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0+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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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圣三年的最后一天,冒襄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疯狂修行,并没有让他在新道法上取得多大的成就。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是长白山一役就像伏在心里的恶兽,对他日日啃噬,他不允许自己永远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早在大半月前,府里的大管家就来请过他的示下。天师府架子都几乎倒了,可传下来的规矩还在。临近年关,佃农们送来的佃钱和孝敬自然有人打理,历来不用修士去管。可往上清宫、灵宝观、正一殿等几家大院送去的礼物总要冒襄一一过目。从前折铁代理天师之职,却常年云游在外,这些事自成年后冒襄也没少管过,因此一项项吩咐下去,倒也熟门熟路。
其实自龙虎山衰败以来,又有谁真在乎这个呢?可总有些人想让这些规矩也和从前一样,不过是对风光日子的一点缅怀而已。
往守岁宫值夜的人也安排下去了。从前每近除夕,守岁宫都会迎来一道文词华丽的圣旨和几车名贵又体面的岁赐。可现在龙虎山上并没有一个在位当朝国师的天师,朝廷也早就忘记了这个在深山老林里渐渐式微的“宰相家”。一年又一年过去,守岁宫的值夜总守在上山必经的路上,默默的望眼欲穿。
本就不多的几个仆佣大半都放了假,准他们回家去和家人团圆,天师府里更显得冷清。冒襄在书房研开了一砚磨,想写一副春联,可提起笔来,心里却没有诗性,只觉无从下笔。他上过府里的私塾,背过四书五经,读过诗词歌赋。天师道请的夫子都是当地知名的文士,当其时天下文气炽烈,江西虽非文人渊薮之地,舞文弄墨之风也堪称蔚然,冒襄无事时倒也能填几首词曲。
冒襄低头片刻,展开两联宣纸疾书道:“深溪虎、大海龙、高柳蝉”,“巫峡猿、华亭鹤、潇湘雁”。左右看了两遍,自己深觉满意,便提着对子兴冲冲的走出了门去。
冒襄将对子贴到院门两边,正巧隔壁陆子杞也拎着幅对子在贴门。他探头看去,见那纸上新墨未干,写着“招魂兮何处、击缶兮终古”,知道其意象出自楚辞的九歌。
他看看自己这张,又看看隔壁那张,不由摇头笑道:“可真没一副有新年的好彩头。”
子杞也看到了他,笑道:“早知道你也写了对联,我决不敢把自己的丑字贴出来的。”
他走到隔壁的院子,仔细看刚贴上去的对联,不禁连连点头。冒襄的字跟他的人一般,冷峻而有凛然风骨,有柳公权的体势却又不至于太过瘦削,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少年人的张扬。相比之下,他的字就平庸了许多,虽不至于丑陋,却实在不能和这篇相比。
“好气魄!你这篇对联却又比书法更好了!”子杞目光灼灼,见了这短短的十八个字,只觉胸中顿起波澜,直欲大声狂呼,一舒胸臆!
“这可不是我的独创,我师父有一位朋友,住在苏州,自号‘六如居士’,若说是哪六如?便是这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早上偶然想起来,竟不能自抑,写成了对联。”
“若人这一生真能似这六如,实在是不枉为人了!”
除了帖张对联,两人似乎已无事可做了,别人的大年三十都过得红红火火,可他们的注定是冷冷清清。两人站在高地上,目光穿过死气沉沉的天师府,仿佛落到了大山之外。
也许山下的村户正张灯结彩,庆贺新年。也许这不过是新的一年的苦难的开始,他们已经忍受了半个忍饥挨饿的冬天,而冬天仍旧会持续很久。可是今天,他们不用挨饿,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享受一年辛苦后微薄的收获。又或许有好心的富户和乡绅正在镇口布施,试图用陈年的糙米换回一点好名声,当然只需下人们出面,他们自己则坐在名堂里准备接受儿孙辈和下人纳福。排队领布施的破落户仰着脖子,焦心的数着自己前面的人头,这时心也早飞了出去,恨不得立时能提着米钻进自己的窝棚,让婆娘给娃儿们做一顿饱饭。
“我们下山去喝酒。”冒襄忽然说道。
“下山?你不怕……”
“所以带上你的家伙,要是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敢来烦你,就用剑跟他说话!”
