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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花犯第一章 梢遍(2 / 2)

她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要跑,只记得女人的话,“跑!”然后她就跑起来了。她是属猴子的,跑起来可快了,在家里谁也抓不住她。她又累又渴又怕,身体快要虚脱了。双目发直,双腿只是在机械的摆动着,嘴里念叨有词“……在水一方……告诉小康……小康、小康……”

喻宛央这一觉睡得很沉,被门外纷乱吵杂的声音惊动了。她缓缓睁开眼睛,拘留室昏暗的光线让她仍旧有些发懵。双腿乏力,不知道是因为在梦里奔跑的,还是昨晚摔的。她喃喃了一句,“小康?”小康到底是谁呢,她为什么总是在梦里奔跑呢,告诉小康什么?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如同真的发生过一样,但是七零八落的怎么都拼不出来。

她又闭上眼睛。床很硬,她翻了一个身,一下掉到了地上,这一摔整个人终于彻底清醒了。人一清醒,身上的痛感次第传来,首先是胳膊疼,手疼、上臂肌肉疼、屁股疼、腰酸背疼,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她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铁门那里,透过铁窗往外头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此时刚刚换班,警察局里刚上值的警士根本没注意到拘留室里关着人。

郭嘉一早就跑来了,路上随便买了几个包子,这会儿正吃着包子和兄弟们闲聊。听到有女人的叫喊声,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这里关了一个“飞贼”。他走过去,敲了敲铁门:“安静点!大清早的叫什么,还没到审讯的时间。”

“我要去洗手间。”

郭嘉没听明白,“洗手间?”

喻宛央没好气地说:“我要去方便!”

郭嘉朝里面一个瓷盆努了努嘴,“那不是有尿盆?”

聊是她不拘小节,也涨红了脸,让她用尿盆吗?在这人来人往的警察局,随意什么人都能往里头张望的拘留室里?杀了她她也不会干。“你那什么宗什么的呢,叫他过来!”

“宗探长?你找他干什么?我们探长出去办案了。”

喻宛央眼睛眨了眨,然后堆出一个笑脸,“警察大哥,请行个方便,我需要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您看我身上穿的是什么了吗?是宗探长的大衣,昨天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也说是误会了,只是他走的匆忙把我给忘在这里了。您可以打电话我给我的律师,他能给我办保释,我真的是良民。”

郭嘉其实也不大相信这样摩登的女郎是个“飞贼”,宗择素日里不大近人,能把大衣给这个女人穿,肯定也是相信她是良民。这女孩子虽然皮肤不够白皙,可相貌算得上美丽,说不定宗择看上了她就把衣服给她了也说不定呢。万一发展良好,眼前这位不就成了探长夫人吗?那他可不能得罪她。

喻宛央当然没想到这个小警员能把思维发散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只见那小警员突然笑了起来,乐呵呵地打开了们,往东头一指,“走到尾就是厕所。您律师电话多少,我先给您打电话去?”

喻宛央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变,报了电话号码给他,然后匆匆跑去厕所先解决人生最重要的问题。

从厕所回来,她也不再被“羁押”了。她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着荡来荡去,四处张望。郭嘉的包子传来阵阵肉香,把她肚子给闹饿了,直勾勾地对着大肉包多看了两眼。

郭嘉被她看得发窘,后来才注意到人家看得是包子。于是假装客气地问她,“小姐您要不要来一个?”

没料到喻宛央一点没推辞,笑咪咪地接过来,一张嘴就咬了一口。包子皮薄肉多,汤汁美味,差点烫了舌头。

郭嘉张着嘴看呆了,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小姐。

这位小姐抹了抹唇角,又唆了一口手指上沾的肉汁,问他:“你这包子哪家买的?我来津州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呢!”

郭嘉对于自己原先的判断感到了迷惘,这绝对不是谁家的小姐,很有可能就是飞贼了。但还是回答了她,“街口大兴包子店买的。”

喻宛央点点头,这包子味道太好了,下回就让彩玉过来买包子做早点。

这时候警察局里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有人来报案说鸡被偷了,有人来办理户籍,有人好像为了什么财产纠纷在大吵大闹。好一个众生百态,喻宛央看得津津有味。

律师来得比喻宛央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她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二十七八的模样,熨帖修身的黑色西装,身材挺拔、五官周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犀利幽沉,有一种内敛的威严和稳重。大约是走时匆忙,头发蓬蓬的没来得及打上发油。

喻宛央一看到他,便笑着从长凳子上跳了下来,“许先生!”

看到她安然无恙,许墨庸脸上的那一点慌张之色才褪去,换上惯常沉稳的面孔,“好好的怎么被当成贼了?”

