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风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再甩什么脸色给众位笑得前仰后合的看客们瞧了,愤愤然双拳紧握,恶狠狠鼓目瞪视,紧跟在洛长安身后,一路回了文渊大学士府。
花家的大宅就在朱雀大道之上,与问鼎侯府隔街相望,门楣高大巍峨,描龙画凤,一点也没有文士高风亮节的风气,不见庄严,却显得格外浮华。
洛长风领着洛长安,也不走正门,而是绕进一条曲曲折折的巷道,穿过污水横流间挥之不去的腥臊之气,沿一道几近倾颓的窄门,进了一所荒废多时的偏隅小院。
洛长安静静站在三十丈见方的小院中,四顾皆是一片秋索黄藤,洛阳明一身葛布青衫,骨削形立,神情上虽说还是一片泰然宁静,但神采明显不如往日甚多,宛如落尽了翎羽的凤凰。
至此,洛长安方才真正明白洛长风之所以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有恃无恐的情由了,自然也明白了自己昨夜的种种推断无一错漏,花余庆打一开始就在算计洛家,更准确地说是在算计洛阳明。身出三阳宫的花千容远嫁青溪也好,生养洛长宗和洛长宇兄弟二人也罢,乃至而今明目张胆地将洛阳明软禁于此,统统都只是为了大魔经。
洛阳明看出洛长安的神色很差,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略显清瘦了些的脸上浮过一丝关切,淡淡然招呼了一声:“你来了啊。”
洛长安心中虽然有些酸楚,但是面子上没有丝毫表现,极为平淡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接下来,两人就如多年间一样,默默的再也没有更多一句言语,甚而是彼此打望的眼神也不曾再有一次交流,没有半分父子情分的模样。
洛长风冷着脸站在一旁,看到两人都是静静地看着满院萧条的秋色不言不语,不觉又是得意地撇了撇嘴。他可不认为洛阳明和洛长安是真的见面没话说,而是认为他们如今失势甚深,吓得已然没了说话的胆量。隐隐的,他甚而生出一种牢牢掌控把玩着这对父子命运的快感,仿佛只要他到花余庆面前动动嘴皮子,便可教这对父子灰飞烟灭一般。
从未时过半一直到暮色沉沉,洛长安与洛阳明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不说话,晚上在破落的小院囫囵吃了顿寒酸的团圆饭,饭桌上只有两菜一汤,而且没有油水,洛长风不知道是吃不惯这样的饭菜,还是有意避开而给二人留下一个说话的机会,因为只有他们说话的时候露出破绽,他才有于花余庆身前建功的机会。
吃过晚饭,又喝过一盏苦茶,洛长风便去而复返,领着洛长安就往外走,洛阳明淡然送出门外。
洛长安走了两步,脚下微微顿住,转头回望了一眼,看着窄门下疏淡的灯影里洛阳明萧索的身姿,淡淡问了一句:“洛长宗和洛长宇知道你住在这种地方么?”
洛阳明听到洛长安说的是“这种地方”,而不是简简单单地说“这里”,感觉到他话语间深藏着的愤然和关切之意,显得有些凌乱的眉头蹙动了一下,仿似自我解嘲一般索然一笑,淡淡说道:“他们和你一样,自小就很少住在家中。”
洛长安听到洛阳明回了这么一句话,默默地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只是藏于袍袖间的双手紧握成拳,绷得指节发白,藏于夜色中的双眼凝眸冷视,三寸寒光隐现。他很清楚,洛阳明这句话看似自我解嘲,甚而是对父子间情感淡漠有些许的忧怨,而实质上却是在警醒他,以前怎么样对待你父亲的,现在还怎么样对待你父亲,千万不要有丝毫关切的表现。
洛阳明站在幽暗斑驳的灯影下,看着洛长安宛若标枪般挺立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一丝欣慰,他刚才看得很清楚,洛长安在回头过去的刹那身形猛地微微一震,之后便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表现,很明显是明白了他话里深藏的警示之意了。
一直看着洛长安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洛阳明方才缓缓转身进屋,口中不禁悠然一声轻叹,喃喃自语道:“但愿你真的能够再也不来。”
洛长安走在狭窄而幽暗的小巷夜色之中,表面上很是平静,内心却是激怒异常,洛阳明刚才的那句话,除却深藏警示之意外,也从侧面折射出了花余庆的筹谋深远毒辣已至诛心的程度,为了免却洛长宗和洛长宇对洛阳明的父子牵绊,打从他们一出生,便被接到了龙城花家来抚养,直到懂事之后才偶有回青溪镇,而且放他们回去,也不是冲着洛阳明,而是要圆一个花千容与他们之间母子情深的结。
为了一卷大魔经,牺牲至为宠溺的女儿,斩断他人父子伦常,如此狠绝地无所不用其极,花余庆只怕算得上是独一份的了。洛长安激愤之余,又不禁暗嘲一番,同时也在心底做了一个狠绝的决定,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把大魔经丝毫泄露出去,因为这世上有一个花余庆,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花余庆,倘若大魔经便是造就类似花余庆这般狠辣无情、扰乱伦常之人的根源,便宁可它随着自己消亡而消亡,永远都不再现身于世,也绝不再像前人一样仅仅只是将其封印。
当然,洛长安暗地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是认定大魔经自身有什么过错,就像和氏璧一样,玉石无罪,怀璧其罪,祸在人心。
洛长安这般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要到了窄巷的尽头,忽而脚下一个磕绊,紧接着后心一阵刺骨钻心的疼痛,一股大力直入肺腑,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倒在地,尚未回头便听到洛长风桀桀阴笑着哈哈说道:“原来你三少爷也一样的走路不稳啊,这回去的路还长,又黑灯瞎火的,可得小心着些呢。”
洛长风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洛长安趴在地上缓气,直到心气平和,方才扶着道旁冰冷的石墙艰难站起身来,缓缓拐过屋角,走上朱雀大道。
只不过洛长风适才下手太重,致使他伤上加伤,每走一步,五脏六腑便像热锅上的芝麻一样跳跃翻滚,堪堪走到第五步,便再也忍受不住,一口热血喷薄而出,宛如一根枯木一般,僵直往前栽倒。
洛长安这一倒,自觉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的,不禁黯然落寞一笑。就在他这么一笑的刹那,一道略显清减的倩影浮掠而至,用柔韧的后背稳稳接住了他,两支柔荑往他双腿上轻轻一托,一下子将他背了起来。
洛长安感觉到胸前一片温软,鼻端满是风尘的味道中又略约浮动着一抹熟悉的淡淡幽香,黯然落寞的笑容不觉浮起一抹爽朗之意,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及时出现在朱雀大道文渊大学士府门前的,正是星夜兼程一路从青门峡追着洛长安而来的萧半如,虽然她一路上马不停蹄,但此前在青门峡因战事耽搁了两日,终究一路上都没能追上洛长安,也比他晚了两日才到龙城。
萧半如一进城便直扑斋心堂而去,从古长灵那里得知洛长安来了花家,便又一路寻了过来,哪知刚到府门前便看到洛长安伤重难支,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背住。
萧半如经过半个多月的万里追赶,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神,都早已极为疲惫,但是此刻清减的身形背着沉重的洛长安,却走得异常的坚定平稳。她也不再回斋心堂,就那么背着洛长安,转身往不远处的萧府走去,口中淡淡回了一声他刚打招呼的话:“龙城又不姓洛……”
呵呵,空荡而清寂的长街上传出洛长安低弱而爽朗的轻笑,深秋的夜里仿佛忽有一缕微醺的春风吹过,透着一股暖暖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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