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卷子递至周旋面前,道:“周大人,你自己看看。”
周旋心往下一沉。他早就察觉林大嘴等人态度异常,正暗自起疑,万万没想到,镇抚司竟下达有这样一道命令!接过那张手令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白纸黑字,印章齐全,果然与林大嘴所讲一模一样。
镇抚司什么时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他会擅离职守,甚至失却军饷?
他每一次任务后面,会不会皆有一道差不多的命令,发到各地锦衣卫手中?
这恐怕才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
一时之间,周旋不知是愤怒,是悲哀。
锦衣卫前身乃朱元璋的亲兵御用拱卫司,负责朱元璋的安全事宜。朱元璋威权rì盛,锦衣卫渐渐与军队脱钩,成为监视纠察臣民的dú lì机构。这些年来,行事越来越yīn狠毒辣,或迎合上意,对大臣构织罗陷,或邀功请赏,随意捏造罪证诬害无辜。周旋对此颇为反感,不愿同流合污。如今那些个同僚,居然卑劣到了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人,简直成了一头胡乱咬人的疯狗,哪里还剩半分当初为君分忧,为国靖宇的本意?
他木立半晌,将手令还给林大嘴,道:“林旗官,你待如何?”
林大嘴显得很是为难,道:“周大人,上命难违,我等不敢用强,还请大人配合,一同返回京城。”
周旋道:“饷银被劫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林大嘴迟疑道:“上面对这个没作交代,想来不归我们管……”
见周旋面sè一沉,他忙改口道:“但大人所言极是,属下会照大人意思立即命人去办。”
周旋点头道:“那样最好。”
他转头望向门外庭院,自嘲地一笑,淡淡道:“你们放心,我会跟你们回京城的……如果想走,就不会来了。”
这话令林大嘴几个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大嘴他们也仅仅是松一口气而已。
虽然周旋答应了随他们回京,但押解途中可会突然变卦,真是件只有天知道的事。他们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说是“押解”,连他们都觉得有点抬举自己了。与名震天下的周旋相比,他们几个充其量不过是群鱼儿虾毛,倘若周旋决意离开,即便全搭上小命也未必拦得住。先缴了周旋武器,戴上镣铐?这种激怒周旋的举动想想可以,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林大嘴手底下有十名力士,平时分派周边各地执行任务,据点剩下的人不多。按镇抚司下达指令时的态度,就算林大嘴将手下全部召回,一起看押周旋返京,那也合乎上意。可他既要依照周旋意思安排人手报信,又生怕人多了惹得周旋不快,盘算了一下,干脆连他在内,共四个跟周旋见过面的人得了。就指望周旋说话算话,别难为他们。
林大嘴心知镇抚司要缉拿周旋,这件事充满蹊跷,不敢拖延。第二天四人便与周旋一道,起程前往京城。
一路南行,途中晓行夜宿,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林大嘴几个算是做足了恭顺样子,处处皆以周旋为先。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五名鲜衣怒马的缇骑,谁会想到里面正有个被看押的囚犯?
路是曾经走过的路,人却成了待罪之人。周旋思绪有说不尽的纷乱……
越靠近南方,人烟越是繁华。桑田村落,男耕女织,一片其乐融融景象。港埠城市聚集南来北往的贩客行商,货物林林种种,百业兴旺。一幕幕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让周旋为之欣慰,愈发深信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可朝中勾心斗角的黑暗,以及挥之不去的死亡yīn影,又纠结着充塞胸臆,令他几乎透不过气。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然而生与死之间,往往有着诸多考量。有时候选择了面对死亡,未必就痛苦;选择了苟且偷生,也未必快乐。
明知必死无疑,仍飞蛾扑火,在周旋内心深处既出于一份责任,一种担待,另外尚有一点不屈,一股愤懣吧?
最近几rì天气晴和,路上甚少有耽搁的时候,转眼行程过半,不出意外,抵达京城将是数rì内的事。
路上周旋总是一马当先,林大嘴几个跟在后面若即若离。马铃随着翻动的马蹄叮叮作响,打不破五人行进中的沉默。
午后,山野古道。
这是一条近路。路程缩短了,但也比大道荒僻许多,甚至连行人都没看见几个。
林大嘴他们嘴上不催,心里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京城,选的路自然越短越好。周旋连死都没放心上,更不会计较他们这点小机心。
前面忽然传来了人的说笑声,话语粗豪,七嘴八舌的人数还不少。不久一座由竹木混搭而成,建在路旁的茶寮出现五人眼前。一群镖客快将位子坐满,四辆镖车横放于茶寮边上,所插旗号绣着个大大的“蛟”字。
林大嘴抹了把汗,望望rì头,犹豫一下道:“大人,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可好?”
