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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露华(2 / 2)

宗择眉头一挑,“那天进山的人里有一个是林思云从前的男友?”

陈之澄点点头。

“是李玉同吧?”宗择淡淡地说。

陈之澄讶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说:“是。李玉同收了钱,不敢在京州上学,就转学来了这里。他平时里衣冠楚楚,谁知道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林教授说,叫我把李玉同骗到南山里,他自有安排。我想尽办法,最后想起了卢老师的画。我拿了画去引诱他,谁知道其他的两位同学也要同去。没办法,也只好四人同去。没料到我却因为突然发烧没去成。

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殃及无辜。但是又觉得林教授是有分寸的人,他不可能伤害其他的同学。谁知道过了几天,那两个同学都没有回来。我便着急了……”

宗择带着陈之澄去了医院,果然那暗道里的两个人正是和李玉同一起进山的同学。但陈之澄和他们说了半天话,他们好像才想起陈之澄是谁。

曲少杰替他们检查过,除了一些擦伤和外伤,在身上都发现了针孔,曾经被人进行过静脉注射。但问起他们是谁给打针,他们进山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似乎都不记得了。对曾经发生的事情也都很模糊。

这样看来,林教授的目标本来就是李玉同,只是没料到这两个学生会跟着。所以他把两人藏在暗道里,准备等风头过去后再放人。

喻宛央把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可是一无所获。于是又拿出了那张纸,上回不过随意看了看,这一次她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分子式、分子量,溶液的浓度、比例、萃取的次数、时间方法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然而她却在这其中发现了几个完全没有意义的数字:4.15。

她拿给宗择看,“你看这个,这几个数字很奇怪呢!”

“是笔误吗?”

“不会。林教授是治学很严谨的人,他的论文、乃至备课笔记都找不出一点错的。这几个数字出现在这里太突兀了,好像是故意写在这里的。”

宗择抬目看到了自己的书架,他叫喻宛央把纸收好,“我约莫知道这是什么了。”

两人又去了林教授办公室。因为案子没破,林教授的办公室还叫人守着,贴着官家的封条。宗择叫人开了门,走到办公室的书架前。

喻宛央恍然大悟,“你觉得那个数字指的是书?”她想了想,“我想起上次借书的时候,他是说过书在第七层右起第八本。所以,这三个数字很有可能是第四层右起第十五本。不过我们把左起第十五本也拿下来看看。”

而他们无论从左还是从右算起,第十五本都是同一本书。宗择把书抽了出来,这是一本德文书,是歌德所著的《浮士德的悲剧》。书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夹层,又没有什么字,只是一本书而已。

回去的路上,喻宛央不断地翻看这本书,希望从中能找到一些线索,但是什么都没有。

“你说林教授为什么要特意提到这本书呢?”

“我们不如换个角度想一下。这本书你读过没有?”

“没读过,不过倒是看过话剧的。”

宗择点点头,“浮士德的故事,说的是学者浮士德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在二十四年内,魔鬼必须听浮士德的话,达成他任何愿望。但是二十四年后,浮士德必须永远跟魔鬼到地狱去。而在剧中,最著名的便是浮士德被带走之前他的懊悔。”

“你是说,林教授其实是在暗示他自己的事情?如果浮士德对应的是林教授,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让魔鬼替他给女儿报仇,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现在他完成了愿望,妻子也去世了,但不想再同魔鬼做交易了,所以才把这个给我。那么,那个魔鬼是谁?”

而说到了魔鬼,宗择脑子里闪过的却是蒋洪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是魔鬼!”

喻宛央从书画店买齐了新一批标本制作要用的材料,刚出门就见到卢启民从洋车上下来。见他拿着几卷卷轴,她走上去同他寒暄问好。

卢启民是拿了学生的画过来寄卖的,因为学生家贫,为了凑学费只好卖画。喻宛央听他这样说,索性把画全要了。卢启民没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喻小姐不必因为我救过你一回就这样破费。”

喻宛央笑道:“这画卖给谁不是卖呢?我不是太懂画的人,抱着投机的心态,卢先生不要太介怀才好。”

卢启民向来喜欢同直爽的人打交道,听她并不给自己寻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觉得她为人坦荡,一时抑制不住,又开始抨击起时政来。

喻宛央好脾气地听着。这时有卖麦芽糖的挑夫边吆喝边从两人身旁经过,卢启民叫下了挑夫,买了一包麦芽糖给她。

喻宛央讶异地道:“卢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卢启民笑道:“你小时候不就爱吃糖吗?你上回问我那会儿你都说了什么,后来我静静想过,记得你一直在说什么糖呢!”

