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是刘宽。”刘宽说:“但我不是什么王,我不配,我最终没能杀掉仇人。”
刘新宇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问道:“你一直在这里,两千年了?”
“是的,我不能报仇,却被我的仇人埋在这里,两千年,全无来生。”刘宽叹了口气。
女人的恨一旦燃起,将会催生出任何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尤其是身为女巫的龚姬。她摔碎了刘宽的印章,而印章是亡人升天的身份凭证,没有它,死去的刘宽只是个无名无姓的魂灵;除此之外,她还把那柄脱了鞘的剑深埋起来,剑尖直指刘宽的枕下,刃端的寒气穿透了棺椁下方的土壤,穿透了由数层上好木料打造而成的棺匣,一股一股地向被困在陵墓中的刘宽后脑刺去,不能登天的魂灵甚至不能安睡。
“你看,他们没有给我玉衣,只给了我这个面具,我是高祖立国以来唯一一个没有穿着玉衣下葬的封王,我还能被称为王么?”
刘新宇看了看刘宽手中的面具,那大概是玉料打磨成的,单薄而jīng美,但磨制这个面具的工匠一定是别有用心的,因为满怀着仇恨死去的刘宽戴上的面具竟然是哂笑的表情。
“这些……实在是不必要……”刘新宇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必要什么?”
刘新宇沉默了。不必要仇恨吗?那天晚上,谭朝辉讲述的时候,他的怒火已经荡漾起来,这次的怒火没有在发顶燃烧,而是从心底开始沿着柔软的胃壁向上,滚烫并疼痛着。这种疼痛的火焰自从在网上看到钱小莉的艳照就开始被点燃,钱小莉杀了继父被拘留后,火势略低,但仍残留着令人隐隐作痛的火苗舔食着他的肺腑,最后被酒液浇旺,终于从鼻孔处冲了出来,也正是因为酒的缘故,刘新宇没有顾得上对“七窍生烟”的体会,而是脚步踉跄地去了卫生间,本打算用凉水让自己稍稍舒服一些,孰料冤家路窄,他还是在七窍生烟的状态下爆发出来了。
刘宽把面具重新扣上,这才说:“你知道吗?颁诏的天使若是晚来一刻、只要一刻,我真的会烹了易叟。”
刘新宇点点头,同时也在暗自庆幸着,终于没有在梦中看到易叟那具丑陋的身体被炸成油条的样子,他相信,那一定是堆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就象老东西的灵魂一样。
“换作你,你也会恨,是吧?”刘宽又问。
刘新宇想了想:“是的,而且我已经这样做了,我打死了那个家伙。”
“心里很痛快?”
“对,痛快!”刘新宇咬牙切齿地说。
然而这只是刘新宇的违心话。詹杰死了,夏天还活着,他没有替钱小莉做完她想要做的事,这是其一;心里仇恨着的人死去了,自己也落得个亡命的下场,如果算是一笔生意,那么这笔生意是赔是赚,刘新宇目前还在迷惘,就当前的法律而言,毕竟自己还要给那个如易叟一般丑陋的詹杰陪葬,就象钱小莉与她继父之间的生意一样。所以,得知詹杰死去的消息后,刘新宇除了逃亡前的恐慌外,甚至没有时间为自己的举动做一次最简单的喝彩。
刘宽指了指墓室正中间那几块平整的方石:“躺下,躺在那里。”
刘新宇顺从地走到刘宽指点的方向,慢慢地躺下,柔软的头皮与冰凉的石头接触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异常舒服,凉气很快刺进了他的大脑,他长出了一口气,石缝间钻出来的小草暧昧地抚摸着他的后颈,他睁开眼睛,月亮被墓室上方的石壁挡住了,石壁的边缘留下了一线月光,远处是天际淡淡的一抹云,虽然没有繁星点缀其中,但月光与夜空中的云组成的画面看起来柔和多了,四周的石壁形成了一个粗犷的画框。美术不是刘新宇的专业,但他仍然觉得上空的构图与sè彩漂亮极了,就象被先进的数控机床加工出来的完美零件。