周旋兜转马头,领着四人奔向茶寮一侧。茶寮周围颇为开阔平坦,茵茵绿草似铺了层软毯,合着几棵大树参差成荫,在这大热天里倍显清凉怡人。
五人下了马,往树上系好缰绳,进入茶寮。那些镖客本来无拘无束,此时说话的声音一下停顿,对五人锦衣卫的身份无疑心存忌惮。
周旋目光掠过,眉头忽地微微皱起。
那些镖客人数不算多,镖师加上趟子手三十七、八个。另有两名男子衣着与镖客不同,一个跟镖师坐在一起,想必是雇主;一个坐在角落里,身形佝偻,须发半白,残旧的衣裳缝补出片片斑驳,说是乞丐也不为过,不过比起乞丐来又要干净一点,长凳上紧挨着只包袱,应该是个路人。
周旋的目光就落在这个人身上。
茶寮里已经没有够让五人坐下的座位,那些镖客挺识相,一名为首的镖师道:“官爷来了,伙计们挤一挤,给官爷让让座。”
镖客当中多有两三人占了一桌的,稍为张罗,腾出两张桌子。
林大嘴几个大摇大摆过去坐了,见周旋停步不前,林大嘴问道:“大人,怎么了?”
周旋迟疑着摇了摇头,也去坐下。
开茶寮的是对老夫老妻,寒碜模样与这寒碜营生,于荒山僻地倒相得益彰,被五人一身虎皮镇住,无须开口吩咐,赶紧把茶水连同豆干酸菜之类的小食奉上。
林大嘴扯起官腔,和那名为首的镖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不一会便摸清底细。其实单看镖车上的旗号,就不难猜出这些镖客的来历。大明治下,逃得过锦衣卫耳目的事情能有几桩?何况这面旗子在武林中可谓大名鼎鼎。
“江东三蛟”不仅仅是江东的三条蛟龙而已。自打竖起镖旗,师兄弟三人大江南北纵横多年,走的镖无论活人死物,从未失手。这面旗子不知教多少穷凶极恶的匪寇盗贼,命歹的饮恨当场,命好的抱头鼠窜。
老大成连杰,绰号“毒拳刁手”,练就一身难学难jīng的蛇形拳,外加一条连环铁链。
老二李子丹,绰号“枝上猿”,轻功卓绝,兵器是一根棍子,合起作齐眉短棍,拧开又变成三节棍。
老三甄龙,绰号“残刀”,铁桥铁马硬功非凡,平素交手不爱使用武器,若是不得不用,一把刀犹嫌太多,半把刀足够。
三人所创镖局以“蛟龙”为名,江湖中人图方便气派,多把他们合称“江东三蛟”。这趟镖保一批红货北上,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同样抄了近路。
周旋一直默默喝茶,暗地里将“蛟龙镖局”的人和那雇主观察了个遍。
角落里那老者乔装打扮虽然高明,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一眼认出是自己人。易容伪装跟踪可疑对象,这类手段在锦衣卫司空见惯。那易容老者多半是在执行任务吧?
