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手边空着三个座位,她叹了口气,“往年韵梅夫妇和元蓁总是来配我吃饭的,现在倒好了,人是一个接一个没了。”
宗扱怕母亲在喻宛央面不给宗择留面子,忙笑着道:“母亲不要替姑姑担忧。我昨儿个还去看过姑姑,医生说再养阵子就好了,到时候再接姑姑过来同母亲聊天。”
宗老太太凉凉笑了一声,“她哪儿还有闲心聊天哪!丈夫死了,女儿没了。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她掀了掀眼皮,扫了一眼宗择。
宗扱赔笑道:“姑父是积劳成疾,没熬过年关,确实是伤心事。元蓁许配给了陆家,虽说门第低了一点,总还说得过去,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嘛。”
老太太又语带嘲讽地笑了笑,“你也就是哄哄我这个老婆子,真当我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吗?”
喻宛央看出其中端倪来,这是在责怪宗择吗?蒋洪明是元蓁杀的,他的孩子是自己抛弃的。他们的悲剧本就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关宗择什么事?
宗择闻言并不辩解,只是面色平静的垂着目光在眼前的盘子上,略略动了几筷子。
宗晏文看情况不对,撒娇道:“好了奶奶,明儿我陪您去看姑奶奶呗!今天三叔的女朋友在这里,还不够您老开心的呀?”
宗老太太微微笑了笑,转向了喻宛央。看她气质出众,衣着摩登,配饰也是华贵又不张扬,便知道她家境不错。也听不出来是不是真开心,老太太笑着道:“开心,怎么会不开心。”
用完了年夜饭,小辈们都要磕头拜年,老太太给众人派压岁钱。轮到宗择,老太太递了一个眼色给儿媳,宗太太含笑去取来一盒子。老太太淡淡道:“这是你父亲给你留的地产和股票,看着你也快成家了,也该拿给你了。”
宗择磕头谢过她。老太太又转向喻宛央,冲她招了招手。她没进门,尤是客人,无需下跪,只是走近了,行了一个礼。得了一份压岁钱后,老太太又吩咐她的贴身大丫头去房里取东西。过了一会儿丫头过来,这回是一只檀木盒子,却小巧的多。
老太太拉住喻宛央的手,“我们择儿向来对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不怎么上心,他父亲去的时候叫我好好照顾他。今天他肯把你领进宗家,可见是生了安定下来的心。我瞧着你这丫头又标志又大方得体,简直无一不称心,我总算是不负他父亲的托付。这个------”老太太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碧玉的镯子。
“这个镯子,要说多昂贵也并不是,但是还是有点来历。喻小姐大约也知道择儿不是我亲生的,这个镯子是择儿生母生前一直戴着的。我想着还是要送给择儿未来的媳妇才合适。
喻小姐看着也是出自富贵人家的,见惯好东西,不要瞧不上这镯子。总归是他母亲的一份儿心。他父亲放在我这里,我放到现在,就是等着这一日。”
宗择脸色微变,他是记得母亲总戴着一只镯子的,没想到会在老太太这里。那么这镯子是从母亲尸体旁捡回来的?他为什么不记得?
喻宛央谢过她,大大方方地把盒子接了过去。
老太太体力不支,早早回去休息。看着年轻人们玩了一会儿,宗择和喻宛央便告辞离开了大宅。
路上行人稀少,车灯所射之处是两道朦朦胧胧的光柱,除此外便是无边的黑夜。他开车的时候,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头,歪着头看别人院子里突然飞升上天的烟花,绚丽又热闹。而他则是安静地开着车,这时候比平常都沉默。他像个没家的孩子,旁人的热闹都和他无关,他自己把自己关到门外。
“以后有我陪你。”她喃喃地说。没头没尾的,他却是听懂了。他微微偏过头在她发顶亲了亲。此时云里疏星,人间夜色,沧海无惊。
车还未到梁园,远远瞧见有人站在大门外负手而立,像是专程在等人。车停在门口,那人转身过来,见喻宛央下了车,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黛西。”
“烔文?”喻宛央讶然。
康烔文走上前拥抱一下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宗择看那人肤色偏深,脸部轮廓深邃。虽然中文很流利,但举手投足带着十足的洋派。
喻宛央身子有点僵硬,感觉到宗择投来的目光有点冷。她忙介绍道:“这是康烔文,这位是宗择宗先生,是我男朋友。”
康烔文讶异地“哦”了一下,但随即又浮起笑容,非常礼貌地伸出手去同他握手:“宗先生,幸会。”
喻宛央开了门把他让了进去,因为彩玉去了曹家,所以她亲自准备了些小茶点,煮了咖啡。端给他的时候问:“什么时候到的?不会是刚到吧?”