喻宛央也跟着笑,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她便告辞了。可卢启民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转,她说的是糖,不是“康”?看来真是自己记差了。

喻宛央回到了梁园,屋里静悄悄的。她上了楼,从走廊的窗户看过去,一根绳子系在两个大树之间,而彩玉正在晾晒衣服。她做事相当仔细、认真,这样冷的天也从来不肯用热水洗衣。衣服搭上去后,她都要仔细撑平整,一个褶子都不放过。

喻宛央默默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她真心拿她当妹妹,谁知道……

她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注意到那棵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跑回房间拿了望远镜一看,树顶的一个树洞里好像有东西。她连忙下了楼,拿了梯子往树上一靠就开始往上爬。

彩玉在下头看得心惊胆战,“小姐,好好的,怎么想起爬树了?您小心点呀,太高了!”

喻宛央没空理会她,梯子不够高,只到了树身一半,剩下一半只能靠她自己爬上去。冬天树干枯脆,有几下差点踩空。在她快要触到树洞的时候,转头对着树下的彩玉说:“彩玉,你去帮我拿根绳子过来。”

彩玉哦了一声忙跑回了房,喻宛央这才伸手把树洞里的东西掏出来塞进怀里。

等彩玉再跑回来的时候喻宛央已经落到了地上,彩玉不解得问:“小姐,你要的绳子。”喻宛央拍了拍手,“嗯,你把那边再拉一条绳吧,我看那边还能再晾一下被子。宗先生的被子有些潮气,你帮他晒晒。”

彩玉“哦”了一声,喻宛央说完理了理自己的裙子,“你今天也不用做晚饭了,我等下要出门,晚上和宗先生在外头吃。”

彩玉点点头,然后继续把剩下的衣服晾好。喻宛央则姿态闲闲地在温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回了房。

树洞里取出的是一个油纸包。看上去年代久远,沾染了不少尘土、碎木。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抄写的整整齐齐的《普门品》。簪花小楷端正流丽,墨似乎掺了香料,闻起来尤有隐隐梵香。

经文的最后一页写着:“弟子郦棠,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弟子之子,宗择棠。愿他承此功德,身心安康,无诸痛苦,业障消除,福慧增长……”

她看到“宗择棠”三个字,心头一震,宗择,郦棠,宗择棠,棠------原来,她说的不是小康,而应该是“小棠”。那么卢启民没有记错,她确实在说“棠”,只是不是糖果的“糖”。所以,她梦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她跑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宗择的母亲,郦棠!

喻宛央收好了东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急匆匆地叫了车跑去警察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宗择,原来她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他!

宗择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出了正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春天也不远了。希望这个案子早日告破,他就能带着喻宛央一同去她家里求亲了。

正想到她,她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以为自己眼花,走近了窗户,街上停下来的那辆洋车,从那上头下来的人不正是她?她似有觉察,抬目望了过来,她扬了扬唇角,用力地冲他挥了挥手。

宗择微微笑着走出办公室。他出了警察局,到了街上却发现刚才落车的地方空无一人。他心头一紧,在街前街后张望,依然不见人。“央央!别躲了,出来吧。”他喊她的名字。等着她突然从什么角落里跳出来。但时间每过一秒,他的心就凉一分。

对街蹲坐着一个卖柿饼的老太太,踟蹰了半晌才怯生生地问:“长官,您是不是在找一个姑娘?”

宗择听到她说话,疾步走到她面前,“是!刚才就在这里下了洋车的那位。”

“我看见了,短头发,穿着绛紫色大衣。”

“对!就是她。老人家,您看到她去哪儿了?”他急不可耐地问道。

老太太面上闪烁不定,她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可看着这个年轻人急成这样也于心不忍。最后才说:“刚才过来一辆汽车,可能是把那小姐带上汽车了……”

宗择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耳鸣了半晌。“带上汽车了?是什么人?”

“看不清,太快了,就停了那么一下,那个姑娘就不见了。”

“是什么样的汽车?”

老太太面露难色,“就是那种路上跑的,哦,黑色的。”

可黑色的汽车太多,他怎么能一时把所有的汽车找到?

“样子还挺少见的……”老太太回忆道。然后突然一楞,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广告牌,“努,就是那个样子的。对!就是那种汽车。”

宗择回过头一看,是劳斯莱斯银魂汽车的广告牌。

“您看见车牌了吗?”

老太太摇摇头,“那哪儿看得清呢,那么快。不过好像看到了最后一个数字是1,也可能是7。长官,真对不住,真的看得不真切。”

宗择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谢过她后反身回了警察局。郭嘉见他神色匆匆,便问:“宗探长,发生什么事了?”

“曹队长呢?”

“曹队长去街上巡逻了。”

宗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记得曹守鹏不是这个时间巡逻的。郭嘉忙解释道:“副队长家里出了点事,正好和曹队长调班了。您有什么事情,我正好空着,您就叫我去办吧!”

