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又道:“这林子里有古怪,怕是被他们的人团团围住了。”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下注脚,东南下山的方向上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喝声,一片剑光华灿似锦,贴着树林上空朝这边飞来。空气中响起一连串或尖锐、或低沉的声响,闪着各种颜色的禁制被一一触发,向大气里倾泻着可怖的能量,把那一片剑光裹进纷乱的洪流里。
“呦,好俊的剑气!”子杞看着远处一道横绝百丈、千军辟易的明黄色剑气,大发感慨,“冒襄,比之你师父的那招将军斩如何?”那道剑气一鼓之勇,将诸般禁制扯的支离破碎,树林中飞窜起几十道剑光,狼狈的四外奔逃。
“嗯,虽然功力不能同日而语,可这般气势,也足堪并论。”剑气渐渐消散,刚飞出去的几十道剑光又围了上来,被随后赶到的另外十几道飞剑抵挡住,那道明黄色的剑光借着余势,向这边电射而来。“天山卧虎藏龙,也有这般沙场上淬炼出的剑技。”
萧慎忽然插言道:“这是定军剑气,我萧家祖上曾经出了位大将军,后来他弃戎修仙,创出了这套十荡十决的剑气。独弟生性柔弱,想不到能把这剑法练到这个程度。”
“他是萧独?”冒陆两人同时惊呼,子杞接着道:“好哇,这一家子都到齐了,他也真舍得美娇妻啊。”任是不知道内情的人,也能听出他口中的酸味儿。子杞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能再看到佳人的模样,又害怕她真的和丈夫同进同出。
冒襄身上无力,眼力却在,在一旁捅着他的胳肢,低声道:“不用看了,没有她。”
那道明黄色飞剑的主人二十左右年纪,他刚到山丘上,就瞧出老父的窘境,飞剑一转,一道灿然的剑气沛然而发,正好击在两人对峙的气势空隙处。凌海越身子一震,驾虎退开几步,笑道:“贤侄好俊的手段!”
萧素履却骂道:“臭小子,多管闲事!”
“半年没见,你的定军剑气厉害不少啊。”萧慎向弟弟招手道,他脸上洋溢着温和的光彩,和之前的冷厉判若两人。之前他即使开怀大笑,眸子里依然有一股化不开的冰冷气息,让靠近的人遍体生寒。
“独弟,你大婚的时候我没到场,你不怪我吧?”
萧独见到哥哥,高兴之极,闻言脸上一红,跑到近前,顾左右而言他道:“哥,你怎么不帮爹爹,这位凌,凌老伯不是好人,跟他不用客气,两个打一个好了。”
萧慎摇头叹道:“这中间的事情你不懂,我本来想绕过你这一节的,可你偏偏自己撞进来。”
萧独听得迷惑之极,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已极的细弱声音,“萧……萧公子,你还记得我吗?”转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站在几张开外,明眸皓齿、灿若春花,虽然满脸尘土仍难掩丽色。萧独双眼猛睁,于此时此地与此人相见,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一时间诸多往事猛然涌上心头,其中或有甜蜜、或有酸楚、或有凄惶、或有羞惭,竟然忘了言语。
凌玲见他不答话,心中只觉被刀剜一般疼痛,两串泪水顺着腮边留下来,凄然道:“原来……原来你早把我忘了。”
萧独脱口说道:“我没忘,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凌玲脸上一喜,追问道:“我刚刚做了一件大错事,你肯不肯原谅我?”萧独茫然望着她,脱口答道:“你又何必这样问?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
凌玲脸上喜色更甚,忽然又黯淡下来,垂泪道:“你不怪我又能怎么样呢?你是有妻子的人了,我……终归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子杞在一旁看着,心想玲妹妹看到这人后又哭又笑,真是情到极处。又觉这小子刚来就占尽风光,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心里面募得腾起一股酸意,冷笑道:“萧二公子来的真是时候啊,若是晚来半刻,恐怕就只能见到几具尸骨了。我们俩到不打紧,却可怜萧老爷子白养个好儿子了。”
“公子教训的是,萧独见事不明,险些铸成大错。两位公子援手之德,我天泽宫萧家绝不敢忘,日后粉身碎骨也要报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萧独这样谦卑,子杞反而不好再较真儿,当下冷笑两声,抬首望天。
“独弟,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你来守祖业,百年里天泽宗可保无虞。”萧慎对弟弟下了这几句评语,走到父亲身前,跪下行礼,萧素履却侧身一让,冷冷的说道,“老夫可不敢受你这等大礼!”
