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陆二人听了这‘逆子’二字,都吃惊不已。今天让人惊愕之言听了无数,却以这一句为最。子杞不料这么快就见到正角儿,新婚燕尔,新郎官怎么舍得娇妻,跑到这荒郊野岭来?而想到眼前人正是弥越裳的夫君,子杞手心几乎攥出鲜血,一股酸意猛地窜了出来。
萧素履面覆严霜,对来者说道:“未经我许可——你既然敢擅自从‘磨性斋’出来,那是打定了心思,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莫不是我还没死,你就想来做宗主?”
“父亲言重,孩儿擅自出来,也是为了宗门着想。”萧慎说话和和气气,不像他父亲,到有点儿凌海越的风格。萧素履心中气极,怒道:“呵!你是说,我若不顺了老病猫的意思,就要断送天泽宫六百年基业?”
“凌老伯不过为了整个天山考虑,既然众望如此,父亲何必逆天而行?”
子杞越听越奇,心道这两父子势成水火,难道越裳竟所嫁非人?冒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是天泽宫的大公子,名慎字大有,却不是越裳师妹的东床快婿。弥师妹嫁的是他弟弟,名独字同人,可比这人小得多了,听说还是个翩翩佳公子。”
子杞笑道:“你不用故意抠我,我还不至于吃这飞醋。”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萧素履不愿当外人的面外扬家丑,沉吟道:“我知道你对独儿的婚礼颇有怨怼,然而他娶的虽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小姐,却并不碍着你什么。天师道如今也不成模样,难道独儿还能倚仗多少女家势力?你若耐心些,等我把宗门事物打理清楚,自然会传位给你。你弟弟那样疏淡的性子,你还怕他和你争吗?”
萧慎忽地笑了,一双细眼里凌厉之色却更重,“父亲太小看我了,天泽宗虽好,却还不在我眼里!父亲愿意传给独弟,我很是高兴,以他的性子,一定能守住祖业。”
萧素履额上青筋暴起,怒道:“这么说,你是猪油蒙了心,跟老病猫存着一个心思了?”
“我没有凌老伯的宏愿,父亲一向知道的,所谓王途霸业,孩儿从小就不喜欢。孩儿只有一宿愿——愿此生能识尽世间一切法,而破尽世间一切法!”
此话说的掷地有声,众人都是一震,识尽一切法,破尽一切法,好狂妄的言语!
萧素履听得怔住,气的身子微微发颤,连连说道:“你好!你好!……”
萧慎仍旧淡淡的语气,“请父亲保重身体,早知道我是个不孝子了,何苦还气成这样?”
萧素履强压下怒气,沉声道:“你好大口气!原来当初就为了你那狗屁宿愿,平白闯进狼牙峰无妄城,害了几十条生灵的性命吗?”
“您又何苦如此?左右不过是几只畜生罢了。我常听您说,妖类虽非我族类,修行之法也是秉承天心,自有独特之处。可惜无妄城的妖怪太不济事,几下就被我打翻,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那只豹妖一身修为虽然极高,可惜不善搏斗之法,终难尽兴。”萧慎连连摇头,言下颇有惋惜之意。
萧素履想不到因为自己平时几句无心之言,就给无妄城引来巨祸,心中悔恨不已。他仰头长叹,说道:“我原盼你在磨性斋里思过,能痛彻前非,谁想到你竟病入膏肓,到了这般境地?我萧素履一生光明磊落、自问并没犯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疯子?”
“世人说我是疯子,那也没什么。父亲却是从小知道我的,却不该也这样说。”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是个冷血的恶魔!”