“哎,说来话长。”喻宛央长叹一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

“先带我回家吧,回头再跟你说。”喻宛央调皮地一笑。

许墨庸见她穿着件男式大衣,但是并没有询问。但看到她的双脚没穿鞋子,玻璃丝袜也都磨破了,眉头蹙了蹙,“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喻宛央只是笑并不回答,摇了摇他的胳膊,“大律师,您快点给我去办理保释吧!我到现在还没洗澡呢,可腻死我了!”

“那警察在电话里说还是要循例询问一下,你不要害怕。”

“我才不怕呢。”喻宛央饶有兴味地说。

做讯问的时候,许墨庸像尊大佛一样守在喻宛央的旁边,问题刚问出来就被他顶了回去。

“租界的事情你们也管,手倒是伸的挺长。”末了,许墨庸冷冷地说。

局里的警员都不大喜欢和律师打交道,弄不好不是引火烧身就是得罪人,最后这个差事还是推到了郭嘉身上。

郭嘉年纪轻轻,又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他看着许墨庸那张冷肃的脸,连问讯的声音都忍不住低了低。心里埋怨宗择,明明看出来人家姑娘不是贼还是硬生生把人家关了一晚上,还是从租界给压回来的。

他草草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让喻宛央签字走人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郭嘉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有同僚过来朝前方努了努嘴,“谁招惹的那个律师?那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流氓律师’,难缠的紧!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

郭嘉咧了咧嘴,“咱们宗探长呗!”

同僚扁扁嘴不说话了,那是神仙打架,他们可管不着。

喻宛央和许墨庸刚出了警察局,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手袋还没拿,“哎呀,许先生,请稍等一下,我的东西忘了拿了!”

“我陪你去拿。”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许墨庸看她光着脚不像话,喊住她,“你出来后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喻宛央点点头,然后一阵风一样又跑了进去。

郭嘉一抬头见她去而复返,端起一个和气的笑容问她:“喻小姐您还有什么事情?”

“我的手袋还没给我,昨天你们探长说先替我收着。麻烦你带我去拿回来。”喻宛央客气地说。

郭嘉一心把她当做极有潜力的未来探长夫人的候选人,所以对她也特别客气。“咱们探长还没回来,我昨天看到有个女士手包在他书桌上,我带您过去取吧。”

喻宛央谢过他,跟着一起去了宗择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门没上锁,半掩着。两人一前一后推门进去,果然看到有个女式手包在桌子上。

喻宛央指了指,“那个就是我的包。”然后走过去拿到手上,她怕许墨庸在外头等得着急所以也不及细看,却是瞥见了办公桌上堆满的卷宗,心下一动。

出了警察局大门,许墨庸已经等在外头了,手上还多了双黑布鞋来。“知道你爱漂亮、讲究,但这附近没有百货商店,这双鞋你先凑合穿着,仔细玻璃渣滓伤了脚。”

喻宛央笑着接过鞋子,一边穿一边谢他,“哎呀,还挺合脚”。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你听了别跟我急就好。”许墨庸开着车过来的,替她打开了车门,让她坐了进去。“你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摇摇头,“不用了,刚才在警察局里吃过了。”

许墨庸自是不相信的,“怎么警察局成了善堂,还管起饭来了?”

喻宛央眉眼一弯,“不管别人吃饭,还能不管我吃饭?你几时见过我弄不到饭吃?”

许墨庸笑了笑,也是,她人机灵到哪里都吃不了亏。

“那我先送你回家,你的佣人说了几时回来了吗?”

“彩玉是我的管家,不是佣人。”喻宛央纠正道。

许墨庸晒笑,“管家?我怎么记得是你买回来的丫头?”

“我只是帮她付清了卖身契而已,她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她的哥哥可没有权利买卖她。”

“宛央,这种事情太多了,你管不过来的。”许墨庸对于她这样太过天真的性情总忍不住要提点她。

“嗯,我知道,但是难道因为管不过来就不再管了吗?我祖母总说,‘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况且人是可以被教育的,彩玉只是现在还不明白,等到她认识到人是平等的之后,她就会影响身边的人,她的儿女就不会再遭受这样的事情。你看,这就等于我一下管了好几件事情。”

许墨庸笑,“我说不过你,你真应该做律师去……那么你的管家去哪里了呢?”

“彩玉让邻居留了口信给我,说她嫂子突然小产,被哥哥叫回乡下去了。怕是走得太匆忙就忘了给我留钥匙了。”

“所以,你的教育并没有成效,她还是回归了她的家庭。”

“她是善良而已,我不觉得有什么错啊。”

许墨庸却敛了笑意,肃然起来,若有所指地说:“等到以后你就会明白,善良是世界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

而她却毫不在意地笑道,“那我希望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许墨庸默然了一阵,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教育”。

喻宛央昨晚睡得不大舒坦,这会儿又有了点睡意,掩着唇打了一个哈欠。许墨庸忍不住道:“彩玉怎么这么糊涂?你也够糊涂,就不知道去我家或者去酒店先住一晚?”