“前天靠上了岸,然后办了点事情,向墨庸兄要了你的地址。刚刚得闲,这才过来看看你。”
宗择并不想打扰两人谈话,便告辞上楼。但两人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他还是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你女朋友也一同来中国了吗?”
康烔文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我们分手了。”
喻宛央惊诧地脱口道:“哎呀,好好的,怎么就分手了?”说完觉得有点不妥,便咬着唇不说话。康烔文从当然看得出她的顾虑,安慰地笑道:“本来我确实是来履行婚约的,但现在看你有了心上人,估计我们的婚事大约是没什么希望了吧。”
喻宛央也没掩饰,轻轻地“嗯”了一下。两个人互相没有感情,怎么能因为一纸婚约而捆在一起,一捆就是一辈子呢?从前她觉得大约相处久了,应该能生出得来感情,就像是祖父祖母就是包办婚姻,也能白头偕老过一生。但等到心有所属后,才懂得没有感情的白头偕老,还不如爱到极致的三年五载。
“我是已经同祖父说过了,希望解除咱们的婚约。”
话说得太直白,她也觉得有些失礼,便又问:“康伯父、伯母可好?”
“他们都好。我临出发前也去看了喻老先生和老太太,还有你母亲,他们也都好。你母亲还拖着我的手叫我带你回去。”
说起家人,也触动了她的心事。大约母亲又要哭得昏天黑地。说不想家人是假,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走不掉了。此心安处是吾乡,叫她抛下宗择吗,她做不到的。
看她踌躇无言,康烔文安慰道:“你不用觉得太为难。你既然心有所属,我也乐得成全,就像上回你成全我一样。家长那边你就不用太担心,我自会同他们交代。”
“烔文,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康烔文揉了揉她发顶,“跟我还客气什么?”
两人都是性格通达的人,聊了一会儿便又聊到了橡胶上。喻宛央带他去温室参观,听说他准备投资在津州做橡胶厂后极是兴奋,“等这第一批成熟了,你带过去试试看,看出胶率能达到多少。如果结果不错,我们就可以物色种植地,先试种一批了。”
两人聊得很是投机,不知不觉快要到子夜。康烔文是个很知礼数的人,见时间不早便告辞离开。等送走康烔文,她才想起来宗择好像太安静了。
她走到他房间外,门半开着,他正坐在书桌前。他的书桌上摆了一些资料,他的目光垂在资料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喻宛央很是抱歉地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把下颌搭在他肩头。轻轻地问:“干什么呢?”
“在想一些事情。”
“那个康烔文,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她说这个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胳膊收得很紧,生怕他逃走一样。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声音惯常的温和平静。
她又往他脖子里凑了凑,不知道他所谓的“知道”是指的什么。她软着声音,毕竟这事情她应该先同他说清楚。但他们都已经互相表白了心意,现在人找上门了才提起这么大的事情,显得有些“居心叵测”。
“婚事是我祖父定下的。但是我们没什么感情,原先我只是觉得他人还不错,结婚就结婚吧。后来发现他是有心上人的,所以为了成全他们,也为了找我从前走失的真相我就跑了。”
他还是“嗯”了一声,默默一笑。下颌的线条在灯光里愈见柔和。
“你生我气吗?”她问完了又赶紧补了一句,“不许生我气。他同意回去跟家里人说取消婚事了。反正,只要我自己不乐意,总没谁逼得了我上花轿。”
他又“嗯”了一声。
她歪头看他,“你怎么老‘嗯’啊,说句话呀。”
他微微笑了笑,拉了她的胳膊顺势把她拉坐在腿上,现在变成他笼着她。“我说我都知道,你有未婚夫的事情。”
她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得了你的许先生的警告。”
什么叫她的许先生,这语气里的酸劲儿是哪儿来的?
