事详《战国策·魏策三》。其时在秦乃武王时樗里子当政,于魏则为襄王,后于吴起之死七十余年。淮南门下盖误以“楼、翟”为一人,因有“亡西河”之语而加上吴起,实属画蛇添足。
七
吴起去魏人楚,不知究在何年。其在楚为令尹仅及“期年”,其前则曾为苑守一年,《说苑·指武篇》载其事。
吴起为苑守,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淮南》作屈宜若,案即屈宜咎,臼咎音近,若乃字之误也)曰:“王不知起不肖,以为苑守,先生将何以教之?”屈公不对。居一年,王以为令尹,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曰:“起问先生,先生不教,今王不知起不肖,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为之也。”屈公曰:“子将奈何?”吴起曰:“将尊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厉甲兵以时争于天下。”
《淮南·道应训》亦载此事,然略去了为苑守的一节。为苑守一年,为令尹一年,则吴起在楚至少当得有三年,而吴起之入楚则当在楚悼王十八年,魏武侯之十三年。治楚的三大政策,《淮南》作“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文字虽小异而实质全同。尊爵以质言,衰爵以量言,衰者减也,尊其质则减其量矣。故《淮南·泰族训》又言:“吴起为楚张减爵之令而功臣畔。”或说尊为撙省,亦可通。
关于他如何推行这些政策,可惜我们无从知道他的详细,但从一些遗闻逸事中也可以略略探索得一些眉目,兹就各书所见者,就我所能采集的范围内,一一胪列于后。
一、《史记》本传:“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此有误,当据《说苑》。)明法审令,损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二、《吕氏·贵卒篇》:“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为也。’于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荆王死,贵人皆来。尸在堂上,贵人相与射吴起。吴起号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尸,插矢,而疲言曰:‘群臣乱王,吴起死矣。’且荆国之法,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吴起之智,可谓捷矣。”
三、《韩非·和氏篇》:“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喻老篇》“楚邦之法,禄臣再世而收地”,如父世不算,只计子孙,则为再世),灭绝(裁减)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练选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
四、《战国策·秦策》载范雎与蔡泽论吴起:“吴起事悼王,使私不害公,谗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行义不顾毁誉,必有伯主强国,不辞祸凶。”(范雎语)“吴起为楚悼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南收扬、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蔡泽语)(此项亦见《史记·蔡泽列传》,辞意大略相同。)
五、《吕氏·义赏篇》:“郢人之以两版垣也,吴起变之而见恶。”注:“楚人以两版筑垣,吴起……教之用四,楚俗习久,见怨也。”
吴起在楚的一段生活,怕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候。得到楚国那样可以有为的大国,又得到悼王那样信任专一的君主,看他的确是雷厉风行地放手在做,那际遇和作风很和商鞅日后在秦孝公下边所干的相同,但有不同的是吴起更要爱民一点。看他教人以四版筑墙,可见在怎样小的节目上他都在注意改善民生。为苑守,为令尹,两次都向保守派的屈宜臼请教,也无疑地是表现着大政治家的风度。
我说屈宜臼是保守派,这可不是信口开河。你看他对吴起大拿份,一次不开腔,二次不开腔,等到一开金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吾闻昔善治国家者不变故,不易常。今子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不足,是变其故而易其常也。”完全是一位老顽固,他并不说别人的政策如何要不得,或行了会有怎样的患害,而只是说反乎古,异乎常,如此而已。第二句话呢,又是反对用兵。“且吾闻: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殆人所弃,逆之至也。淫泆之事也,行者不利。”看这光景,这位屈公不是墨家便是一位道家,他要反对儒家的吴起,自也是理所当然的。