成连杰、李子丹及甄龙三个名满江湖,相貌早有风传,此时一番印证相差无几。成连杰年约三、四十,细凤眼,大鼻头,高颧削颏,肌肉鼓胀似yù破开衣裳蹦出,难以想像竟是个练蛇拳的人。李子丹三十出头,面如剥了壳的瓜仁,长相清秀书生气十足,惟有当那一对星目转动,不经意间闪起两道夺人心魄的寒光,方显出他的不凡。甄龙又比李子丹略小,容貌最为端正,国字脸上剑眉刀眼,鼻直口方,尽管体形高大魁梧,给人的印象反而jīng干灵活。
三人手下的镖师、趟子手也全部是些青壮汉子,箭衣短打,jīng神抖擞。
从镖局的人身上显然看不出有何异常,周旋更多打量那雇主。最后发现那雇主分明不懂武功,只衣着华贵一点,是个平常人。
周旋不动声sè,既然不清楚那易容的同僚意图何在,权当没见到好了。
茶寮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锦衣卫的官威能震慑一般百姓,江湖汉子天生一股不屈血xìng,尚不足以叫他们噤若寒蝉。
古道沿着山壁延伸入山中更深处。盘踞峭立的山头陡坡,荒草莽林葳蕤丛生。茶寮内爽朗的说笑声这头传出,那头又若有若无地荡了回来。一切无不衬托出山间独具的幽谧。
周旋手里那碗茶不知不觉快要喝完了。忽地,他的耳根微微抖动,视线有意无意地转向前路。
隔了一会,“江东三蛟”似乎也听见什么,相继收住话头,朝他们的来路望去。
角落里那易容老者这时站起身来,嘎哑着嗓子说了句:“结账。”
没等茶寮那对夫妇答应,他便抛下几枚铜钱,提起包袱迳自往外走。
成连杰皱眉道:“伙计们,起风了。风向不明,cāo家伙候着。”
林大嘴几个至此才听出点动静。陶石猴奇道:“是支马队?怕有二、三十骑。”
“江东三蛟”的手下得了口令,纷纷拿起武器抢去护住镖车。刚列好队形,路那边的马蹄声已十分明显,速度非常快,显是放开了缰绳纵马飞驰。
那易容老者受行动起来的镖师和趟子手阻挡,被迫停了停。周旋瞧在眼里,不禁又添几分疑惑。待易容老者顺畅走出茶寮,奔腾的马队已叱咤临近,扬起的灰尘中影影绰绰。众人辩认清楚,镖局的人暗暗松了口气,林大嘴几个则喜动颜sè。
周和尚笑道:“是自己人!”
来的人马约二十乘左右,居然同样是一队锦衣卫。
一声厉喝遥遥传至:“站住,谁也不许走!”却是当先一名军官见有人离开,发话制止。
易容老者本来走得不快,听后犹豫着,终究收住脚步。
风沙滚滚,卷袭而至,那队锦衣卫须臾冲到茶寮前面,分作三股散开,分别堵住大路两端,抄入茶寮后面,防止有人逃离。
这等阵势,令镖局的人再度略感紧张,放低的兵器又不觉举起。开茶寮的夫妇俩则吓得抱作一团,簌簌发抖。
带队军官高声道:“锦衣卫追捕逃犯,排查可疑人等。尔等是守法良民,就好生配合。若不遵号令,胆敢冒犯官威,一律视作逆贼处置!”
他用手里的马鞭一指“蛟龙镖局”众人,道:“放下你们的武器,回去坐着,事情一了,自会放行。”
“江东三蛟”当然不会跟官府对抗,但身为老江湖,也不会让人三言两语便缴了械。
成连杰道:“收起家伙,都回店里坐着。官爷不许动,谁都不许乱动,听明白了吗?”
镖局众人齐应了声“是”,将武器收起,随身带回座位。带队官军见他们竟然阳奉yīn违,正要作sè,成连杰拱手笑道:“在下‘蛟龙镖局’总镖头成连杰,见过大人。大人尽请放心,在下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子弟,定会好好配合大人办案。”
那带队军官想来听说过“江东三蛟”的名声,有了个台阶下,不好做得太过份,以免另生枝节,遂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蛟龙镖局”上下陆续回到原位,易容老者同样被驱赶回茶寮内。带队军官勒马缓辔,慢慢踱近茶寮。他早已发现周旋、林大嘴等人,最初尚有点意外,此时一边行来,一边凝视周旋,举起弯折的马鞭轻轻摩擦下巴,眼神透出莫测深意。
周旋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喝茶。
带队那名军官叫元秋生,四十多岁年纪,面孔粗疠如同风沙打磨过的岩石,目光凌厉充满杀气。或者说匪气。
多年前,此人曾是一名啸聚绿林的大盗,绰号“剥皮阎罗”,杀人越货之余,最喜活生生地把人皮剥下。乱世中能入他眼的自然以富人官绅居多,因此反搏得“替天行道,绿林好汉”的美誉。后来投身锦衣卫,没几年官职火箭烟花般噌噌直升。
他擅使鬼头大刀,武艺高强。不过之所以升得那么快,全靠着够心狠手辣,懂逢迎上意。如今人前必腰挂绣chūn刀,身穿飞鱼服,从头到脚休想找出一块不是锦衣卫的地方。
绣chūn刀乃锦衣卫的制式武器,轻巧狭长,刀柄可容双手掌握,刀脊笔直伸去,至刀尖处略微弯起,厚背薄刃的刀身近乎长剑,刀锋勾出一道平缓划过的弧线,将到尽头势急紧束,使刀形呈秀眉chūn芽状,锐利无比。锦衣卫通常佩带这件兵器,一方面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确实便于携带和近身搏杀。
当然并非所有锦衣卫都用绣chūn刀。一些高手各练就独门武器,刀再好也不趁手。像周旋使惯了剑的,一直没换过。
而飞鱼服是等级比麒麟服更高的朝服。不过锦衣卫高层穿朝服行使职权,原是今上特赐以示恩渥,未必与品秩相关。元秋生和周旋一样是个百户,那身飞鱼服表明他更受器重罢了。
周旋不是个倨傲的人,此刻却毫不掩饰面上的冷漠,别说起身见礼,招呼都懒得打。
对于不怀好意者,他向来不假以辞sè。恰巧元秋生属其中一个。
林大嘴、胡屠夫、周和尚、陶石猴四个站起了,作势就想抢出去参见元秋生。四人眉开眼笑,自踏上行程,周旋像一块压在他们身上的大石,天天提心吊胆,元秋生等人的出现无形中帮他们将压力分担开去,怎能不喜?