“我和许先生更是什么都没有。”
他点点头,“我知道的。”比起康烔文,许墨庸才更像是虎视眈眈的那一个。不过,她大约是不知道的。
她气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快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他知道的太多,她睡着时微张的唇,偶尔会冒出几句梦话。她的每一寸,他都铭记于心的清清楚楚。但他只是瞧着她含笑不语,把她瞧得脸也红了。
“你说呀,知道什么?”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低低道,“大约是什么都知道。”声音又沉又轻,总叫人觉得话里有话,暗有所指。明明很正气的一张脸,配上这暧昧的腔调,顿时带上了点不正经的邪气儿。
她耳尖涨得发烫,娇嗔了一句,“讨厌!”想挣脱开,却没挣脱开,被他拢在怀里。
快到十二点了,窗外的炮竹声如海浪一样一波递着一波响起来。她转头看向窗外,有点失望道:“我们居然忘了买烟花炮竹了呢。”
他抬手关了台灯,然后横抱起她。喻宛央吓了一跳,胳膊在他颈子间收紧,生怕掉下去。他抱着她走到窗边,顺手捞了一条厚毯子把她裹住。推开窗户冷风便吹了进来。
梁园地势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去。次第绽放的烟花,响彻不觉的炮竹,四邻里走到院子里嬉闹放炮的孩子的笑声混杂在一处,他们都在这温热的人间里。
他把她放在窗台上,自己站着。她把毯子抻开,把他们两个人裹进去,歪着头舒服地靠在他胸前,揽住他的腰,这样一点都不冷。
窗外的烟花一簇一簇的,都盛开在彼此的眸子里。此前的二十多年,他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相拥在一起守岁过年。她扬起头时,他的目光正好垂下来。她知道这一刻他应该和她同样心有所动。眸子里流光阵阵,她抬手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来,轻轻吻上他的唇。
他们吻得很慢,仿佛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感受彼此的温柔。她想让时间慢慢过,每一秒都细细体味;又想让时间瞬间消逝,片刻就拥有彼此到天荒地老。人生哀乐无端,难求永年,刹那便是永远。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虽然睡着了,手却一直抓着他。他的腿站麻了也浑然不觉。怕她睡姿不舒服,他还是把她抱回了床上,轻轻放了下去。她的手还塞在他衬衫里,刚才她相当正经地拿他的身体给他讲解新学到的人体和解剖知识。
“这是腹直肌,这是斜方肌,这是大圆肌,这是冈下肌,这是背阔肌……”她顿了顿,调皮地笑,“看着人挺瘦,身上的肌肉一块不少呀!”
他捉住她的手,无奈道:“你这样对待尸体的话,尸体要诈尸告你骚扰的。”
她眉目弯弯,带着娇慵,一点都无视他的“投诉”,“你身上的骨头现在我也都记住了,二百零六块,都是我的。”
他宠纵地望着她,只剩暧昧轻笑,“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眼波娇俏。“就是想把你记住啊。脸会变的,肌肉也会萎缩,只有骨头是不会变的。我不是在骚扰你,我在摸自己的东西。”
他索性让她摸个够,只是他忍得要发疯了,最后只能重重地吻回去才能叫她老实一刻。她是基督徒,有上帝管教,再怎样亲密都不会越雷池一步。但他不一样,他知道他与恶的距离不过就是一步之遥,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但他爱她,便尊重她,她再怎样闹,他都控制的住。
现在她睡得这样乖,乖得他不舍得放手。看来他的计划要提前了,等不到陪她回家上门提亲了。先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才是要紧事。
宗择给她盖上被子,她低低叫了一声“宗择。”
他喜欢她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他回应了一声“嗯。”
她没有再说话,刚才也不过是呓语。还有什么被人在梦里呼唤名字更叫人心颤的事情?他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但却拥有了她,他头一回感觉到了命运的慈悲。
从前因为父亲总是繁忙的,所以母亲就是他的全部。很多个除夕都是他们母子俩度过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在大宅,只当是父亲外出做生意。他记得七岁那年的除夕夜,掉了第一颗牙。那一日父亲同样不在家,母亲用红色的绒布袋装了乳牙进去,然后带着他埋在了那颗合欢树下。以后每逢掉牙,母亲都会埋起来。牙埋在树下,人就如同树一样向下深耕,又如枝叶一样向上生长。
喻宛央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在一个箱子里,左右晃动,头昏沉沉的。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你既然走了,何必再回来?”一个女人怒问。
“你看这孩子才多大?孩子妈妈要急疯的!”另一个女人哀求道。
“呵呵,现在是做起菩萨来了吗?劝你少管闲事,赶紧走,不要让他看到你!否则,你自己知道会怎样!”
“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你就真不怕报应吗?”