最可恶的是他抹杀别人的劳绩,把别人比较有光辉的历史说得一钱不值。他说:“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这不正是吴起的过人之处吗?然而一转却是:“吾闻之曰,‘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怪吾王之数逆天道,至今无祸,嘻,且待夫子也。”象这样毁灭别人的荣誉,当面骂人为“祸人”,足见屈公是怎样一位顽固党;而吴起仍不动声色,与之委蛇到底,又足见吴起是怎样一位有修养的贤士了。而且从屈公的话中还可以见到楚悼王是怎样一位振作有为的明主:屈公说他“数逆天道”,足证他平常就极重改革,他能重用吴起而信任吴起,是有由来的。但可惜悼王是早死了一点。假使让吴起在楚国多做得几年,使他的政治得以固定下去,就和商鞅日后在秦的一样,行了法二十二年,虽然死了,法也没有变动,那么战国时代的中国,恐不必等到秦国来统一了。在这儿也实在可以说是有幸有不幸。因此,吴起在秦以前颇受人同情,如《韩非·问田篇》云:“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又《难言篇》云:“吴起抆泣于岸门,痛西河之为秦,卒枝解于楚。”悼惜之情可见。
悼王既死,吴起遭难,虽然接着被夷灭的反动宗族“有七十余家”,但那仅是为的射了王尸,而不是因为他们政治的反动,杀了吴起。所以吴起之法结果是被楚国废了,我们所知道的,就只能靠上举各书中所摘述的一点点史影而已。但在这儿,吴起实充分地表示出了一位革命政治家的姿态。他的政治主张,很明显的是:
一、抑制贵族的权势,充裕民生;
二、节省骈枝的浪费,加强国防;
三、采取移民的政策,疏散贵族;
四、屏除纵横的说客,统一舆论;
五、严厉法令的执行,集权中央。
这些倾向差不多也就是后来商鞅所行于秦的办法,商鞅也是卫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点师弟关系吧?但至少商鞅是受了吴起的精神上的影响,我看,是毫无问题的。
关于吴起之死,如上所述,或称射杀,或称枝解,然亦有称为车裂者。如《淮南·缪称训》、《氾论训》及《韩诗外传》卷一均言:“吴起刻削而车裂。”《墨子·亲士篇》亦云:“吴起之裂,其事也。”这在表面上虽觉得有些歧异,但也可以说得通。便是那些反动贵族先把吴起射杀了之后,遗忿未尽,更从而枝解之,而枝解时则是用的车裂法。那些反动家伙的兽性,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八
吴起的失败,在旧时是认为遭了贵戚的积怨,就是反动的守旧势力阻挠了革命势力,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在这之外,还蕴藏着一段当时的思想界的斗争,却被人忽略了。
吴起尽管是兵家、政治家,但他本质是儒。不仅因为他曾经师事过子夏与曾申,所以他是儒,就是他在兵法上的主张、政治上的施设,也无往而不是儒。据我看来,要他才算得是一位真正的儒家的代表,他是把孔子的“足食足兵”,“世而后仁”,“教民即戎”,反对世卿的主张,切实地做到了的。象他对于魏武侯所说的“在德不在险”的儆言,不全是儒家口吻吗?此外也还有一段话见《荀子·尧问篇》:
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武侯曰:“楚庄王之语何如?”吴起对曰:“楚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问曰:王朝而有忧色何也?庄王曰:不榖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其在中蘬(仲虺)之言也,曰:诸侯自为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国几于亡乎?是以忧也。楚庄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这同一故事亦见《新序·杂事一》及《吕氏春秋·恃君览·骄恣篇》,但《吕览》作为李悝。荀子在前,应该更要可靠些的。看这论调,不也纯全是儒家的风度吗?象这种君须“恭己正南面”的儒家主张,和道家的“无为”,法家的尚术固是两样,而和墨家的“尚同”也根本不同。在吴起得志的时候,一些思想立场不同的当时的学者是取着怎样的态度呢?前面所引屈宜臼的一段故事,已可以窥见一斑。此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故事: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吕氏春秋·上德》)
这一段故事,本来还有下文,孟胜遣人把“钜子”的衣钵传给宋国的田襄子之后,他和他的弟子百八十五人都为阳城君殉了难。钜子在墨家是教主的地位,大约这时候墨翟、禽滑釐均已过世,孟胜大概就是第三世教主吧。孟胜在做阳城君的老师,他的弟子们在做臣下,而阳城君却是反对吴起的一位头目。他把后方托给孟胜,而自己去参加或领导叛变,我们能够说孟胜是没有通谋的吗?这儿真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大关键,余别有《墨子的思想》一文论及之,在此不再赘述。我们从这样的观点上看来,吴起不竟直可以说是一位殉道者吗!
