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戏院散场了,戏班收拾好东西,一箱一箱整理、盘点行头装上马车。等忙完了,差不多已经要到深夜了。东西先行一步运回了梨芳院,苏姜最后才和几个师兄们走出戏院。
街上行人稀少,梨芳院有自家的包车。苏姜正要坐上洋车,远远瞧见一个人站在街心,呆呆地望着闪烁的霓虹。
苏姜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两眼。坐上了洋车,车夫正要拉走,苏姜突然叫停了他,下了车走到那人身边。
“小姐,这么晚了,你是在等人还是迷了路?要不要替你叫辆车?”她轻声问道。
那女孩子微微转过头,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你认识我吗?”
“啊!原来是喻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宗探长没和你一起吗?”
喻宛央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我忘了我住哪里了。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
苏姜看她神志有些迷糊,却又不像是伪装,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情。只得叫师姐先看着喻宛央,她一路小跑进戏院里,找经理借了电话,先打给了宗择。挂了电话后,又觉得不放心,又打给曲少杰。
为了方便宗择随传随到,曲少杰的房间扯了一根线,装了电话机。曲少杰这会儿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响起的急促的电话铃声吵得烦躁。他拿枕头盖住了脑袋,想要忽略那电话声。无奈那铃声一声紧似一声似的。他终于清醒起来,拿起电话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苏姜很过意不去,但因为她和喻宛央难得投契,所以很是担心她的安危。“曲医生,是我。”
她清灵的声音一响起,曲少杰便完全清醒了。“小姜?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姜一时怔忪,刚才是听得出来他半梦半醒间的不耐烦的,可是他却一下就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冰凉的手,这时有了暖意。她抱歉道:“不是的。真是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我在大戏院门口遇到了喻小姐,我看她好像是有点不大对,我已经给宗探长打过电话了,可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你等下去梁园看看?”
宗择的车很快就到了,他急匆匆地下了车,看到喻宛央疾步走上前一把拉进怀里:“央央!”
她却像触电一样,猛地推开他,疑惑地问:“你是谁?”
宗择看她木然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走近两步,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停住了,因为发现她在往后缩。
“我是宗择,是你的未婚夫。”
喻宛央警觉地望着他,眉头拧着,“未婚夫?”然后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他的心顿时一凉,怎么会,她怎么会不认识自己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喻宛央却缩在了苏姜的身后。苏姜见两人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劝道:“宗探长,天太冷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梁园再说吧!我已经通知曲医生了,他会替喻小姐检查的。”
苏姜同宗择连哄带劝把喻宛央送上了汽车。
许墨庸一直坐在车里,隐没在黑暗里。等着看到宗择的汽车消失了,那一只烟也吸到了烟尾,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曲少杰早已经等在了梁园,等人回来,他先替喻宛央检查了身体。好在她并没有抗拒。
“身体没什么大碍,也没有外伤。但是似乎失去了记忆。”他拉开她的胳膊,看到了针孔,“被注射了药物了。”
喻宛央缩回了胳膊,漠然得望着一屋子的人。彩玉在旁边哭得人心烦,宗择安慰她道:“别哭了,小姐已经安全回来了,你先去替她放洗澡水吧。”彩玉这才止住哭泣上楼给她放水铺床。
“这是我的家?”喻宛央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目光又转回到面前的人。“你们是谁?”
曲少杰和苏姜一一向她介绍自己,她听完摇摇头,“我不记得你们了。”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又看了看后院,问:“那里亮着灯的是什么地方?”