宗择略一思忖,“你去帮我查一辆车。”

下午三点的时候郭嘉回来了,“我去警察总署查了,津州上了牌照的银魂汽车,尾数是7的没有,尾数是1的,只有一家,挂在‘泰山橡胶公司’的名下。注册的法人叫康烔文,努,我把他的住处也拿到了。”

康烔文在津州并未置业,而是在六国饭店长期包房。宗择谢过他直接去了六国饭店,到前台问了康烔文的住处,坐了电梯上楼。

到了房间外,他敲了几门,却没有人应答。空气里有一股非常浅淡的花草香,这是喻宛央总用的那种香水的味道。他心中急迫,一扭门,却发现门没有锁。

这一切都不正常,他提高了警惕,慢慢走了进去。

这是一室一厅的套间,客厅摆着沙发、茶几。而茶几的旁边歪歪躺着一双银色镶钻的高跟鞋,就是喻宛央今天穿的那双。

他蹲下去捡起鞋子,摸了摸,鞋内没有温度,却也不是冰凉。这鞋子在这房间应该已经有阵子了。他站起身,卧室的门半开着。他缓缓走了过去,慢慢推开了门。但还没看清床上是不是有人,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人都丧失了知觉,陷入了黑暗里。

等他渐渐有了知觉,睁开眼睛,闯入眼帘的就是手里的一把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他趴在地上,浑身无力。血腥的气味刺激着大脑,恍惚间看到了南山的树林里母亲七零八落的身体。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幻觉,但是身体却本能地在胆怯、在害怕。

把刀扔掉!他知道应该把刀扔掉,但手却不听使唤,反而握紧了刀柄。身体的直觉在慢慢回来,却还没办法移动。他已经猜到等下会发生什么了。

门突然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警察!不许动!”

有人上来把他掀了过来,他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然后听到一声声惊呼,“宗探长!”

他唇角动了动,他早知道的,这是个陷阱,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那个做陷阱的人,应该快要现身了。

喻宛央早就苏醒了。环境不算太差,除了觉得有点闷。这时候反而不慌了,反正已经被人抓住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笃定,自己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门打开来,进来三个人。清一色黑色衣服,脸部僵硬,显然同那夜袭击她的人是一伙的。她在心里快速地思考,这些人如果想杀自己,当街就能动手。带她到这里一定是为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为首的一个人问:“林同芳给你的东西在哪儿?”

喻宛央眨了眨眼,“林同芳?你们说林教授?他给我的东西?”她装作思忖,然后粲然一笑,“他给了我几本书,可我都还给他了呀。”

“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了。林同芳给把阿片的提纯方法给你了,老老实实交出来。省得受皮肉之苦。”为首的那人冷冷道。

喻宛央耸耸肩,“我真不是在装腔作势,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阿片提纯,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呀,至于这样吗?你们放了我,我回头找资料给你们就是了。”

那人却没再同她废话,往后退了一步,她这才看清旁边的人手里端着盘子。里面是针筒和药。另一个人走过来,一伸手就钳住了她的双臂。她完全动弹不得,但还兀自挣扎,“喂!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要给我扎针,我怕死打针了!”她说着说着尖叫起来,声音大的像要掀翻房顶。

三人却充耳不闻,其中一个有条不紊地取了针筒吸了药,推了一滴出来,看了看为首的人。那人点了点头。

喻宛央这会儿真觉出怕来,大喊着:“你不要给我那个!你不要过来!”双腿乱踢,却又被人制住。

那人拉过她的胳膊,另一人把她死死压着,不让她动弹。冰凉的药棉在胳膊上来回擦了擦,这种感觉简直比死都可怕。那人找准了她的脉搏,拿起针,正准扎进去。突然门被人打开。打针的人顿了顿,望了望来人。

那人同样是黑衣,戴着人皮面具,他冷冷道:“你们先出去。”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还是收了东西退出去了。

喻宛央手脚发软,一得自由反而瘫倒在地上。等人出去后,那人走过来,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他身上的气息,叫她无端有一种熟悉感。她趁他不备,逞着胆子伸手一把扯掉了他的面具。

他呆愣当场,脸色阴晴不定。

“许先生?”有些意外,但似乎又没那么惊讶。她又叫了一声,“许墨庸。”这一声里却是浓浓的失望。“为什么是你?你到底在为什么人做事?”