九
最后关于吴起传《春秋》一事在这儿也很值得讨论。这项说法较晚,仅见刘向《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卿授张苍。”(见王应麟《考证》引)本来《春秋左氏传》是刘歆割裂古史搀杂己见而伪托的,这个传授系统自然是大有问题。不过制作这个传统的人突然牵涉到吴起上来,却是值得注意的事。而且左丘明的问题也值得联带着解决。
因左氏的伪托,连左丘明的存在也都成了问题。有好些学者连这个人名都认为是假造的。《论语》上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据说这也是刘歆的窜入。这怀疑,在我看来,未免有点过火。
照《论语》的文气上看来,左丘明这个人不应该是后辈,而应该在孔子之前。假如那两句是刘歆窜入的,那应该说“丘耻之,左丘明亦耻之”也才顺当而合理。然而原文并不是这样,这已可证明窜入说实在有些勉强。而司马迁的《史记自序》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同语又见其《报任少卿书》;书中更说到:“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这些假如也都说是窜入,那么假托者何苦一定要把左氏弄成瞎子呢?根据这,可知左丘明者即左丘盲,这个人不会是假的。
这位左丘盲究竟是什么人呢?据我看来应该就是楚国的左史倚相。《左氏》昭公十二年:“王(楚灵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右尹子革)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杜注:“倚相楚史名。”《国语·楚语》也有倚相与申公辩论的一节,而自称其名为倚相。但这以倚相为名号我觉得很有意思。相者扶工也,古者盲瞽必有相。那么这左史倚相岂不就是左丘盲吗?看来此公是以官为氏而省称曰左,如申屠本为司徒,而省称申(亦有因地而得之申,与此有别),关龙本为豢龙,而省为关,漆雕当亦职名,而省为漆为周之类。丘为其名。因失明而称之曰盲,曲饰之则曰明。己则自号为倚相,或竟以之更易其旧名,如兀者叔山无趾(《庄子·德充符》)之类。这样解释是没有什么牵强的。更以年代来说,鲁昭公十二年,时孔子二十二岁,则左史在年龄上正为孔子的先辈,故孔子称述之。
再者,左史之所以成盲,当系因触犯忌讳而被矐,这由司马迁文可以证知。“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足,《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文王、孔子、屈原、孙膑、不韦、韩非,均由触犯忌讳而遭人祸,故左丘之失明亦必不是天灾。世有以“子夏丧子失明”说之者,于事殊为不类。
知左史即左丘明,本为楚史,则《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所谓“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确是后人所窜入的了。
左史既“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读者说也,自当能纂述《国语》。但所谓“《国语》”不必为左史一人所作,其所作者或仅限于《楚语》,所谓“《祷杌》”之一部分。其书必早已传入于北方,故孔子称之。吴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职,必已早通其国史;既为儒者而普仕于鲁,当亦曾读鲁之“《春秋》”;为卫人而久仕于魏,则晋之“《乘》”亦当为所娴习;然则所谓“《左氏春秋》”或“《左氏国语》”者,可能是吴起就各国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参取姚姬传、章太炎说。)吴起乃卫左氏人,以其乡邑为名,故其书冠以“左氏”。后人因有“左氏”,故以左丘明当之,而传授系统中又不能忘情于吴起,怕就是因为这样的原故吧。
《说苑·建本篇》有“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事:
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心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语,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居心必仁。思民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选,大夫不兼官,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擅)权势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
吴起同时是一位史家,由这也可以证明。学者对于这项资料,每每怀疑,但这儿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因袭的痕迹,而和吴起后来在楚国所施行的政见也很一致,我敢于相信刘向是一定有所本的。吴起既是儒家,要谈谈《春秋》,也并不是怎样不合理。
更进,我还疑心吴起在魏文侯时曾经做过魏国的史官,魏文侯时有一位史起,大约就是吴起。且看《吕氏春秋·乐成篇》上的这段故事吧:
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酣,王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兴而对曰:“群臣或贤或不肖,贤者得志则可,不肖者得志则不可。”王曰:“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史起对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邺独二百亩,是田恶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门豹弗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与不忠,不可效也。”魏王无以应之。明日召史起而问焉。曰:“漳水犹可以灌邺田乎?”史起对曰:“可。”王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虽死藉,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这虽作魏襄王,但《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正义》却明明引“《吕氏春秋》称魏文侯时吴起为邺令,引漳水以灌民田,民歌之曰”云云,则孔颖达所见本正作文侯。《汉书·沟洫志》亦载此事,然分析为两个时期,以西门豹属魏文侯时,以史起属襄王时。西门豹固文侯时名臣,而如《史记·河渠书》、《水经·浊漳水注》均以引漳灌邺为豹事,《后汉·安帝纪》元初二年亦有“修西门豹所分漳水为支渠”之语,则引水灌田确亦文侯时事,史起不得属于襄王。史起引渠,何乃归功于西门豹?案此“使他人遂为之”之他人盖即西门豹。故开之者史起,而成之者为西门。是则《沟洫志》实误,而后人复据《沟洫志》以改《吕览》,因有此纠葛。后人亦有为折衷之说者,如左太冲《魏都赋》云“西门溉其前,史起灌其后”,这可是不必要的聪明。
看这故事中的史起,其作风和态度实和吴起极相似,而同属文侯时,同名起,则孔颖达要认为即是吴起,确是甚有见地。阮元《校勘记》非之,谓“高诱注《吕氏春秋·乐成篇》云西门豹文侯用为邺令,史起亚之,吴乃字之误”,是未达孔氏意,乃以不误为误了。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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