“是你的温室。你每天都在那里工作的。”
“我是种菜的?”她低头不解地看看自己的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曲少杰送苏姜回了梨芳院。彩玉伺候喻宛央洗澡,然后替她打开衣柜,问她穿什么。她的目光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仿佛第一次见这些衣服。彩玉一直红着眼眶,拿了一件墨绿色织金鹤的寝衣,“小姐,你从前最爱穿这件。”
喻宛央漠然地扫了一眼,指了另外一件粉红色的,“给我那一件。”
宗择算好了时间过来看她,她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惧意。他每次靠近,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彩玉看着十分焦心,劝解道:“宗先生,让小姐早点休息吧,也不知道这几天她经历了什么,看这瘦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也只能如此了。宗择点点头同彩玉一起下了楼。熄灭了灯躺回床上,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天快亮了,他听到了彩玉起床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然后听到大门的响动,他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她提着篮子出去买东西。
宗择起床出了卧室,上了三楼。他轻轻敲了敲门,“央央,是我。”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脸倦容的喻宛央,“宗先生,这么早有什么事情?”
宗择撑住门,“央央,我想你快要想疯了。”然后走近两步想要拥她入怀。
她站着没动,目光闪了一下,却突然推开他,把门关上。“对不起,给我点时间,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宗择失落地望着紧闭的门,她真的忘了他?他们之间的那些,真的全都被抹去了?周身仿佛被迷雾围绕,那个同行的人消失在长夜里。而他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失措。
当他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楼梯口人影一闪,他缓缓走下楼,发现彩玉在客厅里正从放零钱的箱子里往外拿钱。
彩玉呵着手道:“宗先生您起了?我去买小姐爱吃的东西。瞧我一高兴,脑子就不好用,刚才忘了带钱了。”
宗择点点头,“我去警察局了,不用准备我的早饭了,你好好照顾宛央。”说完,神情失落地拿起大衣走了。
到了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喻宛央似乎和彩玉已经熟悉了起来。两人在熟络地说着话,但一见他进来,她的表情就变得紧张起来。
彩玉去布置碗筷,上好了饭菜,喻宛央坐到餐桌前默默地吃饭。这顿饭三个人都是静默无声。
吃完饭后,喻宛央却没有离开餐桌,她抿着唇看了宗择一眼。
“你有话跟我说?”他和声问道。
喻宛央点点头,踟蹰了片刻,用很不确定的语气问:“我们是有婚约的?”
“是。”
“可是对我来说,你现在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们可不可以先把婚期推迟?”
宗择默然不语。
“对不起。只是今天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的信,知道我有祖母祖父和母亲。我现在很想去见见他们。也许看到他们我就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越快越好吧。我看这里一切都很陌生,觉得很怕。对不起,我脑子很乱,连家里的地址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带我去打一封电报给家人?”
宗择轻轻叹了口气,“好,明天我带你去。”
喻宛央客气地谢过他,然后上楼去了。
彩玉过来收拾东西,看他落落寡欢,忍不住开解道:“宗先生,您别太难过,小姐大概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很想去看看家人吧。等到她想起来以后,你们又会像从前一样了。”
宗择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谢过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宗择载着喻宛央去了电报局。从电报局出来,雨下得更密了,他替她支着伞。因为她总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他把伞倾在她那边。他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两人上了车,一路无话。
车本来向着梁园的方向开着,却突然变了道,飞快地向城郊开去。等到车停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甩掉了。
他熄了火,身上的外套湿漉漉的穿着难受。他脱了外套和毛衣,好在里面的衬衫不算太湿。窗外的雨倾盆而卸,整个天地都模糊了。而眼前的人,却那样清晰。
他呼出的气息因为天气寒冷而变成白雾,他歪头看了看外面,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大概一时半刻不会停的。”他想转头安慰她几句,却不料她突然探身过来捧住他的脸吻上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吻得有点发蒙,回应是本能,却渐渐明白了这个吻的意义。这些日子来积攒的担忧和阴郁都一股脑儿的奔泻出来,他忘情地回吻着她,他们本不需要语言。
单薄的衬衫发着烫,足以抵抗这寒气。
“原来我要找的人是你!”她眸子里漾着水汽,又哭又笑,“不是‘小康’,是‘小棠’。我遇到卢启民,他说我当时在说‘糖’,以为我是想吃糖。后来我在梁园的树洞里看到伯母的给你抄的经文,你原来是叫宗择棠的,对不对?原来真的是伯母,原来我要找的你一直是你……”
她的话被他的吻吞没,他们之间还需要什么语言呢?萍水相逢的不期而遇,原来是命运的早有安排。
他抵着她的额头,“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忘了。”
“差一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药,药力很猛,我的头一直迷迷糊糊。我是昨天午觉过后才清醒过来的。”她微微扬着唇,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我这样的特殊体质,等我死了以后,也捐给医院做研究用,也许能研制出什么特别的药也说不定。”
“我可不可一自私一点,不让你捐献?就算是死了,骨头也想和你在一起,不分开。埋在地里也好,烧了也好,永远在一起。你陪着我,好不好?”