未等四人迈出脚步,便给元秋生冷冷的声音迎头打住。元秋生瞪眼道:“坐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点分寸!”四人心内打了个突,很快明白元秋生眼中深意,乖乖坐回原处,学周旋那样继续喝茶。
元秋生目光转动,自茶寮内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摆摆马鞭道:“仔细盘查。”
就有数名锦衣卫下了马进入茶寮,手里各拿一张画卷,对茶寮里的人逐一检视,看有无化装,并盘问籍贯身份,是否见过画上所绘那中年男子。
“蛟龙镖局”的人俱坐得较为靠外,那几名锦衣卫先从他们开始,检查时毫不客气,拿手在他们脸上掀来捏去,好些镖师、趟子手差点忍不住翻脸动手,被成连杰喝止。
不一会轮到了“江东三蛟”中的甄龙,那锦衣卫依然如故,甄龙不等他的手伸到脸上,一把抓住。
那锦衣卫瞪眼道:“怎么?想造反?”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发力一挣。谁知甄龙的手如同铁钳也似,不但没挣脱,反被捏得骨头格格作响。
那锦衣卫脸sè大变,甄龙鼻中轻哼,掌力外吐,将他推开数步,道:“官爷,适可而止,莫欺人太甚!”
那锦衣卫恼羞成怒,铮的拔出刀来,这一下惹得“蛟龙镖局”自成连杰以下同时站起,均是怒目而视。
茶寮外的元秋生一皱眉,道:“别动不动就拔刀,正事要紧。”
那锦衣卫自能听出这话是在训斥自己,悻悻然收刀入鞘。
“蛟龙镖局”的人见状,怒气平息了些,重新落座。那几名锦衣卫继续盘查,这回稍有收敛,不像先前那般盛气凌人了。
茶寮内坐得最靠里的,是易容老者以及身为主人的那对夫妇。三人畏手缩脚,都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在“蛟龙镖局”的人险些和锦衣卫酿成冲突那一刻,一直低着头,却用眼角偷偷察看场上变化的易容老者,目光突地一闪,流露出种有所决断的狠sè。
当一名锦衣卫来到易容老者跟前,正要开始查问,蓦然间,易容老者戟指疾点,指尖弹跳处,转瞬封住那锦衣卫身上数处要穴。
那锦衣卫登时动弹不得,惊叫道:“你……”
一个“你”字来不及完整吐出,易容老者长身而起,伸手扣住他喉咙,把人胁持挡在身前,快步向后退去。
在他身后是一堵板壁,纹sè泛黄的木板将茶寮间隔成两部分,后面那部分是供人起居、放置物什的房间。房间后,有一片靠近林子的空地,此时已被锦衣卫把守住。
背靠板壁,避免腹背受敌。易容老者显然打的这个主意。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其他锦衣卫尚未回过意来,易容老者早已挟着那名锦衣卫退到板壁前。不少锦衣卫见状,跳下马往里冲,拔刀声响成一片。
元秋生喝道:“稳住,慌什么?”
那些锦衣卫闻言放慢手脚,朝易容老者层层逼近,把所有出路堵住。
易容老者五指紧拢,捏得手中那锦衣卫喉咙格格作响,森然道:“不想要他的命,尽管上来。”
元秋生盯着易容老者,道:“于磊,乔装得不错,不听声音真看不出是你。你以为这个时候我还会让你逃掉?识相的放开他,乖乖束手就擒,我答应给你个痛快。否则,嘿嘿,我元某人的绰号不是白叫的。”
名为“于磊”的易容老者哈哈一笑,道:“我于磊走出这一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元剥皮,你那一套吓唬三岁小儿还行,在老子面前,嫩着点!”