许墨庸松开她,站了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俯视下来。“把那东西给我,我放你走。让你安全的到家,让你回去见祖父和祖母。”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黛西,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三岁。那天你从树上跳下来,我看你腿上在流血,以为你摔伤了。结果你却笑了,你问我,‘先生你有没有手帕借我用一下,很干净的那种。’……七年了,黛西。”从来冷静理智的一个人,语调里竟然带着一丝哀伤。她有没有说谎,他只要看看她的眼神就知道。

他说完,转过头去看她。他没有戴眼镜,她第一次没有阻挡地望进他的眼里。他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她看懂了,似乎又看不懂。

“黛西,只要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护得了你今日,也能护得了你一生,包括宗择。”

喻宛央敛了笑意,慢慢地摇摇头。

许墨庸没再说什么,从房间里走出来。有人等在外面,大约是等得久了,见到他时,那人扭了扭脖子疏散筋骨,漫不经意道:“大先生叫你。”

许墨庸捏了捏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

那人没说什么,却嗤笑了声,不屑道:“何必呢。”

许墨庸从他身边走过,停了下来,“九星……”

九星一偏头,瞥了他一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懒洋洋道:“跟谁不是跟呢,对吧?”然后吹着口哨走开了。

许墨庸走到议事厅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门进去。

男人坐在阴影里,明明没有风,两旁的灯火却明明灭灭。在半明半昧里,男人脸上的线条越发深刻,眼睛是两个黑洞,他从来没敢直视过。

大先生掀了掀眼皮,许墨庸自觉的跪了下去。

“知道要怎么做吗?”他漠然地说。

许墨庸没有回答,默默地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手掌撑在地上,扬手一挥,削去了一根手指。突然袭来的疼痛,叫他差点晕厥过去。

疼,好像也没那么疼。

“呵!出息了,为了个女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这是拿了我的东西去抵那女人的命。我亏了。”

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大先生不也拿了我母亲的命去抵你女人的命吗?不过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而已,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大先生走过去,扬手抽了他一巴掌。他被打翻在地,他看见大先生的鞋底,踩在了他的血里。他两眼昏花,仿佛看到有人在不远处朝他招手,他的嘴唇动了动,妈妈……

大先生厌恶地丢了一句,“和你母亲一样的贱货!”

许墨庸闭上了眼睛,真累。一个人有十根手指,两条臂膀,两条腿------真好,他还可以换很多东西。

伤口被人仔细地一圈一圈的缠住,药粉和骨血融在一起的感觉更疼。

唐英帮他包扎好,拿了消炎药给他吞下去,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许墨庸干吞了药片,看了看自己的手,少了一截小指的手看着很陌生,好像是心头肉被人割去了一块。他虚脱的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唐英以为他睡着了,不期然他突然问:“砍手的时候,是不是更疼?”

唐英身体一僵,收拾东西的右手顿了顿,她茫然地看了看左手。“不知道。已经不记得了。”

许墨庸笑了笑,“好了伤疤忘了痛-----人本来就是忘性很大的动物。”

“只是把想忘记的东西忘记而已。”

“你当初命都不要,也要去找那个男人……其实我只是想试一试,为了另一个人豁出去命是什么感觉。”

唐英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脸,“你可以有新的生活的,墨庸,听姨母的话。”

许墨庸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挡开了她的手,坐直了身体。“不用了。我们这种长在阴暗里长大的人,见不得光的。一晒太阳就会死,不如在阴沟里趴着,还能多活几天。姨母,还是那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若越界一步,我们之间没所谓亲情好说。”

唐英收回收,冷冷笑了一声,“你果然是他的好儿子。”

“是啊,流着他的脏血,还想洗白吗?我都不奢望了,姨母还奢望什么呢?”

宗择没料到自己也有被关在十七号的一天。好在他素日同局子里人关系尚好,也没有什么刑讯逼供的事情。到了夜里,曲少杰同曹守鹏一起来看他。

他一见两人,忙问:“找到宛央了吗?”

曲少杰遗憾地摇摇头,“没有,我们到处都找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在那房间捡到宛央的一双高跟鞋。”

“我们检查过了,除了死去的康烔文,没有什么女士高跟鞋。”曹守鹏停顿了一下,然后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过去的时候,房间是反锁的,只能破门而入。曲医生后来检查过,康烔文是被你手里的那把匕首刺死的。一刀毙命。”

宗择想了一下,“这个刀法倒是有点像当初刺死纪风荷的刀法。”

“不,略有不同。纪风荷是从后背刺死的,而康烔文是正面刺入心脏而死。”曲少杰拿了他画的草图,标注了刺入的角度、深度。

宗择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如果是男人的话,凶手身量中等,甚至可以说偏低。如果是女人的话,算是高挑的。我进房间的时候,应该还有第三人,不过击晕我之后他怎样做到把房间反锁后离开的?康烔文的车查过没有?”

“查过了,六国饭店的门童说康烔文的车一直在停车场里停着,一整天没动过。”

“三叔,你别着急,我已经叫我大哥派人出去找喻小姐了。大叔叔也在四处替你活动,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的。”

宗择摇摇头,“他们是冲我来的。宛央不过是做陷阱的一个诱饵,把我捉住后,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和我谈条件了。”只是他不明白,对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曹队长,你再把昨天的事情说一遍,你们是怎么出现在六国饭店的?”