她眼眶发热,重重地点头,“好。”
她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从许墨庸的话里看来,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客人。
“是许墨庸给我打的针。那时候我好怕,怕我真的再也记不得你了。我也好后悔,后悔还没做过宗太太……宗择,今天就让我做宗太太,好不好?”
大衣褪去,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蕾丝洋裙,像是有备而来。她跨坐在他身上,绯红的双颊却带着倔强的义无反顾。她反手将背后的纽扣一粒一粒解开,到了腰骶,她停了下来。没敢看他,拿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背后。只要轻轻一拽,他知道眼前会是怎样的春色盈目。
“天父会原谅我的。”她低声说,声音差点被落雨声淹没,却又如响雷在他耳里。
心被那总也没个停的雨砸在车上的声音扰的凌乱不堪,他们被雨水封在狭小的车里。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跋山涉水地只为见这个人,把自己交托给他。人生苦短,如果没有和你一起经历过,那生命怎么能称得上圆满?拥有彼此,心和身体,这世界上,除“我”之外,尚有一个“我”,供我栖息,容我长眠。
她吻上他,吻得没有章法,她感到他的纠结、他的犹豫。他回应着她的吻,制住她上下点火的手,“买了船票就走,你回美国等我,等我把这里处理好,我去接你。答应我。”
她只是吻他,可听不到她的答案,他不能放任自己。“嗯?听话?”
她也停下,静静地望着他,“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他怕自己后悔,前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他在失控的边缘,内心惊涛拍岸,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握着她的手,不叫她再动。
“你是想送我走,然后自己去冒险?宗择,你休想!”她已经这样了,她还能怎样?她想,如果他们真正拥有了彼此,那么这世间会多叫他牵挂一分,他就能多顾念他自己一分。但他还是想撇清关系,那些话不过就是骗她走得远远的。他时刻准备与那魔鬼同归于尽吗?
她愤然地把手往回抽,却被他牢牢握着,她赌气般地咬在他唇上,直到口里腥甜四散开来,而他却任她撕咬。她垂着头哭了起来,“你根本不想要我,姓宗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都已经要做罪人了,你却不要我!”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那困兽在笼边不耐地徘徊往来。她仍旧倔强地去解他的纽扣,一粒两粒……倦鸟投林,困兽笼开。他一翻身,她已经在他身下。
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看见他眸子里燃起的火,烧得她发烫。在这逼仄又广袤的天地里,在胆怯和无畏里,在撕裂和填满,在疼痛与欢愉里,在坚硬与柔软里,在血与泪里,他终于和她再也解脱不开了。
彩玉等到了深夜才见两人回来,神色都很疲惫,“雨下那么大,我还担心你们。”
“回来的路被水淹了,过不来。只好绕道,等雨停了再说。明天开始给小姐收拾一下东西,过几天,小姐要回美国了。”
喻宛央对她们的谈话似乎丝毫没挂在心上,叫彩玉去放洗澡水,洗了半天然后就自顾自睡了。
登船这日许墨庸也来了,喻宛央如同对着陌生人一样对他。船声轰鸣,送别的人们下了船,许墨庸看到喻宛央在甲板边看了看,目光没在任何地方停留,然后就进了去。
宗择静静地站在码头一直望着船。
许墨庸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去的时候停住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的目光突然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
“要下雨了。”许墨庸突然说。
宗择看了看天,“是。”
“宗先生信命吗?”