“那时候太晚,可不敢打扰你休息。下午我去农学院听了一场讲座,听到教授说起学校很有些家庭贫困的学生,所以身上的钱就捐给了学校的基金。剩下的一点零钱只够我坐洋车回来的。然后就没钱去酒店,更没钱住酒店了呀。我看二楼小露台上的窗户没关,就想着爬上去不就行了,谁想到马失前蹄了呢。”

她噙着笑,像是在说什么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即不炫耀也不懊恼。许墨庸知道她那样富贵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对于金钱的概念缺缺,不识人间疾苦,她又天生一副古道热肠,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喻宛央便觉得有点热了,一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把宗择的大衣穿回来了。

许墨庸余光瞥见她在看身上的大衣,状似无意地问她:“现在流行穿男装吗?”

喻宛央并不想说宗择的事,脱了大衣搭在了手臂上,笑道:“我穿了男装,不多久就要流行了呀。”

说话间到了喻宛央的家,两人下了车。喻宛央摁了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喃喃道:“看来彩玉还没回来呢!”

“那还是先到我家住下吧?”

喻宛央抿了抿唇,一抬眼瞧见他的西装里若隐若现的金色,突然眼睛亮了一亮。她往许墨庸面前走了两步,“许先生,你把衣服脱了。”

许墨庸虽然年长她不少岁,可并未有女朋友。听她这样说,脸色浮起一阵淡红色,不自在地问她:“什么?”

她指了指,“让我看看你的领带夹。”

许墨庸自知想多了,干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并没有脱掉西装,而是直接把领带夹取了下来递给她。

喻宛央笑眼如月,“这只正好用!”她把手里的大衣递到他手里,“麻烦你帮我拿着衣服。”捏着领带夹在手里捣腾了几下,然后插进锁孔里七弄八弄。最后“啪”的一声,锁开了。

许墨庸顿时哑然。

喻宛央推开了门,得意地说:“贵客快请进吧!我这房子买来后你还没来过吧?我太喜欢这栋房子了,尤其是后面的院子。我先去洗澡换件衣服,你可以慢慢看。”说完往里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把那只已经变形的领带夹在手里摇了摇,“这个坏了,回头我送你一个新的。”说完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许墨庸本想说不用,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什么。

他看了看手里的大衣,又抬头看了看楼上,能听到楼上隐隐传来的喻宛央的歌声。确定她不会下来了,这才把大衣翻了过来,看了看标签,然后挂在了衣架上。

坐北朝南的小洋房采光极好,一楼没有卧房,只有客厅、饭厅、小花厅、厨房、佣人房。稍稍挑起窗帘,从小花厅的窗户能看到街道上稀疏的几个行人。地段是闹区里的僻静街区。大约房子有些年头,木制地板走上去偶尔几声“咯吱”的声音,推开后门是一个宽阔的院子。许是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阳光却极好,想来如果在院子里架上凉亭、摆上雕花铁艺的桌椅,栽种些花草,在温暖的下午喝着下午茶------大约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吧。

女孩子洗澡怕真是一件相当漫长的事情,许墨庸已经把整个一楼和后院看了几遍了,仍不见喻宛央下楼来。他不自然地摸出了一枚金币。金币在五指间翻转,而他的目光却落在后院那堆木料上若有所思。

“我已经约好了工人了,过几天他们就来把后院整出来。给你看看我的温室设计图,院子够大,很够我种不少东西。我准备培育一些新的品种,我的老师上回去俄罗斯的时候发现了一种橡胶草,本来我要跟着她一起做这项研究的,结果为了逃婚不得不自己进行了。

如果我能把橡胶草改造的更适合祖父种植园的生长环境,并且提高胶质的含量,那么就可以降低在南洋种植园三叶橡胶树的种植成本。你知道一遇到黄叶病,橡胶树就会成片成片的受到感染,会损失惨重的。现在世道这样乱,祖父说一旦打起仗来,对于橡胶的需求只会更多,所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我正好也想看看在这里能不能寻找新的可以产胶的植物。还有,我想建立自己的植物标本库,我原来在南洋和美国已经做了不少了,难得来了,正好可以建新的植物标本库……”

不知道何时喻宛央下了楼,看他正在望着后院,于是顺手拿了茶几上的图纸展开给他看。撂豆子一样说了一堆。

她刚洗过澡,穿着一件富丽堂皇的流苏长裙,肩上坠着一圈刺绣的花边,她身上还留着沐浴后的皂子的清香。短发因为没干透,服帖地贴着。低头的瞬间掉下一缕,她又抬手别回耳后。是要出门的样子。

许墨庸一时有些恍惚。说来和她算是认识良久,在他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那个娇纵的小女孩的模样,可她却是当代著名植物学家裴曼夫人最喜爱的弟子。虽然喻宛央对于家庭的生意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她的本行却很是认真。她从一生下来就和那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但凡花草树木没有她认不出的,就像是法律条文于他那样了然于胸。

喻宛央没有等到许墨庸的回应,于是抬头看他,“许先生?”