“局里接了一通报案电话,说是六国饭店七零一号发生了谋杀案,然后我们就赶过去了。”

“报案人是谁?”

曹守鹏挠挠头,“这我还没来得及去问。昨天下午我巡街回来正要换值下班,突然郭嘉跑出来拉住我叫我带上人去六国饭店。我一听是谋杀案,所以就跟过来了。”

“你们查过康烔文的房间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钱财什么的都不见少。”

“他和什么人有过节?”

曹守鹏踟蹰了一下,“这位才下了船没多久,买了泰山橡胶公司,生意上同人没什么过节,据说人也大方和气。除了跟喻小姐有婚约,所以,和您算是有点过节……”

宗择抬起目光,“这件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许律师说的。就是许墨庸,他是泰山橡胶公司的法务顾问,听说也是喻家的私人律师。我们去走访的时候,他正在橡胶厂处理事情,所以顺便也询问了他。”

曲少杰道:“我回头还是赶紧想办法,先把你弄出来再说。”

“先不着急。”

“那我们现在从哪个方面开始查?”曹守鹏问。

宗择想了想,“去电话局查一下打到警察局的电话是从哪里拨的。再去查一下汽车,如果那车不是康烔文的,一定是另一辆车伪装的,查查津州城里同款车都是谁的。”

吴狱长这时候走过来,催促道:“二位爷,咱们有话下回说吧。刚才上头有电话来,宋局长要带人过来审宗探长。”

曹守鹏啐了一口,“这个姓宋的最会落井下石!吴哥你给咱们留只眼,要是他敢对宗探长怎样,一定要帮忙啊!”

宗择安慰他道:“倒不至于动私刑,顶多给我点下马威。外头的事情就劳你们费心了,过两天如果还没有宛央的消息,这十七号也是留不住我的。”

曲少杰同曹守鹏离开后,过了一会儿果然宋凤达带着人来了。他假模假样地叫人开了牢门,把宗择弄到了刑讯室提审。

宋凤达一见宗择便皮笑肉不笑道:“宗探长,你可真是受苦了!”

宗择的目光则是落在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身上。精神利落的板寸,一身茶色长袍,套着件黑色暗花织锦马褂,一根文明棍。额上川字纹不怒自威,却又带着生意人常有的一团和气的微笑。

“这是日升商行的宫老板,也是侨商会的会长。因为死者康烔文是侨商,又正好在同宫老板做生意。宫老板是泰山橡胶公司的大股东,康家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中国,所以就由宫老板出面了。”宋凤达解释道。

宗择不置可否,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去,“笔录都做过了,想来两位应该也看过,人不是我杀的。我之所以会去六国饭店,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未婚妻被一辆银魂汽车掠走了。我找到这辆车,发现车主是康烔文,这才去他的住处询问。我到达他住处的时候,门没有锁,所以就推门进去了。然后就被人袭击了,等我醒过来,发现康烔文已经死了。”

宋凤达只是笑,“笔录咱们都看过。但是我们也打听到,康烔文和喻宛央,就是您的未婚妻先前可是有婚约的。结果到了中国,喻小姐就成了宗探长的未婚妻,你们之间可是有情仇的。这一点说,你这杀人动机可是有点明显啊!”

宗择点点头,表示同意,反而叫宋凤达接不下去话。

宋凤达审问的时候,宫济山只是要笑不笑地盯着宗择看。有人过来在宋凤达耳边低语几句,宋凤达便谄媚地同宫济山抱歉道:“宫老板,有点急事,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您稍候片刻。”

宫济山客气道:“宋局长请自便。”

待宋凤达走后,偌大的审讯室里便只剩宗择和宫济山二人。

宫济上照样不慌不忙,喝了一口狱头给的茶。茶叶苦涩陈旧,他眉头蹙了蹙,勉强咽了下去。放下茶盏,见宗择静静地望着自己,宫济山旋即一笑,“宫某其实是很相信宗探长的,但是好像宋局长不大信啊。”

“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一个人信不信,不打紧。”

宫济山却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世上的事情,黑即是白,白即是黑。黑黑白白的,不过就是一张口。宗探长这事儿,看着可是板上钉钉了。”

“那宫会长,有什么提议呢?”

“不如做个交易,我能放你出去,也替你把喻小姐找回来,你答应我做件事情。”

“哦?是什么事情?”

“还没想好。我是个生意人,不说能只手遮天吧,倒也有几分人面儿。以替人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情为乐,也就当是行善积德了。不过,话虽如此,你也得拿一样东西来换。这可以是金钱,可以是你的某种能力。总之,是个公平买卖。”

“呵,我可不会做这种傻事,宗某能力有限,万一您叫我做件难办的事情,我又办不到,那岂不是失信于人了?”