宗择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
许墨庸拿了一块金币,金币在手指间翻转。宗择从口袋里也掏出了一枚,“捡到过一枚,不知道是不是许先生的。”
许墨庸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揣在了口袋里。他似乎也没急着离开,而是抽了一根烟出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这世上多少人,不肯信命。逆天改命,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许先生想要什么?”
许墨庸深吸了一口烟,“人未必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是不是,宗探长?”
宗择赞同地点点头,看着邮轮远去。但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什么了。
“一时想要的东西也许下一刻就发现无足轻重了。宗择,黑和白之间,不过一线之隔。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是白的,其实早就是黑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滑过去了。你以为的运筹帷幄,也许不过是旁人的请君入瓮。”
“螳螂捕蝉,也许我能寻到一只黄雀也说不定呢?”
许墨庸笑了笑,“那就看你的能耐了。”他扔了烟蒂,用鞋掌碾碎。然后离开了。
送行的时候喻宛央没让彩玉去,这时候她正呆坐在椅子上望着后院。听到门动了,她习惯性地跑去叫“小姐!”进来的却只有宗择一个人。
“小姐已经上船了?”她尤不可信地望了一眼门外,可他身后空空。
宗择点点头。
彩玉手指搅着发尾,不安地站在一边。
“彩玉,央央从前说过,虽然她帮你赎了身,但是毁了你的卖身契,你是自由人,不是谁的奴隶。先在央央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房子我买回来了,但是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不方便留你。”
“宗先生,你不用说了,我懂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马上就会走的。”
宗择不再言语。
彩玉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提着一只柳皮箱子出来。她双眼红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宗先生,我回我哥那里去了。如果小姐有一天回来,你能叫她去看看我吗?我想亲自和她说一句话。”
宗择微微点了点头,“好。”
彩玉拎着箱子,走到了门边。拉开门,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
“彩玉,曹队长是个好人,你不要害他。”他声音平然的没有任何情绪。
彩玉终于崩溃,泣不成声,擦着眼泪,“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见曹队长的。宗先生,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没办法的,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能看着他死……对不起,对不起。宗先生,你要多保重。”说完向他磕了一个头,拎着箱子跑走了。
宗择叹息,他并不想责怪她,人生于世间总被种种事情缠身。有软肋,难免被人利用。而他的软肋这时候已经走远了,他再没什么可怕的。他和魔鬼签订了契约,而魔鬼却还没有来讨债。
那日见宫济山,他问:“如果有可能,喻宛央和你的母亲,你只能得到一个。你会选择谁?”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把喻宛央送出了国,自己独自去寻找母亲。母亲还活着,在等着他,等了十五年。他不孝,让她等了那么久。
宗择直接请曲家介入,调了军队包围了宫济山的住处。但宫家却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只在书桌上留了一张卡片,上面的四个字“虚席以待”,旁边粘着一朵干枯的薄雪草。那是八月六日的花个纹,是他母亲的生日。
“按照央央的记忆,他们应该有一个巢穴,很可能豢养了不少杀手,目前看应该就在南山里的某处。”
曲少杰笑道,“你是打算入虎穴擒虎子?不过这种事情可不适合我。”
“知道你这双手是拿手术刀的,精贵的很。我打算自己去。”
“可惜了,小三婶不在,不然你们倒是正好一起去。‘聪明大胆’说的就是她了吧?”
宗择在地图上标注可能的位置,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曲少杰却仍旧不解:“我说,你怎么舍得叫小三婶走呢?”宗择不语,曲少杰过了半晌忽然间似乎洞察到了天机,他脸色大变,“不会你是打算身先士卒吧?”
“不会,我答应过她去接她,没那么容易去送死。”
“那为什么?”