“报应吗?怕呀,怕得很!可是怕又怎么样,已经脏透了,还能洗干净吗?你以为自己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简直是在做白日梦。”
“你真是疯了!”
“少说我两句,先顾好你自己。再警告你一次,他马上就过来……”
有缝隙透出一点光线来,她极力想透过那条缝隙往外看。她把眼睛凑过去,只能看到两个女人的背影。一个穿着格子旗袍,另一个穿着官绿色的大襟滚边袄裙。
她好像是记得的,看妈拉着她,路边坐着那个穿格子旗袍的女人,她垂着头大约是在哭。她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下,奶声奶气地问:“姨姨,你为什么要哭呀?”
那女人听到有人说话,并没有忙着抬头,而是先偏过头擦干脸上的眼泪,然后才抬头看她。“我没哭。”
“大人就是喜欢说谎。”她嘟着嘴说。“不过姨姨你好漂亮,给你吃我的冰糖葫芦就不伤心了。”然后她把手里还剩下两个红果子的冰糖葫芦给了那个女人。
女人哭笑不得,却奈不了她倔强地眼神。看妈一边扯着她,一边抱歉道:“太太,真是对不起,我家这位小姐就是个犟脾气。”
女人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但女孩子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还是叫她投降了。女人接过那串冰糖葫芦,揉了揉她的头发,“谢谢你,小妹妹。”
看妈拉着她的手,又走了半条街,她看上了一只兔子风筝。因为她的目光太渴望,摊主便坐地起价了。她无聊地等着看妈讲价,想象着那拿只兔子风筝飞上天的样子。那个女人就靠过来,冲着她在笑。她也冲她笑。女人抬起了手。她的手真漂亮,白莹莹的。
往常别人也喜欢捏她的小脸蛋的,这个姨姨那样漂亮,就让她捏一下吧。但是那双美丽的手却变了姿势,迎面压过来了,盖在了她的嘴巴和鼻子上。然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
那两个女人还在说话,突然,门开了,有几个人走进来了。她听到一个男人惊讶道:“你还活着?”
她看不见外头人的脸,却看到那个穿着格子旗袍的女人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她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碧绿的戒指。
她张口嘴想叫“妈妈救我!”但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喻宛央猛地坐起身,梦里的一切还都很清晰。她低头看看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的模样了。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又想起刚才的梦境。
宗择打开灯走近床边,“怎么了,做噩梦了?”他本就是随意靠在椅子上浅浅睡了一会儿,她一动他就醒了。
喻宛央摇摇头,“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描述,似乎是梦,又似乎真的发生过。”
“梦到被绑架的事情了?”
她努力去回忆梦境,可记忆似乎在消退,梦里的情景很快就褪色了。在它没有彻底消失之前,她把能想起的场景都赶快说出来:“我好像是被一个女人捂住了嘴,应该是用了药,乙醚之类的,能让人昏昏沉沉的东西。然后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木头箱子里。有两个女人在说话,那个女人,我先前见过的。后来一个男人走进来,他说……”
很模糊,人模糊、事情也模糊。她想得头痛欲裂也想不起来那男人的长相和说过的话。
他心疼地揽在怀里,“别着急,会想起来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下,往他怀里钻了钻。“几点了?”
“快天亮了。”
她略一歪头,发现自己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却是睡在对面的软椅里。刚才明明在浓情蜜意地看着烟火,结果她居然睡着了,也真是煞风景。睡在他的床上,身上笼得全是他的气息。她给自己寻了个借口,“你这床比我那张舒服一点。”但说完觉得这话听着更不像话。
他却低低地笑了笑,眉目清和,“是,这床选的好,我也是躺着不想起来。”
“彩玉回来了?”
“没有,怕是曹家姐姐留她过夜了。”
喻宛央狡黠地笑起来,“你说我把曹队长给彩玉招个上门女婿多好,每天都吃好吃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她看见他眼睛里布了几道红血丝,“你昨晚没睡?”
“睡了一会儿。”
“是我鸠占鹊巢了,害你没地方睡了吧?”
“没有。想起很多事情,所以就没睡着。”
她揽住了他的腰,“你有很多心事,愿不愿意同我说说?”
他静了静,揉了揉她的头发。很多事情都被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积满了灰尘。是不大敢看,却一直都在的。只要把那尘埃吹去,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真切而熟悉。
“其实是昨晚想起母亲。记得七岁那年的除夕,掉第一颗牙的时候,母亲就埋在后院那棵树下头。她说埋到地里就不怕孩子长不好,新牙就结实不会掉。”
喻宛央也笑,“我们那里的风俗是上面的牙扔到屋顶,下面的牙才埋起来呢。”但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得,突然从他怀里跳出来,“你说埋在哪棵树下头了?不会是那棵合欢树吧?埋的深不深?”