宫济山却笑而不语,抬头望了望这间封闭的房间。“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牢狱中人。你并不了解你自己,或者说你害怕了解你自己。你不过是拼命做一个世人接受的人,可惜,那根本不是你。你从没自由过,你早就住在牢笼里,是困兽。宗先生,有没有享受过自由?难道你就不想享受真正的自由?”

宗择垂着眼睛不说话,手指却在桌面里画了一个字出来,“Faust”,浮士德。所以,他对面的人,正在拿着一份契约,诱惑着他签字。

宫济山不紧不慢地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并不催促他。

“宫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

宫济山笑了笑,“我以为宗探长早就查过了。”

宗择点点头,“确实查过。正经生意人,滴水不漏。只是生意做这么大,正经的太不正经了。”

“你想说什么?”

宋凤达这时候回来了,抱歉地冲宫济山笑道:“久等久等了。宫会长可问出点什么来?”

宫济山谦虚道:“我不过一个生意人,哪懂得查案?不过就和宗探长随意聊两句。想来宗探长家世显赫,不至于做这样杀人越货的事情。”

“哎,话虽如此,可毕竟年轻啊,年人就是容易冲动。呵呵,宗三公子,我可不是说你的。”

宗择笑笑,并未说什么。

“看来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了,那先委屈宗三公子几日。宋某一定竭尽全力,争取早日破案!”

“那就有劳宋局长了。”

两人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宫济山回身看了他一眼,正撞上他的目光,他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喻宛央被困的这个房间是封闭的,没有窗,只有一盏灯。因为不知道天色,也完全无法计算自己到底被抓来了多久了。房间里没有水汀,温度却不低。她留意到来送饭的人穿的也不过是单薄的春衫。才出正月,就算是水汀烧得再旺,也不至于穿这样少,这温度和湿度的感觉,倒像是在南洋一样。

她被绑架的中途曾经恢复过一点意识。这样短的时间,她不可能被送到南洋去,连送到南方去的时间都不够。那她会在什么地方?

送食物的人又进来了,因为三餐都是相同的,间隔时间也似乎相同,所以她完全没办法推测时间。见那人又机械地放下食物,收走旧物,喻宛央软着声音问他:“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就要走。

“诶,原来是哑巴!那给我一个玻璃杯行吗?我想喝点水。”她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那人还是不说话,退了出去。不过过了一会儿,他送了一只玻璃杯来。

门再一次锁上,喻宛央把水倒在了地上,拿着玻璃杯倒扣在墙壁上去听外面的声音。她集中精力努力去听,突然听到了门外有响静,她立刻坐了回去。

许墨庸走了进来,这回索性连人皮面具都没带。他看到托盘里的饭菜都没动,杯子却是空的。他眼里扫了眼地上的水渍,但没说什么。

喻宛央有点紧张,因为杯子口沾了墙灰,她刚才还没来得及擦掉。她正想拿过杯子,却被许墨庸先拿了起来。他捏着转了一圈,看到杯口的墙灰,淡淡笑了笑。然后从衣襟里拿了手帕,替她擦干净了。“杯子脏了,会喝坏肚子的。”

许墨庸把擦干净的杯子放下。“我听喻老先生说过,你的耳力比常人都好,一只杯子能打开他的保险箱-------刚才听到了什么?”

喻宛央抿着唇不说话。他叹息一声,随即像是安慰道:“没关系,你知道了也没关系,反正早晚是会忘记的。”

喻宛央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垂目的时候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绑着绷带。“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没料到她会关心他。

“是不是你没拿到东西,他们就斩断了你的手指?”她头一回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温柔,有心痛,有愧疚。

一根手指原来可以换这许多的东西。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和你无关。”她是那样聪明,但是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参透过他的心思?

“你要是一直都拿不到,他们会不会一直切你的手指?”

他心中莫名烦躁,她不该痛骂自己吗,何必假惺惺关心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情。”

“许大哥,你在为什么人做事?”

他的怒火猛然冲上头,抓住她的衣领压在墙上,“我已经说过不关你的事情了!你以为装可怜,套近乎叫一声许大哥我就会放你走?不要在我面前耍这种小花招!我认识你多少年,一直叫许先生,现在才叫许大哥?我是你哪门子大哥?”

她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怜悯。“我知道你是被迫的。”

“你错了,没什么被迫。黛西,把东西给我,我能护你周全。”

“宗择怎么样了?”她突然问。

他的心冷了下去,她心里早就有人了,占满了,他连一丝一毫的位置都没有。可他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

“放心吧,他不可能有事的。”然后又轻嘲般说了一句,“他怎么可能有事?”