萧慎说道:“怪只怪父亲教了我剑法神通,而天泽宫的法术却又不是天下第一,填不满我心底的深壑。”
萧素履越听越觉心寒,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大儿子自小时筑基开始,就显示出不凡的天赋。诸般心法剑术进境极快,实是数百年难遇的奇才。岂知年龄见长,此子心中杀伐之性渐渐显露,每每长剑出鞘,多有血灾伴随。数年之间,折在他剑下的小魔小妖不知凡几,后来更变本加厉,天山许多同道也成了他剑底游魂。他术法日渐高强,‘魔童’之名也不胫而走。在他十七岁那年,萧素履终于狠下决心,将这儿子拘进山门禁地,再不准备踏出一步。
萧慎也甚是乖觉,竟一改往日性情,在山中一坐十载。每日打坐念经,养气存神,往日那修罗一般的模样变得一点不剩。萧素履见儿子转了性情,心中欢喜,只道萧慎十年来修身养性,已将心中戾气化去,便不忍心再让他这般在荒山里枯坐。
哪知,萧慎才出得山门就闯下大祸,这一次却是单人独剑杀上狼牙峰无妄城去。这无妄城中住了几位得道老妖,功参造化,几有半仙之能。因为他们从不作恶,也如仙家般吞吐修行,天山上的剑仙便当他们同道一般看待。萧素履接到消息,只担心儿子安危,等他御剑赶到无妄城时,却被眼前所见惊得呆住了。
当时只见萧慎站在几丈高的城门前,面目萧索,目视远方。无妄城城门紧闭,城墙外横躺着十几具巨大的野兽尸体,内脏、断头、折肢抛了一地,宛如修罗地狱。他右手握住长剑斜斜指地,鲜血顺着剑脊流下来,他身上像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一般,也不知那血是自己的还是地上那些妖物的。他眉头微皱,对着城门缓缓说道:“被杀了这么多‘人’,不出来寻仇么?”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偌大的城门里死寂一片。
他等了半响,越发蹙紧眉头,“偌大的名头,却脓包的紧。”说罢用白布条子裹住长剑,振衣而去。他脚下一颗石子被脚尖挑起,反踢而出,向城门击去。城门外六道禁制次第引发,有六道光芒依次闪过破碎,被那石子击在城门上,入石盈尺。这场面太过匪夷所思,再看了儿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气,萧素履一颗心如同坠进了冰窖里。
萧慎将挎在腰上的长剑横在胸前,这剑没有剑鞘,只用一条皂白的布条包裹。他说道:“父亲的心意,孩儿知道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您是我父亲,纵然我再不孝,也不会对您出手。……那边那位龙虎山的道友,与我切磋一下如何?”
冒襄一惊,这人竟然能一眼瞧出他的师承,却让他难以理解。他若知道萧慎在天山上被拘了十年,一个多月前才又出来走动,只怕要更加吃惊了。原来萧家先祖也是道门世家,北迁天山时收集了道家各宗无数经卷,萧慎十年禁足,修行之余,经常翻看。这些经卷虽然只是各道宗的文典经籍,主要记述各宗阐释老黄的体悟,而并没有关于练气修行的内容。然而萧慎少读老庄,于道典理解极深,只是从只言片语里,就能推敲出各宗功法的大概,所以能一眼从冒襄的行气方式看出他的师承。
“道友玄牝之门真气绵绵,若亡若存,想来修为是极高明的了。”
冒襄提起警戒之心,走上前一步道:“公子谬赞。”萧慎又摇了摇头道:“可惜你真气衰弱,剑灵暗淡,关冲穴和巨门穴又被人击伤,恐怕使不上精妙招数。”他将长剑向身后随手抛出,说道:“我不占你便宜,只用这双肉掌陪你过招。”
冒襄不以为忤,摇头笑道:“只有我空手斗人家使剑的,却从来没人空手来斗我手中长剑。”
“试试何妨?”
“只怕你将性命也试了进去。”
萧慎大笑,“从来生杀予夺、乾坤造化都在我手中,谁能要我的命?哈哈……”笑声未歇,他已拔地而起,身子仿佛化成了一缕青烟,倏然飘到冒襄眼前,向他拍出三掌,这三掌似快似缓,曲直如意,已到了意在行先的境界。他一双眼眸里杀气凛然,偏偏一招一式如朗月经天、帆挂沧海,让人见之忘俗。
冒襄不敢怠慢,以剑相迎,剑尖轻颤,抖出几朵剑花,正好封住这三掌去路。萧慎首次出手无功,不等招式用老,抽掌侧飞,反掌横削面门。冒襄微退半步,长剑颤动,又挡在来掌去路上。萧慎招式再变,一双掌如穿花蝴蝶,灵动卷舞,在冒襄面前错落翻飞。冒襄手腕不停转动,一支长剑使得如同美人的低眸,飘渺婉约,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坠入迷梦中——看似绵软的剑招,却每每能于间不容发之刻,指敌要害,转守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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