元秋生面上戾气闪过,沉声道:“咱们报效皇上,就知迟早有一rì要为皇上尽忠。这位弟兄,如果于磊胆敢杀你,元某在此保证,以后定会照顾好你的家小,你放心去吧。”
他用力一挥手,道:“弟兄们,上。”
围着于磊的一干锦衣卫发了下愣,脚步明显有点犹豫。
于磊厉声道:“谁敢上前,我即刻杀了他。”
那一干锦衣卫毕竟顾念同袍情谊,不由自主地纷纷停步。
于磊道:“元剥皮,要我放开这位弟兄不难。我心里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容许我把话说完即可。”
元秋生正在迟疑,于磊自顾自说道:“想当年,我于磊乱世从军,原本胸无大志,只知鞑子残暴,不把咱们当人看,不给人活路,不反不行。天下间群雄并起,各路英豪不可胜数。说来惭愧,我于磊最早跟的人并非当今圣上,而是战败被俘,被当今圣上的仁义打动,才背弃旧主归顺过来。”
元秋生板着脸道:“我早看出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有屁快放,这里没人有空听你说书。”
于磊点头道:“两面三刀的小人!好,这话我认了。毕竟,当年我降的是当今圣上,自当奉当今圣上为主……可惜啊,当今圣上恐怕忘记了,当年他是拿什么来说服我归顺的。”
他圆睁双目,舌绽雷声,道:“是明尊教义!”
他仰天狂笑,道:“我于磊这辈子从来没听过什么大道理,打仗就打仗,杀人就杀人,谁不给我好rì子过,谁就是我的敌人。是当今圣上,让我知道了该为什么而战。只有信奉明尊教义的义军,才称得上王者之师,仁义之师。其他反王不过是些为了一己私yù,祸乱天下的草寇罢了。谁又料到,多年过去,残杀教友,迫害异己的人,竟然也是他。他要当教主,我服。他背叛教义,用儒生助他称孤道寡,让这天下尽归他朱家,我不服。”
众锦衣卫听得面sè大变。元秋生气急败坏,吼道:“上,杀了他,快杀了他,别让他胡说八道。”
于磊笑道:“怎么,怕了吗?这事你们心知肚明,都是一群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的家伙。我于磊办不到,要我死容易,要我抹杀良心活着,休想!”
他朝着周旋的方向高声道:“周护法,醒醒吧。回到京城,不会有好下场。你早已不受圣上信任,那批军饷是朝廷故意让圣女他们劫走的。这是一个圈套,朝廷得知天下反贼齐聚太行山,密谋结盟造反,结盟者须凭从朝廷那里取得战果大小,来决定谁有资格当盟主。朝廷将计就计,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你不过是其中顺带收拾的牺……”
话未说完,于磊神sè骤变,腰身匆忙歪扭。但听卟的一响,扣在他手里的那名锦衣卫,胸腹间突然冒出个刀尖,却是从后面的板壁刺出。若非于磊机jǐng,死在刀下的人便是他了。
元秋生双脚发力一蹬,于马背上腾身而起,凌空跨步向于磊飞扑过来,足尖沿途接连点下,踩在锦衣卫肩膊上,转眼掠至于磊上方,拔出腰间绣chūn刀顺势劈落,寒光与杀气夺人心魄。
于磊手里没有武器,将被误杀的那名锦衣卫用力推开,撞向围在身前的那些锦衣卫,与此同时抽出被误杀那锦衣卫的配刀,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托着刀脊,摆出个横架金梁的姿势,恰好挡住元秋生劈下那一刀。
刺耳的交击声中,两把刀震得嗡嗡直响。元秋生长大的身形硬生生反弹回去,半空翻了个筋斗落到地面。于磊更是撞上后面的板壁,板壁篷的一下洞裂开来,整个人消失在洞内,木屑与尘埃激扬不休。
板壁另一侧很快传出惨呼,听声音不像于磊,想必有锦衣卫遭了于磊毒手。紧接着刀声如紧锣密鼓,多半是缠斗上了。
元秋生气得破口大骂:“一帮饭桶!愣着干什么,给老子上。捉活的,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
有个锦衣卫不及多想,一头钻进于磊撞出的洞里,半个身子还在板壁外,突然发出痛苦的嘶嚎,倒地只剩蹬腿的份了。
于磊笑声传来,呼喝道:“不怕死的就来吧。我于磊今rì没打算活着离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大伙儿热热闹闹,黄泉路上作个伴。”
顿了一顿,他声音提得更高,道:“外面‘蛟龙镖局’的朋友,不好意思了。你们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休想从元剥皮手里脱身。于某这件事做得有欠光明磊落,为了圣教安危,不得不用点手段,要是有下辈子,定向诸位请罪。”
成连杰、李子丹、甄龙等人,之前听见于磊说出那一番话时,神sè已极不自然。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人jīng了,岂会不知其中利害?惟有心存侥幸,指望锦衣卫疏忽过去。没想到于磊干脆把话挑明了,刻意要拉他们下水,这个时候终于坐不住了,一个个脸上除了愤怒外,满是焦虑。
元秋生也变了脸sè,暴喝道:“此地事情未了,谁都不许擅自离开。”
他心里自有打算,原是想先稳住“皎龙镖局”的人,待擒下于磊再来计较。那个秘密事关重大,宁可抓错杀错,决不能冒半点泄漏出去的危险。不料于磊早有预谋,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追杀于磊的锦衣卫涌向房门,有些闯了进去,有些仍堵在外面。元秋生瞪眼道:“混帐,抓一个人,用得着那么多人吗?”