“有些人会叫你勇敢,也会是你的软肋。与其把软肋暴露给敌人,我宁可拆了肋骨轻装上阵。”
“伟大伟大,佩服佩服。但是吧,我要是小三婶,宁可和心爱的人同生共死,也不愿意一个人在天涯海角提心吊胆地等。”
宗择不想再谈那个,把地图退到他面前。“津州底下有暗河,从那个水井开始,推算我们走出的距离,再往前不远,正好到达暗河。顺着河水流向,能一直通南山。
央央说她离开的时候,又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念《蒹葭》,和她小时候的景象和相似。因为那时候药力最强,她又被蒙着双眼,所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他停了片刻,会不会是母亲?如果她被囚禁在那里,又是如何能接近到喻宛央?
他回国神,接着说:“央央说被软禁的地方温度很高,不是水汀烧出来的热,气候到像在春夏。她清醒的时候隐约听见外头人说了一句‘下一次山门开’。我怀疑这个地方隐藏在南山深处,应该在水边,或者入口在水边。
记得《桃花源记》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也许这个地方就是另一个‘桃花源’。所以我这次主要就是去找入口。”
“好,那我再去找大哥借兵,也跟着你进南山。我们人多,不能和你同路,我会叫通讯信兵和你保持联系。你找到入口不要轻举妄动,我带上大炮,直接叫他们把山炸平了。”
宗择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山里究竟有什么。那些失踪的人又都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被掠进山里,炮轰只会伤及无辜。”
曲少杰点点头,“那我们先找入口,到时候再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入山?”
“三月二十二日。”
三月二十二日,天气渐暖,有了春意。天刚泛出一点鱼肚白,晨间露水从树枝上滴落,落在他脸上。没有她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如此荒凉。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两把手枪,两把匕首。一见刀枪便会破杀戒,但是他答应过她,会去找她,所以他必须活着。他轻轻吻了吻手上的婚戒,“央央,等着我。”
锁好房门,上了汽车,他刚发动起车子,突然有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身黑色皮衣皮裤,戴着黑色鸭舌帽。他还未看清来人,那人却低声道:“开车吧!”
这个声音叫他先是惊喜再却是怒气横生。他推门下车,一把把那人拉下车,一路拉进门里往墙壁上一推。鸭舌帽下露出一张讨好地笑脸,她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压住手。
她扁了扁嘴,“弄疼我了。”
“为什么回来?”
“我想你。一分钟看不到你就想你想得发疯了。”她想去抱他,他却在气头上,压得她不得动弹。
“船到了沪港我就下来了,可是我不敢来见你,猜你大约今天会行动,所以才敢出来-------你生气了呀?”她动弹不得,只能偏这头去寻他的目光。
他何止生气,简直气地想咬她。
她撒娇地说:“你不想我吗?你就舍得我走呀?哎,你轻一点嘛,手好疼的。”他终究于心不忍,稍稍松了力气。她借机挣脱了双手,讨好地抱住他,却一下摸到他腰后别的枪。
“我就知道……”她叹了口气,“你从来都不用枪的。这次是不是很凶险,你是不是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不是。”
她的眼眶却红了,抱得更紧,“我才做几天宗太太,还没做够。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气得吻住她,咬得她的下唇发疼。她知道他在纠结,只是真的在咬。她疼得“丝”了一声,他这才松开牙齿,吻变得温柔的不像话。
她捧住他的头,“让我和你一切去,好不好?记得我说过吗,那个吉卜赛女人说我能活到九十二岁,儿女双全。我不会死的,而且会是你的福星。宗择,我还没给你生孩子。”
他在犹豫,他想和她在一起,却是怕,真的怕。
她突然反身把他压在墙上。她抬起头,他的头上方挂着一个十字架。她改成十指相交,握在胸前,“亲爱的天父,我喻宛央现在你的面前和宗择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我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生命终结。愿天父你保佑我们。
宗择,从这一刻起,嫁给你,做我的丈夫。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你现在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他的眸子渐渐浮起了雾气,水光中,全是她的面孔。
谁又曾真正抵抗过命运,而她是命运赐给他最大的怜悯。
他把她的戒指从前襟口袋里拿出来,戴回到她的手上。“我愿意。”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婚礼这样简单又潦草,但是她一点不遗憾,一点都不后悔。直到离开的时候,她才真正直到,再盛大的婚礼都比不过他在身边。但就算没有美丽的婚纱,旁人的祝福,只要有他,就像拥有了全世界。
他一把横抱起她,往楼上去。等她发现他要做什么时,挣扎着想要下去,“要去办正经事呢,保存体力。”
他却笑着,“先办最正经的事情,力气是用不完的……”
她脸一红,算了,不管了!