站在一边的刘宽则悲怆起来——他在这里躺了两千年,雨水灌入排水沟没有完工的墓穴,他湿漉漉地起身,看到了另一座rǔ峰上,父亲刘胡的陵墓被盗掘一空;黄河暴怒的时候,黄汤泥水铺天盖地地涌来,把整个双rǔ山浇得摇摇即倒,木质棺椁很快地朽烂,父亲墓中由上等柏木堆砌成的黄肠题凑也被冲得七零八落,被国相公孙崎再次殓葬的骨殖埋入烂泥;下一个年代,战争在山上打响,各种各样的武器抛出的钢铁与铜皮嵌入山体或直入墓穴,他眼睁睁地看着成千上万被那些人称作“子弹”的小东西象雨点一样洒向双rǔ山,他们在山上如厕,或抱着抢来的姑娘在荒草中苟合;很快,冕服也腐朽了,赤身露体的刘宽禁不住宽敞的墓穴中一阵阵的寒气,冻得体如筛糠,直到自己的骨头也被泥汁腐蚀得无影无踪,这才重新聚合为完整的魂灵;随后,大批工匠打扮的人陆续来到双rǔ山,用各种工具掘走了陵墓的封土和上方的石头,从一个个小孔中shè进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重见天rì的那一天,又有一群人用毛刷很小心地扫清随葬品上的泥土,包括枕下那只印章的残片、令他昼夜不安的长剑以及身边的一堆小金饼,最后是盖在他脸上的“玉覆面”……就这样,大墓空了,除了自己永远无法逃出去的魂灵。
“我看到了你的女人,她很漂亮。”揩干脸上的两行清泪,刘宽说。
“我也看到了你的女人,她也漂亮,我记得她叫楚嬛。”刘新宇闭上眼睛,神游的时候,他恍惚间觉得钱小莉正躺在自己身旁,一同看着上方那幅美丽的图画。
“还有很多来到双rǔ山的人,他们的女人都漂亮。”刘宽叹了口气。
“哦?!”刘新宇结束神游,急忙坐起身来:“他们……也是你指引来的?”
刘宽低下头:“是我,龚姬的诅咒果然厉害。”
刘宽死后不久,国相公孙崎辞去了相位,在收拾细软准备归乡的前一天病死,龚姬把他送到故乡下葬后,又带着女儿回到双rǔ山下的房子里,每天都会在双rǔ山的两只rǔ峰间辗转,刘宽不停地听到父亲在那座山上发出的咆哮,直到再无声息;而当她来到自己墓前诅咒的时候,刘宽会选择沉默,因为自己有复仇的权力,她同样也有复仇的权力,他躲在墓中,静静地看着跟在龚姬身后的东方芮,看着她一天一天隆起的腹部。在后来的某一rì,东方芮没有再来,龚姬的诅咒也开始变本加利:东方芮死了,死于难产的巨痛。就这样,美丽的妹妹带着未曾出世的“孽种”去了另一个世界。
由于女巫的诅咒,刘宽一门世世代代重演着同样的轮回,他们因仇恨而失去理智,因仇恨做下换取仇恨的事情,而且同样的仇恨来自同样的诱因——情爱的变故。刘宽看着他们经历仇恨时痛苦的模样,看着他们应对仇恨时那可怕的果决,终于穷途末路了,刘宽无奈地在梦中告诉他们,到祖先的陵墓来看上一看、躺上一躺,品味一番两千年前祖先在仇恨中的不堪与死后的衰落。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出了那个问题:恨,这种情绪值得吗?
刘宽摇了摇头:“我一直不能回答他们,直到今夜。”
“值得吗?”刘新宇问。
刘宽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被夜sè涂黑的石头房子:“两千年来,你是遇到那个老人的唯一一个刘姓子孙。”
刘新宇想起了王老酒的话,老头儿在暮年来临的时候放下了仇恨,原谅了一切,理由只是自己的一辈子和别人的一辈子。
刘宽又说:“一世很短,短到没有时间去恨,恨一世,何等艰辛。”
刘新宇沉默片刻才说:“现在想明白这些,还有用么?”