许墨庸回过神,“什么?”

“这些东西听起来是不是很无趣?”

“不会,比上庭时听律师们的狡辩和法官的官腔有趣多了。”

喻宛央掩唇而笑,“哦,对了,你刚才要告诉我什么?”

“恐怕对你来说不是好消息。”

她眨眨眼睛,“怎么?”

“我接到喻先生的电报,他说你要是再不回美国去结婚,就断了你的所有零用花销。”

喻宛央哀嚎一声,“怕又是听了大伯父的挑唆,这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呀……对了,祖父给我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他最后一笔钱到账了没有?我买这个房子可花了不少钱,还有我才定了一辆新款的奥斯汀汽车,尾款还没付完呢!”

许墨庸哑然,这丫头也太败家了。喻家老爷说她这是个被宠坏的野丫头,果然是没说错她。

“下月八号的船票。这个月的汇款昨天才到银行,回头我兑出来拿给你。你就别胡闹了,好好听喻先生的话吧。”

“许先生,你也想赶我走啊?”她笑眼弯弯。

许墨庸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又听到她说:“让我回去那是绝无可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想找的人还没找到。”

“黛西,那只是你的一个梦,你不能为了一个梦就离开亲人跑到中国来。”许墨庸打断她的话。黛西是她的英文名,自他们认识第一天起,他就这样称呼她。

喻宛央摇摇头,“虽然是梦,可是对于我曾经被绑架过的事情,祖父也没有否定不是吗?我只是恰好把那一段事情忘记了而已,总会有想起来的一天的。如果我回去了,可能再没机会去弄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末了,她又笑起来,“肯定是我那个大伯父又在我祖父面前编派我的不是。他不就是看上人家的橡胶厂了吗?他的女儿们都拿去换东西了,没女儿用了。看我父亲不在,母亲又软弱,当我好欺负呢!何况,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早就有心上人了。所以我是为了拯救三个人才离家出走的,你怎么可以说我是胡闹呢?像我这样有美貌有才华的女子,我可不相信没办法养活自己,是不是,许先生?”

许墨庸决定无视她的自我感觉良好。“那你不妨一试,成功了就了却了一桩心事;如果失败了,反正还是可以向喻先生低头认错回家去的。”

“我才不要!现在我可是一点想嫁人的打算都没有,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像裴曼夫人那样独身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做少奶奶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黛西,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不过就是活着而已,有多少人真的过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喻宛央从没见过他流露出这样消极的语调,不禁呆了一下。她知道他是祖父很看重的人,也是来看着她的、替祖父做说客的。他年轻却相当老成持重,无论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很有说服力。

“但我还是想试试。毕竟人不能只是为了吃饭睡觉而活着吧,那样和等死又什么区别?”

喻宛央闪着灵动地双眼望着他,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无畏和大胆。

许墨庸记忆里的喻宛央,一直都是十三四岁在南洋时候的样子。黑黢黢的皮肤沾满了汗珠,她从树上跳下来,在烈日下闪耀着细碎的小光芒,一口不大地道的中文问他:“你就是祖父找来的律师?你从中国来吗?你认识的人多吗?能帮我找一个人吗?祖父付你多少钱,我也付得起的。”

其实那时候他还只是法学院的学生,还并没有毕业,那天他替导师去喻家送几个文件而已。

她身上没有东方淑女的常见的内敛羞怯,大约一直在种植园里长大,喻宛央身上也带着一种奔放无拘的劲头。

最初喻家在马来西亚经营橡胶种植园,后来举家迁往美利坚,也经营大型的种植园,现在是美国当地为数不多的几个华人大种植园主之一。喻宛央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漂亮聪慧,年幼时又出了变故,所以喻家对这个女孩子尤其纵容。她就像她的英文名字一样,满野地里疯长的Daisy。

许墨庸没再说什么,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天生就有任性的资本,别人无用置喙。

喻宛央摸了摸头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我等下要出门一趟,许先生还有别的事情吗?”

许墨庸摇了摇头,“那我送你去。”

喻宛央笑了笑,“不用了,没多远的,耽误你这么久了。门口好多拉洋车的,我坐洋车就好。”

许墨庸没有坚持,点了点头。宛央又跑回房整理好头发,打开手袋想要涂下口红,却怎么都找不到。她把手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果然口红不在里面。那是她离开美国前在沙龙里买的一支口红,是她的心头好。看来是掉在了警察局里了。

因为许墨庸还等在外面,她也不好多耽误,只好先下楼和他一起出门,而许墨庸已经替她叫了一辆人力车。等到看她坐上洋车,人消失在视野,许墨庸这才走回到自己的车上。他留意到喻宛央出门的时候手臂上搭着那件男式大衣。

“宗”?津州姓宗的可不多,偏巧他就认识几个。

喻宛央在鸿翔制衣店下了车,一进店就有伙计上来招呼她。伙计整日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她穿得颇是时髦,于是态度也就愈发殷勤。

“小姐您眼生,是头回来吧?”