萧慎面色平静,缓缓说道:“父亲大人还是受了这一礼吧。萧慎起身之后,便再和天泽宫和萧家没半点瓜葛。父亲先莫说话,您定然以为这话说的狂妄了,身体肤发皆授于父母,这样的恩情,又怎么能是叩几个头就能还得清的?只是我天生异禀,心存誓愿,终究要与天泽宗处事之法背道而驰,不如一朝割舍,也免得日后天泽宗因我而获罹难。好在我等都是求仙之辈,不拘世间俗情。今生轮回,我被萧家人引渡到这世间来,日后我重入轮回,或是身登仙籍之时,再偿还萧家的恩情吧。”
萧素履脸色铁青,眼中神色复杂,一双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默默的看着萧慎恭恭敬敬的磕完了九个头。
萧慎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凌海越道:“凌宫主,管好你的走狗,这就走吧。”凌海越坐在虎背上,神色不虞,冷笑道:“龙尾宫倾巢而出,毫无作为,贤侄说走就走,却叫我如何向属下交代?”
“你怎么交代也来问我?”萧慎双目一竖,喝道:“你想要萧宗主就范,无非是为了对付火凤仙子。你放心好了,既然他不肯,我自己出手便是!”他口中不叫父亲,而改口为“萧宗主”,当真说到做到。
凌海越面上一喜,道:“贤侄肯亲自出手,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你想必还有话说,老朽先走一步,不在这儿碍你了。”说罢发出一阵长啸,裂石穿云,树林上方缠斗的两方飞剑闻声罢斗,各自聚成两股飞剑群,分向两个方向飞走。凌海越轻提虎鬃,忽地瞥见站在一旁出神的侄女,皱眉道:“怎么,你不跟我回去?”凌玲恍如不闻,直愣愣的望着萧独,对他理也不理。凌海越叹了口气,再不管她,驾虎向天外飞去了。
萧独大步走到哥哥身前,抓住他手问道:“大哥,你真要和这人走?”
“嗯,此去一别,恐怕相见无期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无父无母的话,也是当真的?”
“我这一生必多杀孽,留在天泽宗,只怕还会累及你们。”
萧独大急,眼中几乎溅出泪花,摇头道:“我们不怕!我们不怕!……大哥,你快向爹爹认个错儿,就说你刚才是胡言乱语,没一句是真心话!咱们是骨肉至亲,爹爹也只当你是说笑,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只还像从前一样,那有多好?”
萧慎轻抚弟弟的长发,眼中露出鲜有的慈和之色,微笑道:“傻弟弟,哥哥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没有一句是胡说八道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在山门坐道十年,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所谓至亲骨肉,也不过是轮回交错、累世因果而已,又何必这般执着?你现在已经成年,哥哥不能尽的责任也放在你肩上了,你要连着哥哥的这一份一并做好。看你已经是长出胡茬,可再不能小孩子一般了。”
他转头望向萧素履,见老人将头别到另一边去,只露出倔强的侧脸,浑身上下静的像一座雕像,两只手藏在袖里,只是透过破碎的袖角,可以看到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脸上的怒气也掩盖不住内里深藏的疲倦和哀痛,鬓边的白发也似乎比往日更多了。
萧慎猛地甩开弟弟的手,身形倏然而逝。再出现时,已在几十丈外的空中,越飞越远,变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在天外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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