刘宽的脸上恢复了笑容:“对我来说没有用,但是对你有用。”
双rǔ山汉墓被考古队清空之后,村里的人们渐渐地对这座由石头堆成的微型峡谷失去了兴趣,而且作为收获的季节,秋天的人们忙着各家的活儿,没有人注意到空空的墓穴里睡着一个人。正午时分暖暖的阳光照在刘新宇身上,很是温柔。刘新宇是被电话吵醒的,在石头上睡了整整一夜,势必会浑身酸痛,他呻吟着伸了个懒腰,翻身爬起来,马静那只手机坚持不懈地唱着“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刘新宇很专心地听着这首歌,直到电话再次响起,电话那头的马静并不象钱小莉一样歇斯底里,而是用一种糖份极高的嗓音问道:“在哪儿呢?”
刘新宇环视四周:“坟墓里。”
马静哭笑不得:“说你脑子坏了还不信,大白天说什么鬼话呢?”
墓穴依然空空如也,刘宽早已不在那里。所以刘新宇低声说:“信我吧,我是真见着鬼了。”
马静的嗓门高了起来:“立即从坟里爬出来!我在你公司,你的哥们儿满世界找你都快找疯了。”
刘新宇惊慌起来:“你在我公司干嘛?”
马静旁边的方波抢过电话:“你小子还想混不想混了?手机关了,人也没去江西,那边的客户都打电话来投诉了。”说着,方波又压低声音:“去江西怎么干到济南去了?济南几时归江西省管了?”
“我……我遇到扒手了,手机钱包什么的全被……”刘新宇演技拙劣地现编现卖。
“少来这套,钱包被顺走了你还能爬上济南的火车?你当你是铁道游击队呢?不用蒙我,你还是想辙蒙老板吧。在蒙老板之前,你最好先把谭朝辉糊弄好,人家现在是詹少爷的接班人了,向他解释去。”方波急促地说。
刘新宇忽然觉得该向方波交底了,他说:“皮哥,你知不知道詹杰是怎么死的?”
“少废话,说正事儿,你打什么岔,赶紧掉头奔江西,早点把事儿了结早点回来我给你接风。怎么死的?全市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总不能是被你打死的吧?”
“皮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刘新宇正想解释事情经过,马静已经拿回了电话:“什么时候回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她。”
“看谁?”刘新宇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你前妻呗!我要当面告诉她,现在你被我接管了,她要是实在气不顺等她出来了我们三个人一起过。”马静说话的时候,方波在一旁放肆地大笑。
随后,马静告诉刘新宇,她与他分开后就坐车回到了这个城市,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详细地介绍了钱小莉的事情,就算是认定了故意杀人,律师也会围绕杀人动机进行辩护,按照常规,十年以上的徒刑是少不了的,但起码罪不至死。
“至于撞了你的那个家伙,你知道,现在娱乐场所的监控没几个好使的,那家酒吧更可气,十个监控坏了八个,公安局实在看不到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何况卫生间门口的监控即使能正常使用,也不可能拍到厕所里的事,只好安排法医尸检,那家伙属于急xìng酒jīng中毒造成的猝死,颅骨虽然有撞击的痕迹,那也好解释,猝死的人一头撞哪儿去都是正常的,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好了,想泡我不用采取这种恶补医学常识的方法,你就是个医学白痴我也认了。”马静最后说。
听到这里,刘新宇感觉到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訇然落地,但巨大的石头砸下来的时候,他也感到了同步而来的失落。看来自己终究不是当凶手的材料,用一根木质的拖把行凶该是什么样的猛士啊!摆脱了凶手身份的刘新宇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声在墓穴中回荡,居然有了回音,他急忙闭上嘴侧耳听了听,余音仍在,他知道,跟在自己脚步后面的笑声是来自刘宽的。然而令他失落的是,虽然詹杰死了,但死去的詹杰和活着的夏天还没有受到惩罚,甚至他们还没来得及向钱小莉道歉。
王老酒仍在喝酒,回锅后的羊肉被煮得松烂,抖一抖便脱离了附着的骨骼掉落下来,老头儿看着一脚踏进来的刘新宇乐:“一夜跑哪儿去了?真怕我收你的住宿钱?赶紧来吧,羊肉吃着正合适。”
刘新宇“哎”了一声落座,抄起一块肉来就要啃,却被王老酒拦住:“不陪老头子喝点儿?”