曲少杰坐在吉普车里,用来通讯的信兵跑过来,“宗探长还没出发。”
曲少杰看了看表,疑道:“还没走?”
“是啊,本来是要走的,结果突然来了个人。过了一会就看到宗三爷拖了一个人下车进了屋。”
“什么人?”
“没看清,个子不高,穿着皮装马裤,戴着帽子。不过,瞅着像个女人。四少,您看?”
曲少杰立刻明白这人是谁了,他笑道:“再等一下吧。你去守着,宗三出发了,你过来说一声。”那人应声说好。
曲少杰的手指轻轻在膝头敲了敲,宗择怕是要有一阵子才能出发了。他突然觉得应该去见苏姜一面。虽然她待他同旁人没什么不同,对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但他就爱她这冷傲的劲儿。虽然此去他不见得有什么凶险。但见一见总还是好的,起码放心。
曲少杰同营长交代了一声,驱车去了梨芳院。到了地方才知道苏姜今日在大戏院唱戏,他便又奔去了大戏院。人家那一对演着生离死别,他被感染得也突觉出一丝悲壮来。越是见不到苏姜,他越觉得大约此去难回,总要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自己倒给自己加了一出戏。
大戏院的经理是知道他是梨芳院的大股东,虽然没买戏票,还是殷勤地迎了他,引着坐了前坐。
苏姜打他一进来就瞧见他。见他今日里穿了戎装,心理便是咯噔一下。唱完一折下场,偷偷挑开帘子一看,曲少杰刚才的座位处却是人去楼空。
她的心不知道怎的七上八下,但扮着妆又不能冲出去,心里空空落落,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想往外去,被师兄拦住,正发着急,却看见曲少杰走过来。
她急走近两步,又停下,一双眸子盈盈楚楚地呆望着他,直看得他心头发软。
后台人多嘴杂,曲少杰指了指经理办公室,苏姜会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曲少杰本想关门,想了想,还是半掩着。
“你要去哪儿?”她问得急,连“曲少爷”都忘了叫。
他觉察到了,心花怒放,却没敢忘形。“今天有些事要办。”
“是不是很凶险?”她知道他这人平常总和家里撇清关系,不是凶险事,他不会穿戎装。
曲少杰笑了笑,却说:“过来看看你。”
她心被人攥着,紧的发疼。定然是凶险的,不然不会这样正经地同她来告别。
“没什么事,你回去吧,马上要上台了。”他声音温柔的叫人发颤。她挪不开脚,心底攒满了委屈。
他的手抬起来,想要抚一抚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样悲伤。但手在半空中停住,缩回来只尴尬的搔了搔眉毛。“阿鸾可好?吃奶睡觉都好?”