“应该是不太深吧。”他不知道她何以这样紧张。
“哎呀,糟了!早阵子翻修后院,也不知道会不会把你的牙给刨出来弄丢了?”
他却笑道:“不碍事,丢了便丢了”
“不行不行,是伯母的一份心意呢,总不能就让我给毁了,我得去看看!”说着喻宛央就跳下了床,宗择无奈也跟着她一同出去。
工具都是现成的,她拿着锄头刚挥了一下,他却从她手里接过来,“我来做。”
“我力气大着呢!”
“嗯,知道。但我在的时候,你就不用做这样的事。”
她娇甜一笑,“那好吧。”祖母说过,女人不要事事逞强,偶尔示弱,男人就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记得每颗牙都是用小红丝绒袋子装着。宗择在记忆中的地方挖了几下,空无一物。连着换了几个地方,还是没有发现。
“哎呀,看来真的是当时的工人给弄丢了!”她懊恼道。
“算了,丢了就不要了。”
她却不死心,又指了指一处,“你试试这里。”
他几铲子下去,突然铁锨发出“咚”的一声。两人互看了一眼,他们是在找牙齿,但这个声音却不对。宗择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挖出来,是一个小香樟木盒子。
“看土壤颜色,应该是不久前才被埋进去的。”喻宛央仔细观察了一下道。“可是是谁把盒子埋在这里?”
他们回了客厅,把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抱着盒子的时候,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在盒子里看到叫他意外的东西。所以他反而没用那么急着打开。
“盒子里是什么?”她问。
盒子没有锁,宗择轻轻打开盒子。喻宛央惊叫了一声。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一点预见没有而产生的惊诧。
暗红色的绒布上,躺着一只手,无名指上套着一只碧翠的戒子。说“手”并不大合适,确切的说是一个手骨。没有肉,只剩森森白骨。手骨像是被人仔细清洗过,还散发着一种清淡的香。那手骨纤细匀长,能想象的出如果还有生命,它该是怎样一只美丽的手。
喻宛央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个戒指,我昨天见过……在梦里。”
宗择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他把戒指取了下来,捏在指间,缓缓道:“这个戒指是我母亲的。”
“啊?”喻宛央惊讶非常。“难道我梦里那个女人,是你母亲?”
他没有说话。盒子里也放着一张卡片,这回卡片上依然有四个字,“冥顽不灵”。字力透纸背,透着累累的怒意。
喻宛央感到他的手越来越冷。
“带你去看个东西。”宗择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连同盒子一同带着回了房。
他的生日早就过了,为什么又会收到这样的卡片?是谁把它埋在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他搬家前,还是他搬入以后?喻宛央几乎每日都要在后院工作,那人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埋东西。
喻宛央见他沉默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加上今日这一张,一共七张卡片。头五张都是相同的“生辰快乐”,第六张写着“好自为之”,第七张写的是“冥顽不灵”。
她拿起来仔细看,“字迹不像是一个人写的,但卡片却都是同一种卡纸。”
宗择点点头。“从东瀛回来后,每年生日都会遇到一个案子。在尸体旁边都会留下这个卡片。”他缓缓道。“本来也许可以视为恶作剧,但这五张的笔迹却是我母亲的。”
喻宛央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宗择的语气却很肯定,“我找过这方面的专家,墨汁不是陈墨,也就是说,这个卡片上的字都是新写的。但我母亲十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十五年前?”她对这个数字特别敏感。
“是,就是你失踪的那一年。看到你的卷宗时我才发现,其实是同一天,十五年前的九月十六。”
她顿时有所觉悟,“所以,你是不是一直怀疑你母亲和我有什么联系?”
他没有否认,“如果说巧合,只觉得未免太过巧合。”
“如果这个戒指是你母亲的,那我梦里见到戴着这个戒指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你的母亲。”
他不置可否,在思考着这种可能性。但如果说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目标是十岁以下的孩子,他的母亲又是如何被卷入其中的?