当他们走出天师府的大门时,天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充斥着整个天地,让人开始期待来年丰收的景象。走到半山腰时,树枝和土地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子杞捻起一团雪,冰冷在指尖蔓延。雪团轻易地在他手心里压实,外面则被他掌心的热量融化,顺着掌纹流下。他感到一条冰冷的线在胳膊上爬行。
王屋山的冬天也时常下雪,陆子杞虽然是观里唯一的后辈,可他从来都不缺玩伴。当他刚刚学会奔跑的时候,小师叔就背着他一起钻雪洞。稍大一点之后,他们则一起堆雪人,或者是更复杂的堡垒。二师叔声称他去过洛阳,并且用雪建造了一座,结果他和小师叔撕扯着在雪地里打滚,把雪洛阳碾成了废墟。然后二师叔也加入了战团,同时把雪团塞进他和小师叔的后脖子里。
然而三师叔则从来不跟他们一起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他最喜欢下雪之后去“打猎”,子杞长到他的腰那么高以后,就会被他带上。他们只能跟着雪上的足迹走,风和雪把动物的味道都掩藏起来了。他记得第一次他们遇到的是一只野兔,毛色几乎和雪一样白。他几乎差一点就抓住它了,只要三师叔肯帮忙,可后来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溜走。后来他们又遇见了五只狼,两大三小,三师叔说这是一窝避冬的狼。他用双手和狼群搏斗,而两方实在相差悬殊,直到群狼都气喘吁吁,趴伏在雪地上哀鸣,他才放走它们。这就是三师叔的“打猎”方式,他打了十几年猎,却从没杀过一只动物。
而师父呢?印象里,他似乎从没有跟他们一起疯过,一起跑过。二师叔说他只是顾忌着观主的面子,其实他心里急着呢。可是子杞才不信呢,师父是通达了道途的人,他的心中可以装下整片天地,又怎么会在乎小小的面子呢?每当下雪的时候,师父总是看着雪花出神,有时静默里,忽然吟哦出几句诗词。等他开始上私塾后,才渐渐知道,那些诗词里也包含了世俗里的种种情感。
或许师父也曾在红尘里缱绻过吧?当他在枯山里守着破败的道观,寻找着心中的大道时,也会偶尔回想起红尘中某个曾让他悸动的人?他们当年或许曾一起在屋檐下躲雨?或许曾同搭一艘渡船?又或同饮过一盏素酒?子杞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人活着,并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那么纯粹。
然而黄鹤已去,所有猜想的秘密都已随他一同逝去。
当他们走到山脚下最近的酒家时,几乎已成了两个雪人。
小酒肆今天只做半日生意,这时已经打烊,黑底红边的酒旗在风雪中招展,是天地间唯一不同的颜色。
酒家的老板应门而出,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冒襄估量着他的年纪也许才四十岁出头,可是操劳过度明显写在他的脸上和斑白的头发上,岁月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老人。
简陋的酒家是一间低矮的木阁楼,前厅摆了七八张桌子,虽然破旧却擦拭的干干净净。一条窄小的楼梯通到二楼,从房屋的高度就可以猜想到二楼的低矮,或许只有半人的高度,老板的一家就住在那里。冒襄敲门的时候,老板一家本来正聚在厨房里忙活,那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老板看出两个客人出身不凡,身上的缎料绝非寻常人家穿得起的。按说这样的贵人难得光顾他这样的野店,更何况是大年三十,他不敢得罪客人,可厨房里备着的那点东西却是为除夕里自家人准备……不禁为难的搓着双手,说道:“两位官人,这个……您看小店已经打烊了,若两位想躲躲风雪,只管在前厅里坐。可若您二位赏脸想吃上一口,这实在没什么备下的,只怕要怠慢了您二位。”
冒襄笑说道:“叨扰老丈了,我两个是从山上下来的,年关里无处去,想起了你老这一家酒肆。你只管和家人过年,我俩这儿只用几碗水酒配上几碟咸菜,不用人招呼。”
老丈连称使不得,把两人请进屋里,自己则进厨房里吩咐。他着意让婆娘把酒菜制备的漂亮些,宁可自家除夕吃的差点,也别怠慢了两位客人。
他婆娘起先还不愿意招待,听说是龙虎山上下来的,连忙让女儿媳妇洗菜切肉,好好置办。他们家操办着这个酒家,家底算得上殷实,可也受过道观老爷们的恩惠,更别说这十里八村的农户,年头不好时,都是靠了天师道的救济度日。
婆娘和闺女媳妇在厨房里忙活,他自己在柜台后面抬出来一坛密封的酒坛,送到两人桌上。这是他自家酿的土酒,虽非什么佳酿,酿造的时候也用掉了不少粮食。平日里都要先掺点水再上桌,今天却让他带着泥封就端了上来。
冒襄拍开泥封,一股酒香飘出来,让人觉得身上暖了几分。子杞随口向老板问道:“老丈,这一年下来,年景可好?”
老板也找了个椅子坐下,笑呵呵答道:“还成,还成。咱家除了几口田地,总还有这么个小店,支撑下来,也能过上个舒心年。”
子杞又问起生意如何,收成如何,老丈都一一答了。末了又说道:“今年也算老天爷开恩,家家都有口饭吃。县太爷又说给百姓放青苗钱,说是放贷给农家的,第二年除了本钱只用多还两分的利钱。东村里好几家破落户,都是靠着这青苗钱,才买上了种子。只是像咱家这样的中等农户,原本不用外借,却也要收这个青苗钱,白担着利息,有些不美。”
“我也听说过这个青苗法,原来江南西道也有,看来是朝廷颁行的新法了。”子杞在王屋山时,虽没有自己种过地,却也时常和乡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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