“都好。”她说
“那你保重。我走了。”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只能抿住唇。厚重的油彩遮盖了她脸上的不安和不舍,曲少杰笑了笑,“去吧,他们在等你,要上场了。”
他走到门边,苏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曲……”。
他猛然间转回身,却是捧住她的唇吻了上去。而她却静静地被他吻着,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滚下两行泪来。
他想给她擦擦眼泪,手指却不敢动她的脸,“对不起,弄花你的妆了。”
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难过,哭着摇头。“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瞎说!你有什么不顺心,回来再罚我。要是,我说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他感觉有点编不下去了,这样骗个丫头。
她哭得更凶,拼命摇头。
“我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你记得找个好人嫁了。”
“我不嫁,谁都不嫁!”她终于抱住他。
那一刻终是“晓色云开,春随人意”。曲少杰回抱住她,低声轻笑,“哪有姑娘不嫁人的?那等我回来,嫁我吧,好不好?咱们说定了。只是我家人肯定是不同意的,到时候被赶出家门,你要养我。”
她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真怕他一去无回。
曲少杰失笑,“这等下还怎么唱祢衡啊。乖,去补妆去吧。”苏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补妆。
曲少杰从大戏院出来,春风得意。这方法虽然有点卑鄙无耻,可耐不住管用啊。照这样,去趟南山回来,最好给自己弄点小伤,说不定他还能赶在宗择前头当新郎官,毕竟宗择还是要漂洋过海让人家相看相看。他这里反正父母是会反对的,他早就有了打算。宗择先头的房子就不错,地段儿好,又僻静,离梨芳院也不远。他和苏姜正合住。反正曲家四个儿子,不多他一个传宗接代。
仿佛终于给自己定好了终身大事,曲少杰一身轻松地开回了营地。想了想,算了,还是同宗择他们一起去,不然呆在后面可没有受伤的机会。于是交代了营长,先悄悄把军队带上山,他同宗择一道。
开到了梁园,宗择的车还停在门前。他靠在门口抽了支烟才看到门缓缓打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来。
“三叔,我想好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喻宛央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看曲少杰很有深意地冲着他们笑,本就红云横生的脸这下更是红的要滴出血,逃也似的跳上车。
车行到山深处便开不上去了,只得弃车步行。
喻宛央边走边说:“怎么感觉这里和上次我们来的地方有点不大一样?”
宗择和曲少杰也有同感。但此时开春,树木都有了绿意,景色略有不同也说得过去。
他记性再好,时隔十五年风物已变,他也只能依着记忆里的路走。显然这是条人迹罕至的路,山中偶尔飞起一两只孤鸟,叫声划破天际,显得尤其苍凉。
“当时伯母,是怎样被人发现的?”喻宛央问。
“打柴的山里人家路过。”
“我看这地方像是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是,原来是有路的,现在都荒草吞没了。”
“所以我老师才说过,人力是难以抵挡住自然的力量。只要人迹一消失,自然便会以它自己的方式还原。这附近的山里的人都不见了?”
宗择停下来,打开地图。喻宛央拿了指南针,凑过来看,“这里是李玉同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上次胡大说过的那个村庄,会不会是村子荒了,人都没有了?”
“一整个村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失,也太不可思议了。”
三人又爬了一阵山路,宗择停住了,“就是这里。”
喻宛央明显感到他的手发凉,她握了握他的手。因为走路,她身体正冒着汗,滚烫的手让他身体没那么寒冷。
“既然棺材里的不是伯母,那说不定伯母还活着,你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只是替代品。”她试图想让他走出童年的阴影。他望了她一眼,那小小的身躯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坚强和力量。他微微笑了笑,“我没事的。”
宗择走到一棵树前。树身上有刀刻的痕迹,他摸了摸,“那时候吓得有点发傻,父亲说你若说不出来,就在树上刻上字吧。”
喻宛央走过去,那棵树已经很粗了,歪歪扭扭不知道写得什么。字刻的很深,足见当时的痛苦。他不说,她也不愿意去问当时写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喻宛央见他大概想单独呆一会儿,便稍稍走远了一些。她拿了望远景,往远处望去。不过就是随意一望,山中寂寂,大部分的树木她都认得,她在寻找在自己不熟悉的品种。
突然,一张狰狞地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手一松,望远镜掉到了地上。因为忘了挂在脖子里,望远镜就势往下滚去。
她急着追着去抓望远镜,谁知道抓了几下没抓住,脚底一软突然踩空。轰隆隆脚下泥沙具下,她也跟着往下坠。千钧一发时,她被人拦腰一把抱住。她扬头一看是宗择,他半个身子悬空,只靠着腿勾住一棵树干。
曲少杰见状,忙从宗择的包里找了绳子出来,往下一扔。宗择抓住绳子在手上缠了几圈,“往上拉吧。”
曲少杰一边往回拉两人,一边抱怨,“你们俩瞧着也不胖啊,怎么会这么重!三叔我的手要是废了,下半辈子你得养我!”