他向一名军官打了个眼sè。那军官名叫黄彪,是他的心腹手下,果然意领神会,带上一批人转移到“皎龙镖局”侧边。
锦衣卫的凶狠蛮横,今时今rì称得上天下皆知,被抓去的人没听说过有谁能囫囵出来。成连杰、李子丹、甄龙他们正一肚子的猜疑担忧,脑筋紧张得犹如绷满的弓弦,黄彪等锦衣卫的举动,登时令他们大感紧迫。
三人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李子丹、甄龙两个对成连杰点点头,示意全凭他决断。
成连杰腮帮鼓动,瞄瞄场内,终于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伙计们,道上木头多,搬干搬净好攒程啊!”
“蛟龙镖局”一干镖师、趟子手立刻听明白了。
锦衣卫里面不少人原是吃江湖饭的,也立刻听明白了。
“蛟龙镖局”那边发出声声虎吼,挥动刀剑枪棒各sè武器,扑向离他们最近的锦衣卫。黄彪等锦衣卫这边惊怒交集,奋起迎战。
黄彪连连叫唤:“弟兄们,快往这边来,‘蛟龙镖局’反了!”
成连杰一个箭步欺近黄彪身前,缠在身上的铁链瞬间抖开,宛若毒蛇吐信飙向黄彪面门。
黄彪侧身避闪,绣chūn刀反手削去。成连杰的铁链顺势来个乌龙摆尾,意yù卷住刀身。黄彪变招极快,绣chūn刀如回风舞柳,随着身体原地盘旋,快要面向成连杰时刀光猛泻,斜劈而下又快又狠。
成连杰步履急退,甩开铁链鞭了过去,口中喊道:“伙计们,除草莫留根,盘子亮敞好安生啊!”
前后两句,意思是要大伙儿拼了,不把锦衣卫杀光,今后不会有好rì子过。
追捕于磊的锦衣卫此行共十八人,加上押解周旋的林大嘴四个,总共就二十二名,方才已经被于磊灭了一两个。“皎龙镖局”上下有三十七人,人数占优,这也是成连杰的底气所在。与其将命运交给凶残成xìng的锦衣卫主宰,倒不如拼一把,事成瞒天过海,事败大不了远走高飞。
那些守在茶寮外围的锦衣卫,除了参与潜入房间偷袭于磊的,陆续赶来加入战斗。而元秋生早在“皎龙镖局”发难时,眼珠急转数下,反而奔进了房中。
房间里的打斗声不曾平息过。忽然于磊嘶声长呼:“周护法,圣教安危,拜托你了,于某先行一步……”接着没了声气。
元秋生带领数名锦衣卫冲出房门,看见林大嘴四人依然守着周旋,怒道:“你这四个蠢货,都什么时候了,不快快杀敌!”
林大嘴、胡屠夫、陶石猴、周和尚四个吃这一喝,忙不迭参战去了。
元秋生瞪住周旋,面容狰狞,狠狠道:“周旋,有种杀自己人的话,尽管拔剑。”
周旋勉强笑了笑,怆然道:“自己人?你们有当我自己人?”