曹守鹏和曲少杰第二天又去了十七号,把查到的情况同他一一汇报。那天下午所谓收到报警电话的那个时间,根本没有电话打到警察局。

曲少杰去查了车,“津州登记在册的银魂汽车一共五辆。除却康烔文,我大哥家有一辆,两个外交官各有一辆,还有一辆车登记在一个叫唐英的女人名下。但我和曹队长去查过,觉得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宗择想了想,“曹队长,你再把那天到了六国饭店后的情况详细的说一遍,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曹守鹏回忆道:“那我们到了六国饭店,进了大厅就要去701,被大厅里的经理拦住了。听我们说701出了人命案,经理慌得就去拿备用钥匙。我们也没管他,坐着电梯上楼了。郭嘉跑的快,一下就找到了701,猛敲了一阵门,不见有人开门。我们只能等着经理拿钥匙上来。突然郭嘉说,‘有血!还是撞门吧,晚了也许人就没得救了。’我听着觉得有道理,就把门撞开了,然后就看到你……”

“等一下,门是谁撞开的?”

“我和郭嘉一起撞开的。”曹守鹏道。

“也就是说,其实你在撞门前,并不确定门到底是不是锁上的?”

曹守鹏楞住了,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看到门关着,第一反应就是门锁了。

曲少杰听出了宗择的意思,问曹守鹏:“你们事后检查过门了吗?”

曹守鹏点点头,“看过了,门框被装裂了,门栓确实是拉出的。”

“如果当时人多,很有可能人趁机把门栓拉出来,造成是从里面反锁的假象。”

“凶手先开着伪装的车掠走宛央,然后去康烔文住处,杀了康烔文。接着我被骗去了701,凶手袭击我之后离开,然后指示人去叫警察来。一切都算的正正好。车牌的信息和康烔文的住处都是郭嘉给我的,而且他知道我出去的时间……”

曹守鹏顿时怒气冲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原来他是内奸!我这就去找他!”

“找到后好好问,不要吓坏他。当然,如果还找得到他的话。”宗择隐隐感觉到,他们估计已经找不到郭嘉了。

果然等到曹守鹏和曲少杰找到了郭嘉的住处,郭嘉已经上吊了。他单身而居,无父无母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悬挂的绳子、脖子处的淤痕,都没有任何可疑,确实是上吊身亡。

对于这个结果,宗择早有预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素日里没有任何存在感,芸芸众生里最起眼的一个,仿佛生来就为了布这一个陷阱。布置完后,捕捉到了猎物,他便失去了作用,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

晚上吴狱长带了一个盒子来,“有人说把这个交给您,来人也没说是谁。因为是您的东西,咱们也没打开看。”

宗择接过盒子,打开来看,是喻宛央的戒指。这是一个警告吗?

吴狱长觑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他的情绪。直到看宗择合上盒子,抬目说:“麻烦吴大哥给宫济山打个电话,说我要见他。”

吴狱长一头雾水地出去打了电话。

宗择当晚就被放了出来。喻宛央不过才离开他几天,而他却像是整颗心都丢了。没事的,无论用什么去换,他都能让她平安。

梁园静静,夜色沉沉,空气干燥而寒凉。一打开门,彩玉便迎了上去,眼睛通红。见只他一个人,彩玉往他身后张望,“宗先生,小姐呢?还没找到吗?”

“曹队长都跟你说了?”

彩玉点点头,又涌出两行泪,“小姐会没事的,对不对?”

“嗯,她会没事,央央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没有一刻如此笃定。

喻宛央感到困意袭来,大概应该是深夜了吧。但房间里一直亮着一盏灯,她也不知是日是夜。门打开了,许墨庸和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她看到那人手里端着的盘子,心里一凛。

托盘放下后那人退了出去,许墨庸则在她床边坐下。

她看上去很安静,望了望托盘里的针和药,又望了望他,“这是什么?是毒药吗?我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如果你打算杀我,能不能给我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不要最后让我脸都变形了。哦,最好能帮我找一支口红来。”

“你不用害怕,不会死的。只不过会忘记一些你不该记得的东西。”

她顿时想到了那两个美院的学生,难道给他们注射药物的会是许墨庸?他们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为什么李玉同死了,而他们却活着?

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温柔,“乖,把胳膊给我。”

她却下意识地背到身后。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惧怕。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疯子,还是傻子抑或说笨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胳膊。她知道躲不过去的,但本能地在抗拒。她的手腕不盈一握,第一次握她的手,却是这样的情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对很多人来说,忘记是一种解脱,而对某些人来说,回忆才最可珍贵。

他没见过她哭,但这一次她的眼中却盈满了泪水,乌黑的眸子泡在剔透的水波里。那样好看,那样叫人心碎。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他:“我会什么都记不得吗?”

