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湖一地自古贫瘠落后,江汉平原虽允称粮仓,却因短缺人口,始终不能大兴。因此朝廷新法在这一年才刚刚在荆湖北路推行,无论利弊,此时仍未能显示出来。这也算是此地百姓的幸运,比其他几路多过了两年平整日子,虽然依旧是贫寒,却还不曾有成群的流民出现。
“昂——”
巨眼豹王仰头嘶昂,惊得前面树林飞鸟出临,惊声一片。豹王眼神凶狠,鼻孔风箱一般一张一翕间喷出大篷热气,喉中发出阵阵低吼,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眼见便要发起狂来。子杞连忙上前抓住它颈间的鬃毛,细细安抚,才使它稍减狂态。
经过十数日跋涉,子杞已深入归州大野之中。荆湖北路水系虽多,山地却更多,归州一地便有大片原始荒林,人迹罕至,更莫说像点样子的道路,因此马车在此间极是难走。子杞受了当地乡民指点,听说巫民居所在古泽深丘之中,问明了大致方向,索性弃掉马车,一头扎进荒野里。深山里子杞不虞被人看见,便放出豹王,由它驮着燕玉簟,自己在旁跟随。
豹王这般躁动非同寻常,它每有燥态,必主凶祸之事,子杞凭着它这般天生灵觉,已数次预见危机,因此不敢当做儿戏。他四下里仔细查探,果然在西南方一片疏林中嗅到了谈谈的血腥气,这是在下风口,子杞估量着血腥气的程度,依着现在的风势,祸事至少在数里外。
豹王又吼了一声,分明按耐不住,青电一般向血腥气的来源处奔了出去。子杞大急,喊道:“跑慢些,别摔了燕姑娘!”豹子似是极为不耐,不满的喷了口气,却终究慢下步子,子杞飞纵了几步,跃上豹子背脊,一手揽住身前的燕玉簟,驾着豹子飞奔而去。
堪堪奔出三里,豹王却立定住不肯近前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唯有额前的银纹亮如火焰。
子杞脑袋里仿佛猛然插进来一只尖锥,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可比开颅剜脑,痛的他大叫出声。虽然这疼痛只维持了不足一息的时间,也叫他浑身冷汗直流,几欲昏厥。
只是这一霎那间,一股冰冷又强大的神念粗暴的侵入进他的魂识之海中,又肆无忌惮的从另一边掠出。他认得出这股神念,盖因它与幻妖系出同源,带着同样阴寒且蔑视众生的气质。前面的树林里躲着了不起的东西啊,子杞探手入怀,将寒玉箫、云玉铛、三皇经一一摸过一遍,心中安定下来,才跃下豹背,向前方林中走去。
豹王见主人往前去了,抖动几下鬃毛,忽然窜出去,反而跑到子杞前面护卫。
自得了三皇经上的文字,子杞时常翻阅,或有一知半解者,或有明悟在心者,不一而足。他一边行走,一边朗声诵道:“吾与汝分说魂魄:夫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若阴气制阳,则人心不清净;阴杂之气,则人心昏暗;神气阙少,肾气不续,脾胃五脉不通,四大疾病系体,大斯至焉。旦夕常为,尸卧之形将奄忽而谢,得不伤哉?夫人常欲得清扬气,不为三魂所制,则神气清爽,五行不拘,百邪不侵,疾病不萦,长生可学。”
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古林静谧,愈发显得这声音粗如牛喘。他看见三十丈之外,一个人仰卧在血泊中,毫无声息。不远处另一个人倚靠在树下,手掌按在胸腹之间,五指笼罩膻中大穴,如同龙爪虚扣五大命宫——正竭力阻止生气从身体中流失,牛喘声正是从他口中所出。血腥气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填满了嗅觉的每一个接触点。豹王被这气息刺激的双眼赤红,鬃毛根根竖起,犹如铁铸。它的目光穿透了树林,直达百丈之外那个手提长剑、伫立在林外的人。裸露的剑锋上有鲜血滴落。
那是个面色冷如玄冰的道人,道袍处处破损,比百衲衣还要残破,一头长发在风中乱舞,隐隐透着暗红,眼眶里几乎全部被眼白占据,瞳孔则缩成了细细的一线,予人极度危险的感觉。尽管形象大变,子杞还是认得出,这个当初睥睨天下的道人。
——长春子!