“嗯。”喻宛央点点头。继而笑道:“怎么所有的客人你都记得呀?”

“那当然,咱们店大部分是老主顾,只要是新客人,光顾一次准保变成老主顾。咱们店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裁缝店了,只要您说得出的,没有咱们做不出的。这边有最新的衣服款式目录,那边有一些成衣,小姐您可以看一看咱们蓝老板的手艺。”

喻宛央喜欢漂亮衣服,仔细看了看样衣,手工精细,细节处尤其见工夫。图册上的新款也都很合她口味,没忍住一下定了五件。

伙计将她引到一间小茶室里,又端上茶来,“咱们的衣服都是我们蓝老板亲自量体、制作的,虽然工期长点,但慢工出细活不是?”

喻宛央赞同地点点头,然后状做无意地把大衣递到他面前,“这件衣服是出自您家师傅之手吧?”

伙计双手接过来,看了看衣服和标签,点头笑道,“是咱们家出的。您看这裁剪、这手工,除了我们蓝老板,没人做得这么好的。”

“宗先生总是在您这里做衣服吗?”

伙计看她直接说了宗家的姓,只当是熟人,于是笑道:“那当然了,宗家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们的衣服都是咱们家蓝师傅亲自做的。”

喻宛央点点头,“其实吧,我是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的。但是这件事还是希望你能给保密,我不大希望被旁人知道。”说着脸上故作了一点羞涩。

伙计忙表态:“您请说,能办到当然给您办到!咱们也肯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喻宛央又沉吟了一下,才说:“是这样的,其实呢,我想给宗先生织件绒线衣,可是又不知道他的尺寸,我想给他点惊喜……不知道师傅您方不方便拿宗先生的尺寸给我?”

伙计显然是没料到她是这样的要求,脸上有了犹豫的神色。喻宛央又求道:“您看我又不是坏人,今天已经鼓起好大的勇气来了,总不好让我姑娘家的去找他要吧?”

因为一下定了这么多衣服,又是在店里挑的顶贵的料子,伙计也不好拒绝,“那这样,等下我们蓝老板会来亲自给您量尺寸,您再问问他的意思?这些事情我们下头人不好做主的。”

喻宛央笑着谢了他。不一会儿,有人挑帘子进来,宛央一看进来的一个男子,身量中等,粉白面庞,细长眉眼,唇上留着一撇胡子,和那秀气的面容有点不大相称。喻宛央见他脖子上搭着一根软尺,猜到是量体的师傅。可刚才伙计的意思,似乎是老板亲自量体做衣,眼前的男人看着顶多三十开外,这样年纪轻轻就了老板,她却是没怎么想到。

“您就是蓝老板?”

男人点点头,不像伙计那样八面玲珑,反而看着有些冷漠。“我来给您量体。”

喻宛央大方地站到他面前,他拿着尺子开始替她丈量。每量一回,看看尺子却并不用笔记下来,似乎都能记到脑子里。

喻宛央在他量体的时候,又拿捏了一个合适的腔调,把想看宗择尺寸的事情说了一遍。蓝老板顿了顿,收了尺子,转身出去了。

喻宛央讶然,这个老板还真是古怪,这样的脾气还能顾客盈门,看来靠得真是手艺了。

不多时,蓝老板又进来,手里拿了厚厚一本名册,翻了翻,翻到了宗择的那一页,然后递给她,“在这里。”

喻宛央看了一眼,里面的尺寸繁杂详细,为难道:“蓝老板,您能给张纸和笔吗,我可记不下这些。”

蓝老板又出去了,喻宛央趁机忙仔细看,那一页客人的名字上写着“宗择”。

“你不告诉我名字,我还不是能把你找到!”喻宛央暗暗得意。

她又翻了翻前后,果然都是宗家的人,但是她发现宗择的地址却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看样子并没有成家,因为她只看到一位“宗太太”,根据这个尺寸,显然是生育过的妇人的体型,且送货的地址和宗泽的并不相同。这样的大家庭出来的,却自己独居,真是一件怪事。

又有人走进来,但这回进来的不是蓝老板,而是刚才的伙计,他拿了纸笔过来。喻宛央谢过他,便装模作样地记下了尺寸。实际上她是不需要笔记的,她天生的好记性,说过目不忘也不算夸张。