元秋生冷笑不语,拽着刀杀入战团。
茶寮内外,拼杀的身影处处皆是。痛苦、绝望的叫声,伴随着横飞的血肉不时响起。“皎龙镖局”上下和锦衣卫双方杀得兴起,一个个手背、面部青筋贲现,双睛布满血丝,挥动武器奋力进攻,眼中惟有敌人。
可怜那茶寮主人夫妇两个,乱战当中被锦衣卫顺手了结xìng命。此际能够置身事外不受影响者,唯独周旋一个。
他真的能够置身事外么?
锦衣卫不来攻击他,是因为他尚未露出反迹,但有意无意间一直在防着他。
“皎龙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并没哪个主动来挑衅。
就这样,周旋依旧坐在原处,甚至依旧喝着茶。
茶不是酒。他一碗接一碗,喝的却像是酒。苦酒……
有时候茶和酒一样,喝着都是苦的。可惜,茶终究不能代替酒。
酒喝醉了,可以暂把忧愁抛于脑后,可以借着血气冲动一点,做出些清醒时难以决断的事情。
茶却让人愈喝愈清醒。而愈清醒,有些事情就愈发令人茫然、痛苦……
如果有得选择,周旋很希望碗里盛的是酒。
在一碗又一碗苦酒般的茶中,“皎龙镖局”和锦衣卫的战斗,不觉达到了极致。
虽说“皎龙镖局”人数占优,锦衣卫也并非那么好对付的。能当上锦衣卫的人,要么是些军中拔尖的厮杀汉,要么是些江湖驰名的练家子,每人均有拿手绝活。何况他们还受过军阵cāo演,对敌之际配合上自有一份默契。
两相比较,“皎龙镖局”大部分镖师、趟子手要弱上一筹,要不是成连杰、李子丹、甄龙三个充当中流砥柱,恐怕人数上的优势就给轻松抹掉。
“江东三蛟”功夫确实了得。成连杰远战时一条铁链用得灵动如生、出神入化,一旦贴身近战,双手顿即化作蛇形,拳指刁拢,有若毒蛇昂首伺伏。铁链在他雄浑有力的手臂碰撞弹拔下,翻转盘舞,变化多端,蛇拳便于链影之间出没无常,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他的对手黄彪支撑了数十回合,一招不慎,咽喉被插个正着,喉骨尽碎,当场气绝身亡。
李子丹打斗中身法快到了极点,一根齐眉短棍早拧开了成为三节棍,配合着飘忽不定的身形,指东打西,虚实难辨。但最致命的却不是这根棍子,而是他的腿功,对手稍露破绽,长腿刹那间踢出,或鞭或戳,直奔要害。挨了他的棍,最多受个伤,中了他踢出的腿,没有谁还可以站得起来。
甄龙跟人交手就简单多了,稳打稳扎,直来直往。右手握着半截残刀,左手拳头如铁,无它,就占着“快、狠、准”三个字,刀快,拳猛;拳狠,刀准。半把刀和铁拳交错而出,大开大合,有进无退,能在他的刀下、拳下力敌不退的人,锦衣卫里尚无一个。
三人自恃武艺了得,专挑锦衣卫的军官下手,那些军官往往也是锦衣卫当中身手最好的,然而即便如此,三人手底下鲜少有谁支撑满百招以上。
这批锦衣卫里以元秋生的武功最高。直到他截住成连杰,成连杰才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过整个战局并没因此发生多大改变。李子丹、甄龙实力不在成连杰之下,锦衣卫须用更多人手方能遏制二人势头。如此一来,“蛟龙镖局”就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了。
元秋生不愧出身绿林,交起手来愈斗愈狠,打到后来状若疯虎,一把绣chūn刀在他掌中攻多守少,直似要以命搏命一般。难得成连杰同样是个坚韧xìng子,打法虽灵活多变,不拘泥一时得失,却绝无丝毫忌惮退避的念头。
算来元秋生先吃上点亏,他过去惯使鬼头大刀,改用绣chūn刀后,对招数影响不大,出刀的力度便有所欠缺了,仗着多年绿林生涯积累下的搏杀经验,不至于落在下风。
刀光纵横,链影翻飞,二人斗得难分难解,皆到了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境界。
元秋生是个武林高手,可显而易见,他不是一个出sè的军队将领。带来的一干手下渐渐陷入险境,兀自酣斗恋战,未曾察觉。当然,成连杰委实太强,大概有不敢分心以免走神的缘故。
战斗中将官不退,属下决不能先退。否则事后军法处置,遭罪的不只是自己一人。众锦衣卫明知境况不妙,仍然悍不畏死地拼杀着。直到一名锦衣卫忍不住狂叫:“大人,大人,再不撤,弟兄们全撂在这里啦!”