喻宛央听见,在下头喊,“你三叔不养你,三婶养你!拜托你使点劲,我就快掉下去了!”
曲少杰咬着牙,回她道:“使着劲儿呢!生孩子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然后大叫一声,真把两人拖了上来。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甩着手腕,庆幸道:“还好手没断。”
“刚才怎么回事?”宗择确认了她没事,才开口问。
“刚才在看山上的树,谁知道突然闯进来一张鬼脸,我被吓了一跳,望远镜就掉下去了。我去抓没抓住,不小心一脚就踩空了。”说完她往前趴着看了一眼,被宗择又拽回来,“小心!”
喻宛央指了指下面,“这边怎么会是悬崖?”宗择也觉得奇怪,上回来的时候并不记得这地方在悬崖附近。他们又抬头望向远处,“你们发觉没有,我们现在位置看过去,似乎和刚才不大一样?”
那个人定下今天的意义是什么呢?
喻宛央拿手一指,“你们看那个地方,那个山峰的轮廓,就像是卢先生画里的一样。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他当年的位置。他那时候从这里能看到红云和村落,可是为我们什么看不见呢?”
三个人都站在那里,试图去寻找村落的影子,但是除了树木,什么都看不到。
此时到了正午,突然天色渐渐昏暗了一些,“怎么要下雨吗?”曲少杰抬头看看天,云层很厚,却不像是要落雨的云。
太阳慢慢藏到了云后,曲少杰拿着指南针,左右晃了晃,不知道为什么指南针也失灵了。“真是奇怪了,指南针也会失灵,是不是摔坏了?”
“不会吧,又没摔过。”喻宛央从他手里接过来,果然是失灵了。“真是的,指南针坏了,望远镜也掉下去了。刚才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边有个鬼脸。不行不行,我看看能不能把望远镜捡上来。”
曲少杰不以为然,“你这学自然科学的,也会相信鬼神一说?”
“理论上是不信的,但是确实是看见了,所以需要再证实一下。”
“咦,好奇怪啊,你看,那边是不是起雾了?正中午起雾?”喻宛央指了指那边。这时候仿佛是卢启民的画上添上了云雾,过了片刻看到一片火红。“哎!红云!”接着仿佛是一个村路,若隐若现在云雾中。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门开了’?”宗择道。
四面环山,那个村落在中央,似乎没有路通过去。宗择从刚才喻宛央摔落的地方望下去,下面也被云雾遮着。他检查了一下绳索,“我下去看看,应该哪里有路的。一个村落,不可能凭空出现、消失,里面的人一定有出入的地方。”
喻宛央不说话,只是默默戴上手套,负手扬着下巴站到他眼前。他叹了口气,“你和我一起下去。”她这才唇角微翘,“好呀!”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宗择又给曲少杰安排,“等我们下到谷底,你按照刚才我们留的路标,去把人带过来。如果有事,我会发信号。”
绳索是找了山里采药的药农指点过的,多长、多粗、如何结扣,都做了万全的准备。绳子系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另一端扔了下去。宗择检查了一下,确认绳扣打结实了才对喻宛央道:“我先下,你再下。”她点点头。
雾气更浓了,他一下去便没了身影。过一小会儿,喻宛央也顺着绳子下了去。山体不算太陡峭,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有岩坎和石缝可供借力。只是雾气太大,他无法判断谷底到底有多深。每隔一阵他会同她说一两句话,确认她一切都好。约莫下去二十分钟,似乎穿过了雾,脚下逐渐清晰起来。离谷底不远了,绳子也到头。他到了绳尾,先攀住了一棵树,仰头提醒她注意,绳子不够长了。
她踩在岩石上喘息了一会儿,背手从包里拿了爪钩扔给他,“带着这个,差不多能到谷底。”只是这个没办法经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宗择把钩子勾住树身,先滑下去,喻宛央才跟着下来。
两人落下后宗择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长长的手哨声,是山里人常用的那种,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曲少杰在上头听见了,然后顺着来时的标记去找他带来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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