喻宛央收好了纸谢过了伙计走出小茶室,迎面有个年轻人姿态惬意地步入店,他甫一入内便一室盈香。拼色皮鞋,衣着光鲜,脸上挂着似有还无的笑意。头发被润发膏梳得一丝不苟,是个顶时髦漂亮的年轻人。她听到伙计上去招呼他,“曲四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正说要把您的衣服给送到府上去呢!今天来是想再添什么新衣吗?也是,眼瞅着快入冬了。”

“正好路过,就顺便过来了。”曲少杰道。

因为那人装束太扎眼,香气又很浓郁,喻宛央无意地往他那里瞥了一眼。曲少杰感到了她的目光,挑唇回她了一个笑。随即看到她手臂上搭着的大衣,曲少杰不免有些诧异。

喻宛央正往店外走,店门口突然走过来一个小叫花子期期艾艾地,声若蚊蝇地问:“老板,行行好,赏点吃的吧,我妹妹已经好几天都没吃饭了!”

喻宛央看她衣衫褴褛,身形羸弱,便停下来打开手袋正准备掏钱。

伙计看到了,怕乞丐影响店里的生意,于是快步走过去,“去、去、去,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不许在咱们店门口要饭!”

小孩子吓得往后一缩,喻宛央看她实在可怜,正想制止伙计,没料到身后有人道:“阿胜!”

伙计听到是老板的声音忙停下驱赶,跑到蓝老板身边,“老板您吩咐!”

“去,后面给这孩子包点吃的,再给她点钱。”说完转身又进了内堂。

伙计苦笑,又似给自己解围,向看着他的客人无奈道:“咱们这老板,那真是菩萨心肠!”说完不情愿地到后头去拿吃的。

喻宛央路过那孩子,塞了两块钱给她,“去给你妹妹买点吃的吧。”

小乞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又惊又喜,忙趴下给她磕头。喻宛央把她拉起来,然后离开了。

曲少杰双手插兜看得饶有兴致,伙计拿了吃的打发走小乞丐,然后去了取了他的衣服出来,服侍他穿上,“劳您久等了!这长衫四爷可还满意?”

曲少杰点点头,一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一边问:“刚才那位小姐是个明星吧?”

伙计笑道,“哎呀,这个咱们可不知道。”

“我看他手上拿件大衣怎么看着眼熟?”

“四爷您可是眼尖,您忘啦,那大衣是去年您和宗三公子一起来做的,那料子少见。我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曲少杰装作恍然大悟一般,“唔,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

“您衣服太多,忘了也不稀奇。”阿胜理了理他下袍。

“咦,不对呀,宗三的衣服怎么在那女孩子手里?”

阿胜笑着打马虎眼,“那咱们怎么知道。”

曲少杰一看他分明就是知道的神情,“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有事也敢瞒着本少爷了?也不想想当年谁给你保的媒?”

“四爷说哪里话!只是人家小姐再三说了,不让咱们乱嚼舌根。”阿胜为难道。

曲少杰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说:“你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宗三那是我三叔,不是外人。”

有名有姓就好办多了。喻宛央在外头转了半天,把宗择的身世摸了个大概。呵,财政总长的弟弟,警察总署署长的外甥----难怪不得这样嚣张霸道无法无天。不过这样的身份到真是配得上她的文章,虽然她不是记者,可这样揭发当局黑暗行径的来稿,报社一准儿给刊登。

宗择的衣服已经用好了,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她回了家挂了一通电话到东城警察局,接电话正是郭嘉。

郭嘉一听是个小姐找宗择,态度尤其好,“找我们宗探长?他不在……什么时候回来?这可说不准,刚才回来了一趟,这会儿又去现场了……现场在什么地方?小姐您是哪位啊?”

喻宛央报上自己的姓名,郭嘉一下就想起来是早上穿着宗择衣服走的那位小姐。于是态度越发好,“我们宗探长在袖玉书院呢。”

挂了电话,喻宛央看看外头天。入秋昼短夜长,这会儿天已经擦黑了。去书院办案?这倒是稀奇。她好奇心盛,没去过的地方总想去瞧上一瞧。她从书桌里翻出自己的莱卡相机和闪光灯,如果宗择当真在办案也就罢了;如果不是在办案而是在消遣,那么她拍下的照片配上稿件就更有价值了。

喻宛央叫了辆洋车拉着她去袖玉书院。因为书院在桐花巷里,车夫到了巷子口就停了下来,“小姐,袖玉书院就在桐花巷十七号,您往里走就成。”说完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喻宛央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他:“大叔,您还有什么事情?”