而这时候她似乎隐约想起梦中的某些片段,那看不见脸孔的女人,她们的对话,她虽然记不得她们对话的内容,但是她们确实是认识的。
“那伯母,是怎样?……”
“九月十六那日,我那时正生病,不能下床。母亲离开之前,我发了脾气,我以为母亲弃我而去了……过了三日,父亲来看我,才发现母亲一直未归,这才叫人去找。没几日在南山脚下就发现了母亲的尸身。其实不是完整的身体,被切得很零落……”他的手微微发抖,声音清冷而克制。
“那这个手骨是谁的?会不会是伯母的?你当时有没有看到伯母的戒指?”虽然很多问题很残忍,提出来就是割肉,但如果无法理清思绪,是根本不可能解开谜团的。
“当时没有注意到。因为尸身不完整,后来拼成了人形,应该没有什么遗失。”
“虽然不该问,可是这卡片上的字既然这么蹊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伯母还在人世的可能?”
他当然想过,但是完全不可能,他试着从一个警察的理性去分析这个案子,“在分尸类的案件里,分尸往往有两个目的,一是泄愤,二是为了掩藏尸体的身份。无论身体是怎样的,那个头颅确实是母亲。当时我和父亲都在场,我们不可能认错。”他捏了捏眉心。
“那伯母同谁有这样大的恩怨?”要被大卸八块?
他摇摇头,“这件事情完全无从查起。母亲从前是有个帮衬的婆婆,但那婆婆又聋又哑,也不住梁园,只是每日过来做点杂事。母亲去后,婆婆也不知去向。以父亲的财力,按理说理应仆妇成群,但梁园向来没什么人来。现在想来,母亲过得完全就是隐居的生活,应该是在躲避什么人。”
他对母亲全部的了解,不过一个姓名,郦棠。郦是少见的姓,若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但却是什么都打听不到。所以这个名字也许根本就是个假名。那么她隐姓埋名又是为了什么?
“那个镯子,宗老太太说是伯母的遗物,那么就是说是宗伯父从伯母遗体上取下的。如果伯母戴着这个戒指,为什么伯父没有一同取下?如果当时没有取下来,那么又是谁把戒指从棺材里取出来的?”她细忖道,然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直直望着宗择。“所以……”
他也想到了,“所以,这个手骨和戒指,不过就是在提醒我,要我去查我母亲的遗骸。”
“会不会是个圈套?”她把前后联系起来,越想越觉得像是个圈套。
“其实我已经身在其中了。”从五年前第一张卡开始,他就已经深陷其中了。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抱歉道:“只是我并不想让你涉险,把你牵涉其中。”
“可是我也在里面啊。如果真有什么,是躲能躲得掉的吗?不如一起去寻找答案。”喻宛央的目光在那些干花上扫过。“这些干花又是什么意思?”
有些花她能一眼看出是什么,有些却需要去查阅资料。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或者说那个人在传递某个不能言说的讯息。到底是什么呢?“这样,我从这些干花上入手,你先去宗家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消息。”
天亮后,曹守鹏骑着自行车把彩玉送回了梁园。彩玉白胖胖的脸庞飞着两团红晕,本以为喻宛央他们大约还没起床,却没料到迎面撞上。
曹守鹏走了后,喻宛央便一直笑盈盈地盯着彩玉看。彩玉被她看得发窘,慌不迭地解释道:“曹妈妈太热情了,昨天吃了点酒,曹妈妈就留我住下了。我是和曹妈妈睡一起的。”
喻宛央笑道:“你是自己的,有权利替自己做决定,不用同我解释什么呀。”
彩玉觉得她这解释了和没解释一样,更是发急了,“是真的!小姐,我没骗你!”
喻宛央拉了拉她的手,“嗯嗯,好了,我知道的。反正曹队长也快要把你娶回家了,让我提前习惯点也好。”
可一听这个,彩玉便有些郁郁不乐的,“我……还没答应他。”
“为什么呀?”曹守鹏对彩玉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呢。
“他让我成亲后跟他回家。可是,我想住在小姐这里。跟着小姐,我能学到很多东西。你看我现在都能自己读一些简短的文章,也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想做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人。”
喻宛央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你和曹队长好好商量看看,我不想你离开,也不想耽误你的好姻缘。但不管怎样,都是要自己做决定,顺从自己的心,不要在意外界的压力。你既不用为了我留下,也不用因为他而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彩玉的鼻子一酸,眼眶红了,突然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小姐,我好对不起你……”
“傻丫头,说什么呢!遇到喜欢的人,就是要抓住呀,不要让自己后悔。明白吗?”
彩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哭得特别伤心。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