他拿了酒精棉球给她的胳膊消毒,没看她,“不好说。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都不大一样。也许能记得一些,比如你的亲人,也许知识也能记得,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了。不过,你那么聪明,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很快就会再学会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

“是的。”

那她会不会忘记宗择,再也不知道自己曾经那样喜欢过他?

“上次我们在一个暗道里找到两个学生,他们也什么都纪不得了。也是因为被打了这种药吗?为什么?”

许墨庸不说话,给玻璃针管套上针头,掰开了药瓶。

“我知道逃不掉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就当人死之前总想知道一点真相。”

他把药吸进针管,推出了一两滴,“这个药在五分钟内起效,在这五分钟内,我会回答你一切问题。”

她咬紧了下唇,无论如何都只能赌一次,赌她能扛过这个药力。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拿到那些未解的谜题的答案。

她细腻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一度想要把针管扔出去,但还是忍住了。遗忘是对她的保护。

针尖刺破了肌肤,她的眉头猛然拧在一起。那一针好像同时扎在他的心上,他也能感到疼。拔出针管,她的脸色苍白的有点吓人,大概是真的害怕。

“李玉同,那个学生是你杀的吗?”

“林同芳自己动手的。用他自己提纯的毒素。”

“林教授果然是和你们一伙的?你是那个强暴者的辩护律师,他为什么会和你成一伙?”

许墨庸摇摇头,“他只是一位顾客而已。他要替女儿报仇,我们只是帮他实现愿望。我告诉他,我帮那畜生辩护,身不由己,是谋生的职业。但是法律之外,仍然有人可以执行制裁。”

“他拿什么给你报酬?”

“他的知识。他给我们做一项研究,我们帮他除掉一个本该去死的人。一条人命换一个研究。”

“他在给你们做什么?”

许墨庸淡淡地笑了,“黛西,你明知故问。好吧,你不要小看了人的欲望。开始只想杀死那个玷污他女儿的畜生,后来当他遇到了李玉同,又起了杀心。谁知道他又想解救无辜受牵连的那两个学生。黛西,无论杀人还是救人,都是人命,他都得付出代价的。所以只能一直还债。”

“所以这些药物都是林教授帮你们做的提纯?”

许墨庸摇摇头,“我已经说过一遍,不要小看人的欲望。世界上不止一个林教授,从前是,未来也是,总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交换自己能拿出的一切。所以,谁制作的药物,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黛西,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

“蒋洪明呢?”她想起宗择说过,蒋洪明也提起过魔鬼的事情。

“他也是一位客人。他想要平步青云,官位亨通。”

“那他用什么来换的?”

许墨庸不说话。

“是用那些孩子来换的吧?你能告诉我那些孩子都用来做什么的吗?他们都死了,还是还活着?”

“黛西,人各有命。每个人都要学会接受他自己的命运。有人能活下来,有人会死去。死未必是最坏的事情。掉进网里的飞虫,不是每个都能飞出去。飞不出去的,便只能认命,接受命运的安排。你我都是如此。”

“这里是在津州吗?”

“嗯。”

“为什么这里又热又潮湿?”

“自然造化。你学科学的,也更应该知道,很多的事情科学反而无法回答。你可以当做是神选之地,也可以当做是神之弃地。”

他看了一眼手表,马上就要到五分钟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会不会忘记你是谁?”

他的心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五脏六腑都被人紧紧缩在一起,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无法回答她,他和她相识近十年,从此以后烟消云散。看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起来,他把她轻轻放下,语调哀伤,“不要记得我。”

我早就在你心里面目全非,你也无需记住我。如果可以,可以再来一次,我试着以新的面孔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可以更改我的命运。

心好像空了一处,潮热的空气像鲜血蒸发后的腥臭的余味,却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冷,呼呼的穿过胸膛。许墨庸走出门,唐英站在门口,目光怜悯。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可伶。”

“起码你还能看到她。”唐英幽幽地说。“能看到就是好的……我们这样的人,原以为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情,爱不爱到在其次事情。所以我们可以游戏人生,可以草菅人命,可以为了完成任务在不同男人之间周旋。然而我错了,当你碰了爱,再也不会顾念其他的东西了,是飞蛾扑火,宁可烧死也心甘情愿。你的心也好,身也好,再也不愿意让人碰了,全是他一个人。他值得,我也希望我可以是一个值得的人。你懂不懂?”

他懂的,他怎么会不懂。可惜他懂得晚了些,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唐英走了进去,看到喻宛央如同木偶一样躺在床上。她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宛央,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在心底默念,“不要让我失望,我已经等了你十五年。”

唐英直起身子转身走了出去,有人走过来恭敬道:“大先生说,准备好了就送喻宛央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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