那车夫犹疑道,“小姐,您一个小姐来这地方不合适,万一遇到什么不体面的人……总之,您别怪我多嘴。”

喻宛央笑着谢了他,“大叔,多谢你好意。我来办点事就走,不耽误很久。”遇到这样淳朴的人,叫她心里分外觉得温暖。

那车夫看她带着相机,估摸着她可能是记者。怕她一个姑娘家的在里头吃亏,于是想了想,“那我就在这里候着小姐吧,您办完事出来我再拉您回去。”

喻宛央谢过了他转身向巷子里走去。

这会儿刚上灯,人还不算多,巷子里显得有些冷清。耳边能听到零星几个姑娘站在二楼阳台招揽客人的娇声脆语,还能听到隐隐传来的音乐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她脖子上挂着相机,有些书院门口的伙计都很警觉地瞪着她。因为曾经有记者来过,发表过一个什么压迫妇女的文章,弄得巷子半月没法子做生意,所以他们见了记者简直就像是见了瘟神。

喻宛央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胸前的相机有些招摇。好在带了宗择的大衣,虽然她一点都不觉得冷但还是穿在了身上,略宽大的衣襟正好盖住了前胸挂着的相机。

袖玉书院的临街大门微微阖着,不像其他书院要么门口站着招呼的伙计,要么就院门大敞着。因为发现了死人,老鸨蓉娘觉得晦气,姑娘们心里七上八下的,也都没什么心思接客。蓉娘索性让大家歇上几天,等事情过去后再说。

出事的是西跨院的一间。袖玉书院没换老板之前,姑娘们大都住在厢房里,伙计丫头们都住在南房里。西跨院往日里也没什么人去,所以这几间平日里放些杂物,等闲也没人去。后来换了老板,姑娘多了,房子不够用了,这才把西跨院给翻修了一翻,供客人们吃饭听曲。

喻宛央推门进去,没被什么人拦住,索性往里头走。她来的时候正是饭点,姑娘们都凑在一起吃饭。有伙计看到一个位年轻的姑娘穿着男人的衣服在院子里东看西看,只当是来找姑娘晦气的,没好气地问她:“哪儿来的呀?咱们今天不做生意,也不接待女客。”

喻宛央并不发憷,“我是宗探长的朋友,来找宗探长。”她闻到饭菜的香气,才觉肚子有点饿了,“宗探长在吃饭?”

伙计听她说是宗择的朋友,打眼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倒是像报纸上所谓的“现代女性”的样子,所以也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伙计态度也好了些,摇摇头,“宗探长在西跨院呢!您要不要小的给通报一声?”

喻宛央摇摇头,“我自己去就成。”

伙计正不愿意去那地方找晦气,也就懒得再应酬她,蔫蔫地走开了。

喻宛央顺着伙计指的方向从抄手游廊去了西跨院,越接近西跨院廊子里的灯就越少。夜幕已然降临,今夜云厚风大,吹得廊里的灯笼左右摇晃,投下的光也变得忽明忽暗。

正院里没客人,也少了人声。耳边能听到附近书院里传来的三弦和大鼓书娘的歌声,都隐隐的被风吹的断断续续的。外面越是有光越显得这里黑暗,喻宛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怎么感觉鬼气森森的?

她穿过了月亮门跨进了院子里。除了正中一间房有一点光,其他房子里都暗无光亮。喻宛央快靠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门窗都是敞开的,她矮着身子到了窗前蹲下,稍稍等了等。房间内没什么人声,她慢慢昂起头往屋子里看。

房间只然了一盏灯,喻宛央能看到地上有被推倒的桌子、打翻的椅子。北墙上有个被凿开的大洞,灯光照不进去洞里,黑黝黝的一大块像是巨人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嘴。

有一个清隽的背影,拿着手电在被凿开的墙洞里查看。

原来真的在这里查案。可书院里能出什么案子,墙被人凿个洞也要惊动侦探部?看来今天是拍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相片了。她有点小小失望。

喻宛央看到宗择微微侧了侧身,似乎拿了什么往灯前凑去。黑色皮手套,双指间夹着一个东西。离得太远,她看不分明。

大约是对那个东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宗择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是在思考什么。

喻宛央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脸被灯光染了些许暖色,少了些苍白,多了点温度,脸上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这样看上去就有烟火味多了,喻宛央想。

那样的目光,不见情绪,只见专注。眼睫半垂着,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显得尤其深邃。房间里还有没有散尽的秾香,周围挂着艳丽的纱帐,被风吹得缓缓摇摆,如同舞女妖娆的腰肢。他静静地伫立其中,既清冷又俊逸。

她看得发呆,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鬼使神差地就举起了相机,对好焦,“啪”的一声,照了一张相。

宗择被巨大的闪光惊动,一转头眼睛被强光的余韵闪了一下,一时无法恢复正常的视力,“谁!”