凄厉的叫声刺入元秋生耳膜,元秋生一愕,眼角余光瞥过,发觉周围站着的手下竟然不剩几个,“蛟龙镖局”正以多欺少分割围杀。
元秋生惊怒交集,身手顿时受到影响,被成连杰行险欺近,刁手如毒蛇的死亡之吻,穿过绣chūn刀瞬间袭至喉咙。元秋生大骇,赶紧仰身后倾,扭开头颈躲避。
成连杰粗糙的手指划过,带起一蓬血花,迅速收回。元秋生急退数步,锁骨部位血如泉涌,缺损了大片皮肉。
元秋生冷汗直冒,心间再无战意,捂住伤口转身朝大路飞奔,忍痛喊道:“撤,走一个算一个!”
场中剩余的锦衣卫马上尝试四散突围。
成连杰轻功本非长项,更没想到元秋生会抛弃手下独自逃生,一时间来不及追上。
眼看元秋生数下起落,蹿到茶寮外的马匹附近,一旦让他上了马,不可能拦得下来了。
茶寮内忽地飞出一道人影,元秋生这头刚翻身上马,那道人影同时凌空掠至,白虹般的剑光映着rì照划下,身法剑技一气呵成。
元秋生惊觉之下怒道:“你……”
他yù举刀挡格,可来者对时机实在拿捏得太好,根本不给半点机会。
“你”字尚在他口中逗留,剑光早已从他颈间滑开。
那道人影落在一侧,元秋生所有动作停顿,隔了一会儿,喉间“喀”的微微响动,硕大的人头竟于脖子上掉下,无头的尸体鲜血狂喷。
赶过来的成连杰将一切看在眼里,望向那道人影时,不禁神sè凝重。
他抱起拳沉声道:“这位长官,官家的事我等原不想参与,如今无辜受到连累,为求自保不得不行此险着。既然长官你已出手诛杀此獠,想必不会跟他一路,将来是朋友是路人,请明言相告。”
那道人影不用说,自然就是周旋。
周旋脸sè苍白,抬头望天,迟迟不肯开口。
成连杰也不急,耐心等着。
打斗声最终平息下去了。李子丹、甄龙率领镖师、趟子手向这边靠近。
成连杰回头望去,自己这方尽管获胜,付出的代价不小,除了他们三兄弟,活下来的不足十人。
他内心沉重,嗓音沙哑地问道:“收拾干净了?”
李子丹点头道:“大哥放心,一个都没放过。”
众人的视线聚集到周旋身上,许多人眼中带着愤恨。
甄龙寒声道:“大哥,这人……”
成连杰摇摇头,犹豫着道:“是朋友。”
周旋发出一声长叹,扫视众人,缓缓道:“你们今后必须消失,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甄龙勃然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大步上前,刀声破风,半截残刀比刀声更快,砍向周旋。
周旋面容如一汪死水,手中剑忽似晃动了一下,仔细看依旧反握着藏在背后。
甄龙像是碰到什么震惊之极的事,收刀急往后退。
“蛟龙镖局”的其他镖师、趟子手懵然未觉有何古怪,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却是脸sè大变,焦急地瞧向甄龙颈部。
甄龙锁骨之间的小窝处,此时居然多了一颗小红点,没有流血,甚至没有肿起,仿佛用颜料轻轻点出那般。
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李子丹不由道:“好快的剑!”
甄龙伸手摸了摸,先是惊疑不定,继而怒容满面,喝道:“再来。”
刀一挺,又要上前。
成连杰道:“三弟,住手。”
甄龙转头怒目道:“大哥,我不怕他。刚才是我轻敌了,差点失手。这次要他好看。”
成连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冲周旋拱手道:“多谢手下留情。”
周旋淡淡道:“我说的话,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以不听,他rì有何后果,我不敢说。除非……你们有把握将我留下。”
甄龙也冷静下来,脸上多少仍有不服之sè,但紧紧闭上了嘴。
成连杰思索半晌,道:“好,如你所愿。”
他掉头而去。对这个答复,李子丹、甄龙等人显得不太情愿,不过仍然随他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周旋喃喃道:“我倒羡慕你们啊,可以说走就走……”
他遥望天际,满怀落寞,继续自语:“我想走也走不了啊。有些事情,不想做,不能不做。即使做了,不知道是对是错。天下苍生……也罢,且留给天下苍生评说吧。”
(未完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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