刘新宇想了想立即爽快地答应:“好!喝点儿。”
此时的酒与昨夜的酒已经不再是同一种味道,所以刘新宇喝得很快,看得王老酒满心欢喜,便问道:“昨晚睡哪儿了?”
刘新宇并不隐瞒:“汉墓里。”
“不恨谁了吧?”王老酒又问。
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吃饱,所以面前的羊肉显得格外可口,刘新宇口大嚼着,含糊不清地说:“谁也不恨了,懒得恨。”
他忽然觉得王老酒的生活有滋有味,酒是穿肠毒药,但老头儿用这种毒药浇熄了曾经与他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还练就了入木三分的眼力,亦或是昨天的自己满脸都写着仇恨么?
“这就对了,干什么要恨呐?不死一回都不知道这条命应该怎么过,你这夜老坟没白睡。”王老酒端起酒碗来:“年纪轻轻地爱都爱不过来,哪有时间恨嘛!有女朋友没?”
“嗯,算有吧。”
“有就好好过,别学我这条老光棍,这辈子白活了。”
刘新宇停下吃喝:“您老不白活,土铳打装甲车,您是老英雄!”
爷俩儿笑了起来。
二人吃喝完,刘新宇破天荒地喝了两碗酒后却依然清醒,正帮着王老酒收拾碗筷,谭朝辉打来了电话,语气中颇有穷儿乍富的显摆:“刘新宇,公司的活儿你是怎么干的?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见到客户?还有,换了手机号码为什么不向公司汇报?要不是今天你的医生过来,我们都打算报jǐng找人了。”
刘新宇捏着电话边说边走:“路上拐了个弯,处理一点私人事务。”
“私人事务?你是出差还是探亲旅游?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士别三rì,新官上任的谭朝辉官腔浓郁。
“好吧,这件事我错了。”来到刘宽那座残破的陵墓前,刘新宇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在阳光下漾出淡红sè的石壁,脸上的笑意依旧:“我向你检讨,我不应该把所有的jīng力全部放在那家什么狗屁公司的工作上,我早就应该摆脱你们这些无聊而且下流的同事,摆脱那个凭借欺诈发家的jiān商老板。”
谭朝辉被这句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番张口结舌之后才说:“你什么意思?不想干了?”
“不,我不是不想干了,而是直接不干了,你可以另派别的对你们惟命是从的人出差,江西我会去,但不是去替你们欺骗客户,我要去庐山住上几天,你和你的狐朋狗友继续关在办公室里忍受吧。还有,”刘新宇顿了顿又说:“我很想知道,詹杰和夏天那两个流氓上了我的女朋友,你告诉我的时候究竟是出于正义感呢,还是出于你的嫉妒?”
被激怒的谭朝辉说了些什么,刘新宇没有听见,他大笑着挂上了电话,把谭朝辉的咒骂阻在了千里之外。脚下的大墓平静地安卧,石上的青草随着秋风勃发它们所剩无几的绿sè,想必双rǔ山汉墓里埋葬的因仇恨而死去的济北王已经告诉了它们,不用怨恨秋风,毕竟它们度过了嫩绿sè的一生,依靠着并不艳丽的小花引来了远近蜂群的呵护;枯黄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是秋风的缘故,因为曾经有趣过,有趣的经历总会安静下来。大墓里埋葬的不仅仅是济北王刘宽对大汉孝武皇帝的仇恨,还有国相公孙崎夫妇对济北刘家的仇恨,远在西安的茂陵长眠着汉武帝刘彻,茂陵的宝顶也一定遮盖了刘陵对刘彻的诅咒;同样,钱小莉的仇恨也随着被她手刃的继父一起在烈火中化作了飞灰。恨,作为一种情绪,折磨着人们脆弱的神经,但人们习惯了以这种情绪反复地折磨自己,从而忽略了身边美好的一切,当有一天放下这种情绪的时候,或许人们会惊叹着发现,青草上的露珠该是怎样的晶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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