喻宛央想自己怕是鬼迷了心窍,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站起来就往外跑,简直像做贼一样。她一边跑一边庆幸:还好车夫等在巷子口。

宗择等眼睛恢复了正常的视力,快步走出房去却只看到一人仓皇的背影。那人速度太快,他快步跟着人影消失的地方走过去,却很快就见那人消失在夜色里。他体能有限,从来不参与追捕,所以只追了一阵便不再向前,而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前院。一切都很平静,有个伙计在扫院子里的落叶。

宗择问他:“刚才有什么人从这里过去?”

伙计摇摇头,“我刚才去替姑娘们买瓜子,才回来,没看到什么人。”

宗择站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书院的姑娘们或在自己房间内,或在正房里闲话。屋里灯亮,院里没点灯,从屋子里往外看是看不到什么的,想来也不会注意到外头。

对方带着相机,他推测大约是得到消息的记者,想要探一探独家的新闻。但是他不愿意自己的相片出现在报纸上,准备回警察局去查一下几家爱刊登猎奇新闻的报纸。

他转身要走,听到那伙计突然问:“宗探长,您怎么就一个人出来了?您朋友没找到您啊?”

宗择停下脚步,“我朋友?”

“是啊,是个姑娘,说是来找您的。”

“哦,大约是没找到我走了。你记得她是什么长相?”宗择问他。

“唔,短头发,脸盘标志得很。就是有点黑,个头不矮,穿着男人的大衣。”

宗择谢过他,上了车回到警察局。他今天忙得早把喻宛央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直觉大概她已经不在拘留室了,可还是走过去看了一眼。拘留室里面现在关着个贼眉鼠眼的扒手,早就没了喻宛央的身影。他找值班的警士要了今天的问讯记录,在一个名字那里停了下来。

姓名,喻宛央。女。年龄,二十。住址:宝士路72号。保释人:许墨庸。

他的手在住址上点了点,梁园。她果然是住在梁园的吗?

喻宛央对着纸上的一串数字发呆。向来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她,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要变成穷人了。如果祖父下个月开始不再为她提供零花钱,那么离“断粮”可谓指日可待了。这幢小楼和那辆车的定金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现金,手里只剩下几百块钱,而汽尾款还未付清。

整修花园、建温室又要一大笔钱,她平常又手脚大方地很。坐吃山空不是个事情,不想办法挣钱简直要活不下去去了。她看了看报纸上的招工启事,才发现挣钱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支着头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等彩玉回来问问她津州城里有什么事少钱多的工作可以做。

刚想到彩玉,就听到大门有开合的声音,然后传来一个脆脆的声音,“小姐,我回来了!”

喻宛央穿了拖鞋下楼,彩玉看到她时,脸上有一丝慌乱。她忙低了头说:“小姐你吃饭了没有,我洗手换衣服给你做饭。”

喻宛央看出她的不寻常来,叫住她,“你慌什么?”

彩玉有点结巴,“没、没慌呀。我去换身衣服,身上全是泥。”

“等下!”喻宛央三两走到她面前,仔细上下打量她。彩玉悄悄地把手往身后背,生怕她发现什么。没料到喻宛央突然换了个笑脸,“那你去吧。”

彩玉长舒一口气,放松了下来,应承了一句“诶,好!”

她刚一转身手就被喻宛央抓住,疼得她“哎呦”一声。喻宛央一皱眉头,拉开她的袖子,只见到彩玉胖藕似的胳膊红肿了一片,有的地方还有水泡。她又拉了彩玉另一只胳膊看,也是如此。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受伤的?”

“没事,做饭不小心烫的。”彩玉想挣开她的手。

“笑话!你跟我说说,怎么能同时烫到两条胳膊的?是不是你哥虐待你?你是不是又挨打了?早就说了,这样的哥不要也罢,趁早叫警察抓走!”

“不是、不是,小姐,不是我哥,是我嫂子……她小产了。好不容易得的孩子,孩子掉了她心里难受,脾气就大了点……”

“脾气再大也不能这样!你这嫂子真该被抓去吃吃苦!”

彩玉胆子小,生怕她真去叫警察,忙摇着喻宛央的胳膊,“我没什么的,真的,小姐,你别生气!我嫂子不是坏人……”

“得得,我还成恶人了。你呀,可长点心吧,再当烂好人,当心我不理你了!”喻宛央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彩玉小心翼翼地讨好她说:“小姐,你别不理我。下回我注意些就是了,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弄饭去。”

“行了,还去弄饭哪?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心疼,你指望谁心疼你呀?好了好了,你赶紧好好休息两天吧,我那里有药膏,你洗完澡换件衣服赶紧过来,我给你上药。”

彩玉从小吃惯了苦,东家也有和气的,但没遇到过喻宛央这样的。一时鼻头酸了,眼泪掉下来,“小姐,你对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喻宛央站在楼梯处哭笑不得,“你呀,以后听得进去我的话就算报答了。”

彩玉擦擦眼泪,狠狠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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