道人也注意到了这一人一豹,并且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既亲切又危险,既兴奋又厌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其中滋味。有某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象一只兴奋地狼——这个恼人的东西,自从清醒开始,就盘踞在他心头。他粗暴的压下这个声音,把它摁回到识海深处,这个不懂得尊卑的东西,没有得到允许就敢冒出头来,越发的放肆了。
可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长春子猛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想起什么,可是和之前一样,他的记忆仍然空空荡荡。他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在梦中忘记了过往的许多事情,醒来时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他的魂识中莫名的多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个强大的邪灵,或许是一个诱惑人心的妖魔,反正他不在乎,因为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他或者诱惑他。
当然,他还记得一个人一件事,和一个刻进灵魂里的形象。那个用剑如刀,可以引动九天神雷的男人。找到他,打败他,就是他醒来的唯一目的。
那个东西又在不甘的嘶嚎了,他稍稍减少了对它的压制,容忍这样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是因为它能通过某种神秘的灵觉帮他找到那个男人。它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兴奋过,几乎让他听见了犹如响在耳边的嚣叫。仿佛饥饿嗜血的野狼,在荒野中遇见了处在相同境地的同类,激烈的情绪冲刷神经,食欲、狂暴、兴奋中还夹杂着一些畏惧。
刺痛感又一次袭上子杞的头颅,充满负面情绪的神念试图剜开他的脑壳进入其中,子杞一手结‘固魂印’,一边喝道:“胎光延生,爽灵益禄,幽精绝死,急急如律令!”
那股神念被法印的力量震慑住,退缩回去。豹王大吼一声,额前的银纹倏然射出一道银色光芒,追逐而去,长春子一抬手便将那银芒握在手中,撵地粉碎,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空气中原本升起一道烟气般的形象,与当初地宫中的幻妖石像别无二致,银芒一散,那形象也不甘的消散开。接着,树林中响起几下“桀桀”的怪笑声。
两只巨妖的第一次接触,或者说是交手,就在双方主人彼此克制的状况下,低调的结束。长春子一振长剑,血滴滑落剑刃,承影剑复归虚无,他随后转身投入莽莽丛林之中。
“少,少侠,……那人,可是去了?”这人声音虚弱已极,全凭着最后一口真气吊住性命。子杞知道他伤势太重,已然回天乏术,再好不过也只能留存一缕精元于魂魄中,为下世轮回留得一点宿慧。他那同伴更惨,三魂七魄被封在肉身里,被长春子一剑直捣命宫七脉,落得神魂俱灭的境地。
子杞点头应是,只听那人又道:“总算他不是见人便杀,少侠……你千万别去追那人,他丧心病狂,又兼功法高绝,实在招惹不得……实不相瞒,我乃终南山楼观派门下修士,道号南箕子,那人却是我师兄长春子,犯下了滔天罪衍。……只怪我不听人劝,孤身来追他,却累了风师弟一条性命。……只望其他师兄戮力,要叫这恶贼授首……”
南箕子已近弥留,神智也开始混乱不清,呢喃了一阵,忽然坐了起来,抓住子杞双臂。子杞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要交代遗言了。“少侠,我顷刻便死,只望你应承我一事,我便死也瞑目。……望你把我这佩剑交到我师弟手中,这剑虽然普通,却终究跟我几十年,又寄得我一缕剑灵,那故人见了这剑,便自然知道我去了。——我那师弟道号羽融子,在道门颇有名气,不难寻找。”
子杞听说是去找那羽融子,如何敢应?只是连连摇手。南箕子见他执意不肯接剑,急得连吐了几口血,手脚乱颤,在子杞臂上抓下几把淤青,又道:“看在武林一脉的份儿上,少侠便不肯成全吗?贫道自问一生并没做过违逆良心的事情,少侠难道不肯应承我这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个请求吗?”
子杞心头一热,不忍见他这般惶急的死去,也不管什么羽融子了,身手接过宝剑,说道:“道兄切勿如此说,我接了这剑就是。你只管放心,但有我陆子杞不死,必定把此剑交到羽融子道长手中。”
南箕子心愿有所托付,神情一弛,脸色也迅速灰白下去。他又把一只小竹哨塞进子杞手里,随后斜斜倚靠在树干上,说道:“我有两匹好马儿,都是万中无一的神驹……可惜腾雾被那厮杀了。超光也受了惊,逃进林里,只望它别遇上了凶险……你一吹这个哨儿,它就出来了,那马儿也求少侠代为照顾了……马是野惯了,可人怎么办?……最可怜我那师弟,从小没人照顾,长大了也没有人能说话儿,他那性子乖戾,让人怎么放心的下……”
一阵山风吹过,南箕子缓缓闭上双眼,就此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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